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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纳邦,我等了一整天,蔺枢都没有出现。我感到大事不妙,但又不便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行动,思前想后,我一咬牙将孩子托付给了茶店的夫妇,再奉上重金,求他们代为照顾。我承诺一定尽快赶回去接孩子,届时会再给他们多一倍的报酬。
“纳邦我去过好几次,每次我都会去那家茶馆喝茶,所以那对夫妇我也算认识。他们都是老实憨厚的人,而且没有生养,对于我的请求,他们高兴地答应了。
“而当我再度潜回韩城时,却发现家里已经全是日本人,主事的人,竟是陶无法!”
莫傲骨说着,拿杯子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韩诺惟见状,赶忙问道:“前辈,要不要休息一下?”
莫傲骨摇摇头,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接着说:“我不知道陶无法究竟是怎么跟不仁社勾结上的,我也没时间去查他。我当时想的就是赶快找到蔺枢他们。
“但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在亲家的家中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莫傲骨转向韩诺惟,脸色惨白如纸,“你能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吗?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啊!他才二十多岁,聪明又英俊,初为人父,竟被人砍去了头颅!而我的好儿媳,光着身体躺在血泊中!然后我看到了……我那才两个多月大的孙女!”莫傲骨高高地昂起头颅,眼神愤怒得像冰冷的刀刃一样,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他的眼前一定是血海汪洋,遍布死尸。
“我们汉诺威家族世代传承,正直勇敢,为何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不知为什么,韩诺惟吓了一跳,在这静默的监室中,他只觉得莫傲骨苍白悲愤,犹如鬼魅。
韩诺惟曾听大人们说起过,很多年前,韩城发生过灭门惨案,一夜之间,凶手夺去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这个案子在小县城轰动一时,到现在也没有破案。很长一段时间内,大人们都会拿这件事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你再皮,小心夜里被人盯上!”再淘气的小孩,听了这话也会被吓住。
莫傲骨大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亲家一家也都遭了毒手。那天夜里的雨没命地下,我在亲家的后院里,挖了几个坑,安葬了他们。没有葬礼,没有鲜花,只有我一个老头子,给他们送行!
“安置好他们,我立刻赶回了家里。可是,我杀光了家里的日本人,也没有找到陶无法,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
“从此,我开始追查惊蛰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也在寻找丢失的钥匙——也就是你在密室中看到的核雕。”韩诺惟听到核雕二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莫傲骨看了一眼韩诺惟,接着说:“蔺枢十八岁生日当天,我将核雕交给他保管,虽然我没有告诉他核雕的用处,但他接手后,从未离身。
“然而,令我沮丧的不仅是核雕下落不明——三个月后,我回到纳邦,发现茶馆人去楼空,那对夫妇搬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孙儿!
“我又惊又怒,只得到处寻找。谁知那对夫妇隐藏得极好,我花了七年时间都没有找到。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线索,那对夫妇竟然辗转搬到了韩城,我只好再度返回。但这一次我却大意了,犯了个低级错误,卷入一件间谍案,被抓了起来。”
莫傲骨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疲倦,“这些不说也罢,总之,我进了阴阳关,大牢一坐,就是十二年。”
韩诺惟小心翼翼地问:“前辈,您先前不是说坐牢与我有关?”
莫傲骨点点头:“不错。我要不是回到韩城寻找你,也不会卷入案子,落到这牢里。”
韩诺惟一头雾水:“找我?”
莫傲骨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孩子,我一直在找你。你是我们家族惟一的血脉啊。”
韩诺惟只觉得五雷轰顶:“前辈,您别开玩笑了,这一点也不好笑。”
莫傲骨一把抓住韩诺惟的小腿,提了起来:“你进来这监室后,还不曾脱下袜子,我如何得知你脚上的印记?你没有说过你的生辰八字,我怎能知道的那么清楚?我还知道,你的养父母都很矮小,你的养母皮肤黝黑,脸上有斑;你的养父性格温和,厨艺很好。这些,我说的对不对?”
韩诺惟听得心惊肉跳:“您怎么都知道?”
莫傲骨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戚:“因为,十八年前,是我亲手将你交给了他们。就连你的名字,都是我按照家族姓氏的谐音,给你取的。孩子,我是你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不可能!”韩诺惟挣开老人,跳了起来,“我父母生我养我这么多年,打从我记事起我们就是一家人!”
莫傲骨深深地看着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冷静想想,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如果不是至亲,我有必要告诉你吗?再说的难听一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来骗你?”
