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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邢妃带了煊儿散步,竟来到了轻水宮外的一带复廊。她抬眼张望着轻水宮外的月亮门,终于看见笑笑从一带柳荫出现,洋洋喜色地往宫内走。
“龚笑笑!”她大声叫唤。
笑笑见是邢妃,回望月亮门内的动静,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紧。
邢妃嗔怪道:“真不够义气,来个这么长日子,竟然不过来看看我。”
笑笑已是都城里的小姐,看得出眼前的邢妃并不怎么受宠,因此没有了以前的那份敬慕,嗫嚅道:“我姐跟你有瓜葛,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才多少日子?就让人刮目相看了。”邢妃挖苦道,“这还是以前的龚笑笑吗?怎么变了味啦?”
笑笑装出无奈的样子,逗引着煊儿:“你知道我家在都城了,自然不能歇在我姐那里,她又管得紧。娘娘的恩典,笑笑心里念着呢,哪敢忘记?”
一句话惹得邢妃失了脾气,扑哧笑道:“龚椰儿守着她的轻水宮,她还有心思管你?别怕她,有空多去云阁走走,我再带你练箭去。”
一番话两人又投机起来,笑笑挑了侍女盘中的糕点去逗煊儿辈。
“笑笑。”
复廊里的人闻声侧脸看去,椰儿从月亮门走过来,着一身浅绿的衫子,在濯濯的阳光下,宛然雨后的莲叶,宛悠悠浮荡着。
“我姐叫我,我走了。”笑笑叨咕一声,蹦跳着走向椰儿。椰儿朝着她微笑了,伸手牵住了她。
“狐媚子!狐媚子!”邢妃身边的煊儿忽然叫起来。
椰儿一皱眉,拉起笑笑往月亮门走,然而笑笑已经止了步,刚才还笑逐颜开的娇容,此时一瞬间淡了。
“上次她这样骂你,这次换了个孩子,定是她教的。”她断定道。
“别去理会就是。”椰儿拉着笑笑,“快回去。”笑笑跟邢妃热乎在一起,她担心;如若上次那样闹起来,她更担心。
她的思维仿佛永远赶不上笑笑的脚步,还不待椰儿拦住,笑笑径直回转到邢妃的面前。邢妃含笑望着她,一脸无辜:“童言无忌,我也没办法。”她身边的煊儿,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地抓住了邢妃的袖子,圆溜溜的眼睛瞪着笑笑。
笑笑不容分说将手甩在煊儿的小脑袋上,啪的一声脆响:“小子,好话不学,偏学难听的!”孩子哭叫一声,尖尖的仿若小狼嗥叫,一旁的侍女赶忙抱住了他。
邢妃见宝贝儿子遭欺负,顿时五内俱焚,扑到笑笑面前大骂:“你们这些乡下来的粗野东西,没良心,没教养,天生就是狐媚子!活该被人骂!你伤了我家煊儿,我找新王评理去!”
