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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二房家宴,咱们去凑什么热闹!我才不去看人眼色呢!”孟府西侧小院梨院堂屋里,黄梨木长案几旁两个四出头官帽椅,分别坐着胡氏和孟怡然,孟怡然低着头做针钱,穿着家常半旧薄棉袄,秀丽面庞上神色淡漠,口气强硬中带着不屑。
胡氏妆容精致,雨过天睛色织锦缎薄棉袄十分华贵,看着脂粉不施女儿,皱着眉骂道,“死丫头,你这是跟你娘说话呢?!越发惯你不像样子了!”
怡然全不理会,自顾自绣着一朵折枝梅花,伸展梅枝形如美人伸出纤手拈梅,枝上两朵初放绿萼梅花,简洁而活泼,疏朗有致。
外头服侍丫头们静悄悄,一些声响也无。
胡氏一副恨铁不成钢样子,“傻孩子,为你二伯接风家宴,怎么能不去?咱们孤儿寡母,就靠着你祖母和你二伯呢。”
“我才不靠他们!爹留给我有田有屋有铺子,我不用靠别人!”怡然自尊心被伤害了。为什么要靠二伯?才不要!
“傻孩子,靠你爹留那几个庄子铺子,咱们日子哪能过这么舒坦?这府里,四季衣裳,时首饰,点心茶水,丫头使女,都是现成,又月月有钱领,多少自!若单凭咱们家底儿,只怕你连件衣裳都添不了!”
胡氏咬着牙道,“你个傻子,没见着你二伯带回多少箱笼!那个小庶女跟着你二伯外放回来,出落越发好了,又穿金戴银,竟比你这嫡女还强!你还不打点起精神来,好好拾掇了,到你二伯那儿嘘寒问暖做侄女本份,你倒床上装病不出来!出息了你!”
想到二房流水一样抬进来箱笼,胡氏心疼直叹气,这得有多少好东西啊,都便宜二房那帮人了!
表哥,本来应该是她,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她!
胡氏越想越气,夺过怡然手里钱线扔一边,厉声对怡然喝道“整日做女工能有多大出息!收拾好了跟娘一起出去!要好好,不然仔细你皮!”
怡然含泪摇头,“娘,这不是咱们家,咱们回自己家不好吗?泰安、济南咱们都有宅子,济南有两家铺子,泰安有两处庄子,自己家多自,作甚么要这里看人脸色?”
胡氏看女儿哭伤心,也有些心软,轻抚着女儿头,拿出一方金银线绣牡丹茧绸帕子为女儿拭泪,柔声道,“怡儿,不是娘想赖这儿,实是咱们回泰安以后日子难过。泰安乡下,守着片田过日子,一年收租子也不过三五百两,要日常嚼用,要养一家子,要支应族里人情往来,还要留你嫁妆钱、娘养老钱,哪里能过好日子!两个铺子又不赚钱!你现有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服侍,有教养嬷嬷,有教女工师傅,读书识字师傅,要泰安哪里能够!真回了泰安咱们要节衣缩食过日子了,哪能像现这样,舍得穿织锦缎衣服,用茧绸帕子!”
“我宁愿粗茶淡饭荆衩布裙过日子,也不愿这般寄人篱下!”怡然抢过帕子自己擦着泪水,一脸绝决。
胡氏怜爱看着女儿娇美小脸,伸手把她脸颊边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凄然道,“你以为只是吃不好穿不好吗?你大伯兴县任知县,你二伯京城,泰安族里没有咱们近支,孤儿寡母回去,你当日子是好过?没个男人支撑门户,族人就算看你大伯二伯面上不敢明着欺负咱们,那暗里气能少了?还不如你二伯家里,依着你祖母过日子,你祖母总能护住咱们娘儿俩。儿呀,你年纪小不懂事,你听娘没错。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娘难道没有委屈?该忍时候只能忍了,要怪只能怪你爹去太早,留下咱们娘儿俩无依无靠。”
怡然听到“怪只怪你爹去太早”,想起自己自幼失父,身世可怜,不由伏胡氏怀里哭泣起来,胡氏也抱着女儿垂泪。
良久,胡氏收了眼泪,强笑道,“我儿别哭了,你爹爹泉下有知,看到我儿长成这花朵般人才,必是欢喜,等过几日娘和祖母为你选一个好女婿,我儿风风光光嫁了人,你爹爹才是含笑九泉呢。”
怡然闻言苦笑,娘总是说要给自己选个好女婿,削尖了脑袋想高门大户里钻,殊不知,哪个高门大户夫人太太,会让儿子娶一个无父孤女,何况就算父亲仍健,也是白身,自己凭什么嫁入高门?
女儿苦涩笑容让胡氏心中酸楚,忙执住女儿双手亲亲热热安慰,“我儿这般人才,京中不知多少夫人太太想娶了做儿媳妇,我儿放心,不拘孙侍郎四子,还是卢少卿次孙,都是有名有姓人家,不至辱没了我女儿。”
怡然直想冲自己娘翻白眼,那孙侍郎夫人不过是上门拜会孟老太太时夸了自己几句,给了个玉镯做见面礼,娘就开始想入非非了。孙侍郎四子是孙家幼子,弱冠年纪已是举人,大有才名,他亲娘孙侍郎夫人是世家大族锦州左氏嫡女,嫁又是世代书香京西孙氏嫡长子,一向眼高顶,幼子婚事挑来拣去,但凡有一点不好地方孙侍郎夫人都不肯点头,能聘自己这样孤女做儿妇?真是做梦不醒!