韩诺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一切犹如晴天霹雳,从进了这个灰牢,从见到了莫傲骨,世界就开始天旋地转,真假难辨。他一时间觉得呼吸困难,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
莫傲骨站了起来:“要到放风的时间了,准备出去透透气吧。你还有很多时间,自己琢磨。”
韩诺惟慢慢地想了好几天,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反驳莫傲骨。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也没有任何兄弟姐妹,这在多子多福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其实是很奇怪的事情。他不是没有问过父母,得到的答复是家里穷,早年亲戚都逃荒去了外地,或者是生病去世了。
韩诺惟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被没心没肺的小伙伴说成是捡来的野孩子,因为他那异于常人的眼睛。不仅仅是眼睛,他的五官也没有和父母相似的地方。他的父母个子都不高,都是深色皮肤,偏偏他高挑白皙;他的父母都是塌鼻梁,短下巴,偏偏他是高鼻梁,长下巴。
越回想,越伤感,韩诺惟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向父母求证。因为,如果莫傲骨说的是真的,那么他这短暂的一生,难道都是命运开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与此同时,韩诺惟也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莫傲骨怎么都恨不起来。他曾经想过,自己会坐牢,都是因为那块奇怪的琥珀,以及那个核雕,那场大火。而莫傲骨给他讲的这个故事,恰恰证明了莫傲骨跟这一切有着很深的关联。莫傲骨只要脑子正常,是没有理由编造这些来趟浑水的。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还有一个念头怎么都不能从脑子里甩出去,那就是莫傲骨是因为自己,而被关在阴阳关里。如果当初莫傲骨远走高飞,不寻找自己的下落,根本就不会再回到韩城,也不会卷入别人的案子,锒铛入狱了。韩诺惟渐渐觉得,莫傲骨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韩诺惟的感受很复杂,他希望莫傲骨能责备或者抱怨他,哪怕是迁怒也好,这样,自己也可以恨他、怪他,将这无名之火发泄出去。可莫傲骨什么也没说,他的目光常常掠过自己,看向监室外的地方,既像在回忆,又像在思索。
这天晚上,韩诺惟实在憋不住了,便敲了敲上铺的床板。
莫傲骨轻声问道:“想明白了?”
韩诺惟有点不好意思:“前辈,我能还这么叫您吗?”
莫傲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个称呼而已,随你。”
没有强迫自己改口,这让韩诺惟稍微有点安心,“前辈,您曾经说过,我在这里的原因,一部分在报纸上,一部分,要靠我自己想。”
“那你想出多少了?”
韩诺惟挠了挠头。“我想,我不该摘下眼镜。”
莫傲骨笑了:“不错,陶无法怀疑你,应该就是从你摘下眼镜之后。”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的很讨厌戴眼镜,陶白荷一怂恿,我也就……”
“这也不全怪你。要知道,陶无法又不傻,惊蛰那晚我仓皇离开,他一定想的到我带着孩子不方便,会把孩子暂时托付给别人。我估计他应该是联合了不仁社的人大规模查过那段时间的新生婴儿。幸运的是,你的养父母很有头脑——他们应该发现了我是在逃亡,所以,在我离开纳邦不久后,他们就搬走了。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躲避的是什么人,但是一定想到了不能让你的身份暴露。”
韩诺惟心潮起伏,忍不住说:“我爸妈都是很好的人。”
“是的,他们是好人,不然也不会将你保护得这么好,以至于我和陶无法都找不到你。”
韩诺惟垂下了头,对养父母由衷的感激和对莫傲骨的愧疚之情混杂在一起,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莫傲骨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你去陶家那天,密室着火后,陶白荷出去求救,你却被锁在了里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难道是……”韩诺惟还没有说完,莫傲骨就立刻说:“因为你的身份暴露了。”
韩诺惟一听,顿时坐了起来:“您的意思是,那晚陶无法知道我要去他家?”
“不,他倒没有这么神机妙算。你发现密室,打开机关,都是巧合,并不是陶无法引导的,因为陶无法根本不知道核雕里面有张纸条。所以,把你锁起来的人,不会是他。”
韩诺惟越听越糊涂,“我不明白。”
“我认为,陶无法去省城就是为了查证你的身份,而当他确定你的身份时,你在和他的女儿约会。与此同时,你还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应该是要杀你的,之所以留你不死,无非是想知道琥珀的下落——我说的不仅仅是那个核雕上的琥珀。至于那个你在密室里听到的男人的声音,如果我推测的不错,应该是南泽雨。”
韩诺惟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强忍着怒火:“可是我不知道琥珀的下落啊,我这十八年来也没有与您接触过,我压根儿就不清楚那些海底琥珀长什么样。”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莫傲骨起身靠墙坐着,平静地说,“陶无法并不知道我被关在阴阳关,他可能认为我已经死了。而他猜测我在死前一定会把琥珀留给我的后人,毕竟这是我们家族世代守护的秘密。”
“所以,陶无法是想从我这儿问出那些琥珀的下落?”韩诺惟恍然大悟。
“不错。因此,他要将你逼上绝路——串通警察、甚至法院,给你判下重刑。这么一来,你肯定会沉不住气,要么主动交待琥珀的下落,要么将秘密告诉你的养父母。如果你坚决不说,他就慢慢折磨你,折磨你的家人。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一无所知,熬过几十年大牢,你出去也是个废人了,对他毫无威胁。”
韩诺惟愣愣地听着,一阵强烈的恨意自他心头升起:“就为了那些琥珀?就要把我害成这样?”
莫傲骨幽幽地说:“是的,就为了那些琥珀——这是我们家族世代积累下来的宝藏,有人为了得到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韩诺惟捶了一下床板:“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我要打电话给我父母,叫他们提防陶无法。”
莫傲骨说:“没用的,因为你进了灰牢。灰牢里关押的都是死刑犯或者穷凶极恶的重刑犯,打电话和写信这种福利,灰牢都排在普通监室的后面,基本上没有指望。”
韩诺惟立刻站了起来:“那我能好好表现,转回普通监室吗?”
莫傲骨哑然失笑:“我来这里十二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灰牢的犯人能转回去的。”
韩诺惟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小床的栏杆,他克制自己不要愤怒地喊出来。
莫傲骨听到栏杆上发出的吱吱声,猜到了韩诺惟的反应:“我劝你不要闹,闹的后果无非就是关总统套房,不让你吃饭,不让你放风。”
韩诺惟的牙咬得咯咯作响:“我一定要出去!我爸在收集材料,要帮我上诉!”
奇怪的是,莫傲骨没有说话。
韩诺惟等了一会儿,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莫傲骨才说:“我心里有数,你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