笑笑听邢妃说起华能,一时失了神。邢妃的手趁机抓住了她的衣襟,眼看又是一场恶斗。
椰儿惊骇得小跑上去,往邢妃身上推了一把。邢妃趔趄着往后仰,双手抓着笑笑不放,笑笑吃不住也跟着倒地,又下意识拉了椰儿,三个人倒成一团。
“这又怎么啦?”复廊边传来尺妃的尖叫声,随侍的两名宫女跑过来将倒地的人一一扶起。
“大人闹,小孩哭的,越吵越凶了。”尺妃问明事情原委,心疼地摸娑着煊儿的小脑袋,眼扫椰儿,目光仿佛带着一丝鄙夷的凉意。
“娘娘,你可要公平论理。”邢妃吃了亏,哭诉道,“上回是妹妹,这回可是姐妹一齐上的……”
“新王会公平论断的。”尺妃淡淡地回答。先让邢妃带孩子回云阁,示意椰儿姐妹在轻水宮静候,自己往魏王寝宫方向走,去时优雅自若地撩动逶迤的裙摆,流光熠熠,令椰儿心里微微异动。
魏王寝殿里。
椰儿静静伫立着,面前的华能坐在案几旁,低头对着手中的信函沉思着,几案上的文翰、折子堆积如小山。
自从那夜,华能并未再召她,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几个月前。要不是这次吵架事件,椰儿甚至觉得他们的过往就如一片薄烟,随风散尽,她连他的面也难得见上了。
她一直在等,等着他抬眸,给她温和的一笑。那么,别人怎么骂,怎么嘲讽她,她都会忍受。
华能埋头批阅,过了半晌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将头抬了抬:“女人真多事,你有了轻水宮,前段日子又陪本王,她们有妒意也是难免的。本王很忙,原本在你那求个平静,岂料你也是耐不住,落了俗套。”
他垂下眼帘,有了些许暖色的英俊面容,此时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香雾袅袅间,他隔她远远,有若千里,她始终等不到他抬眸。
椰儿的心里无底的失落,他真的对她失望了吗?
她恍惚无语,想着他曾经柔情的双眸,含笑的容颜,看眼前人比往日更像傲贵不可触的魏王,心里的苦涩和烦乱交缠散不开,顽固地沉淀着。
“你妹妹真有本事,每次搅得宮里天翻地覆的。”他提笔蘸墨,冷冷地讥讽道。
“她也是为了臣妾,是臣妾不对。”椰儿垂下了头。
华能提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落字,语气很淡:“你这样护着你妹妹,反而会害了她。”
此时风起,琐窗外的枝叶如风马铮铮。远处栏杆旁,笑笑一定着急地等待着她,她说:“姐,要是新王责怪你,你别揽在自己身上,想处置就处置我吧。”当时她感动地抚了笑笑的头发。
在关键时刻,站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妹妹,还会有谁?
听着华能这么说,她的心里一阵冷笑,缓缓开口问:“她是臣妾唯一的妹妹。”
华能眉头挑动,眸子里覆盖了一层薄冰,甩手将蘸墨的笔扔在砚台上:“出去!”
椰儿的脊背猛然僵住,她的眼睛眨了眨,望住华能静止了。
“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华能靠在背椅上,微闭着双目,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俗,都是俗人……”
然后冷冷一笑,极残酷的,刺目的锋利。椰儿看着他,蓦地转身而去,绣鞋无声穿过金砖,石榴裙如纱如烟淌在脚下。
她低着头,风儿吹乱了她的发丝,隐约有笑笑呼唤的声音,她抬头,望着天真烂漫的笑脸,眼眶里弥漫了泪花。
笑笑见椰儿神情恹恹的,安慰道:“我算看透这帮贵人,心肠怎么这么毒,这在我们都城根本不会有这种事。那个尺妃也是,身份越是显贵,就越是搞不明真笑还是假笑,即便是朝我笑,也是假惺惺的做作,华能怎么纳了那些人进来?”