卢少卿次孙就别提了,卢家是开国功臣文孝公之后,世代簪缨,卢家少爷家族显赫,人物风流,又有个郡主娘亲,天潢贵胄,什么样名门淑女娶不到?
胡氏自顾自兴兴头头盘算着,“孙侍郎四子已是有了举了功名,卢少卿次孙只是个秀才,嗯,要说还是孙侍郎四子好些,再说孙夫人也喜欢你。”
怡然疲倦闭上了眼睛。
这些人,根本不是自己能想人!
“你这个二伯母,既是大家子出身就该有大家子做派,只顾着自己闺女,侄女不闻不问!你比悦然只小一岁,她可为你打算过?白叫了她一声二伯母!”胡氏恨恨道。
怡然豁坐起来,气咻咻道,“你总是拿我和悦然比,我和悦然能比吗?悦然有个探花出身做着四品官爹,我有吗?悦然有个手握兵权侯爷舅舅,我有吗?悦然有个妆奁丰厚娘,我有吗?!”那年她不过是实话实说,悦然绣工真不好,招悦然哭了一场,转日二伯就把悦然送到西山闺学,西山闺学名师云集,入学都是名门贵女,这有爹孩子就是不受气啊,没爹能比吗?
“父一而已”,父亲已经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气急之下话原是说狠了,看着气浑身发抖胡氏,怡然心里颇为后悔,任凭胡氏怒骂着,低下头一言不发。
胡氏骂一会儿,哭一会儿,自叹命苦,辛辛苦苦拉拔闺女长大了,闺女倒嫌弃起娘来!
守门外做着针线大丫头碧玉皱了皱眉,这对母女闹动静也太大了些,唉,这样主子真难伺候。一阵微风吹过,风中杂着丝丝花香,碧玉一时有些怅然,来梨院已经两年了,自己还有福气再回太太院子吗?跟着三太太和怡大姑娘,能有什么前途。
凝神听着屋里动静,碧玉低下头继续做起针线。
屋里传出断断续续哭骂声,依稀听见“﹍﹍还不全都是为了你﹍﹍除了娘还有谁心疼你﹍﹍”
老是这一套,不烦吗?碧玉摇头。
胡氏闹过一会儿,平静下来,想着自己只生她一个,跟她置什么气?不由心软了,开始跟女儿推心置腹,“娘当初想过继宪哥儿,无非是因为他生极好极聪明,你二伯二伯母极疼爱他,吉安侯爷和太夫人也是心头肉一般,他将来必有个好前程,有了他做嗣子,不只我老来有靠,我儿议亲时身份也高贵些。谁知你二伯母竟然买通道士把他养外祖家,让娘打算落了空,这女人真是蛇蝎心肠!”
胡氏想起往事,恨钟氏恨咬牙切齿,若如愿过继了宪哥儿,怡然有一个这样哥哥护着,又何至于此!
“过继虽说要近支才好,也要人家亲生父母情愿才行。二伯母舍不得亲生子,也是人之常情,娘就别怨了。好好教养宇哥儿是正经。”孟怡然劝道。
“提起宇哥儿娘就生气,病病歪歪,读书又不好,一样是你二伯生,怎么宇哥儿就这么没出息!”胡氏气不打一处来。
“宇哥儿还小,慢慢教吧。”孟怡然又皱起眉来,谁家孩子是生下来什么都会,那都要父母师长慢慢教导!
“今儿大喜日子,他又病了!”胡氏恨恨,对这个嗣子,她着实不满意。
不会是和我一样,也是装病吧?孟怡然暗想。宇哥儿是二房亲生子,过继给了三房,却还住二房,他岂不是比自己尴尬?二伯平日对宇哥儿极是客气,却不亲热,唉,都是过继闹。
“到底是娘老来依靠,还是多疼他为好。”孟怡然深觉自己亲娘对宇哥儿诸多挑剔。
胡氏笑着摇手,“罢罢,不是自己肠子里爬出来,哪里靠住!娘还是好好为你打算吧。”
孟怡然思量再三,咬着牙开口,“娘别心气太高了,只要家风清正人家,子弟争气,贫寒些倒无妨。”
孟怡然是个识实务女子。
胡氏像不认识一样奇怪看着她,“贫寒些无妨?我闺女这么出挑,等闲人家子弟可配不上!放着一个探花伯父,我闺女能嫁入寒门?真是笑话!怡儿不用管了,娘替你操心,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
孟怡然还想再开口,被胡氏堵了回去,“哪有女孩儿家自己提婚事?我都替你羞死了。”
碧玉敲门进来,陪笑回道“太太打发人来问哥儿、姐儿可好了?若好了,请哥儿、姐儿和三太太一起到萱瑞堂赴家宴。”
胡氏皱眉道“宇哥儿病了,让他好生歇着。”
胡氏命,“打水来,服侍姑娘梳洗”,碧玉忙命小丫头打了两盆水,服侍着胡氏和孟怡然梳洗,又拿出衣服首饰来细细挑选,打扮好了,碧玉和两个小丫头服侍着,母女两个奔萱瑞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