“姐,别怕她们,有我呢。要是咱们俩人联手,她们不敢对你怎样了。”她主动拉了椰儿的手。
椰儿跟着笑笑越走越快,凉风阵阵,脚下仿佛碾了冰,一步一步冷得沁骨。
本来以为明了他的心意,原是无法确知他的故事。在这些缥缈无定的光阴里,他与她的关系乍离乍分,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充其量就是个俗人罢了。
算了,还是回到原本平定的日子里去吧。她的心中涌起怆然,他肯把轻水宮给她,终究对她存了顾念,虽然这顾念有时亲近有时冷落,而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椰儿一心想回到春日里的那份心境去,一桩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尺妃前襟的一半绣成了,椰儿心里高兴,用缎布小心包了,独自去尺妃的院子。
午时刚过,太阳躲在云层里,空寂的院外嗖嗖刮过一阵小风,老梨树轻轻摇动几下,一只筑巢的鸟儿啾鸣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房内所有的帘帐低垂,四面不透光,静得不闻一丝声音。椰儿睁眼凝视着黑暗,隐约见床帐两边站着两名侍女,屋子一角置有涂金银鸭香熏,在昏暗中静静吐散着腻醉的香气。尺妃面壁而睡,听见声音动了一动,翻过身来。
“把你弄醒了。”椰儿歉意的一笑,坐在她的身边。
尺妃让侍女退出,只点了一枝小蜡烛,微明的光影扑上帐帷。椰儿这才看清,尺妃比寻常又消瘦了几分,面上、颈上涂抹了厚厚的一层香粉,看不透她的本来面色,只在颦蹙的眉心间,掩有难抑的痛楚。
“胃病又犯了?”椰儿担忧地握住了尺妃的手,那手通体渗寒,无一丝暖意。尺妃的身体每况愈下,春日里见到的如艳艳芙蓉的尺妃渐渐淡去了。
尺妃半坐在床榻上,一窝云髻已经散作披腰青丝,一片翠钿花摆在面前的锦褥上,她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笑道:“崇先生料着我红颜命薄,算得真准。”
“别瞎说。”椰儿心里涩涩的酸,帮她梳理着头发,绾了个松髻,她感觉簪花的手无可控制地颤动着,好容易才用翠钿花簪定。
“新王……他没来看你?”她艰难地问道。
尺妃一怔,举起鸾镜打量着自己,一丝凄怆的笑忽然掠过她的嘴角:“快三年了,这人生最华美的一段,也不过是一场杂芜平淡的梦。光阴一眨眼,便都白了头。新王?我不去想他了。”
她轻轻叹气:“鬓未丝,心已老了……”闭上双目,良久不说话,一抹泪淌过厚重的香粉,挂在细薄的腮边。
椰儿好容易哄尺妃入睡,方悄悄地退出了屋子。锦茵层叠的帐卧,笼了轻纱般的香熏,都远远地退隐入无垠的昏暗。渐渐呈现出来的,是一片略显颓败的寝宫,一处深深的小院,里面如豆昏蒙的光焰中躺着一位寂寞的美人。
缓步走在芙蓉洲畔,这时候的树荫一带寂寂少人,因为心里装着心事,也没去观望周边的景致。前面石板桥上跑下来一妇人,东寻西觅的,脸上略显焦灼之色。
“煊儿!”妇人呼唤道。
椰儿见是煊儿的乳娘,便往道路边让了让。
“跑哪玩去了?”那乳娘嘀咕着,睥睨椰儿一眼,并不施礼匆匆而去。
下了桥,便是通往轻水宮的青石道。临水的是一座八角型的亭子,椰儿见时候尚早,走进亭内倚榄远望。只见眼前芳草连天,阴云蔽空,巍峨错落的魏王寝宫被重重烟树遮掩着。
此时的华能,是否站在琐窗边,朝外面端凝而望?
两只蜻蜓从面前款款飞过,落在湖面的浮萍上。椰儿出神地望着,潺爰清澈的流水泛着白光,敲击得人的灵魂似脱了壳,漂浮不定。一阵若有若无的风撩过,华能深不可测的面容就深陷在这片浮光掠影中。温热的手掌,缠绵的深吻,如水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仅仅一个月以前的旧事,此时想来突然已如隔世。想着想着,不知道是心碎了还是痛了,她的双眼盈满了雾水。
尺妃说,鬓未丝,心已老。花春雨死了,他亦不能释然。所谓的俗与不俗,此际看来,不过是因了求不得,不能得到,所以在他心里总是最美的。而自己这么想帮他从幻梦中摆脱出来,其实又是何苦呢?
她叹了口气,再次将目光转到潺爰流动的湖面上。轻水宮在芙蓉洲的上方,这一带的湖水浅而见底,落花、飘叶,还有一团辨认不清的东西浮浮沉沉。椰儿细瞧那色隐动的宝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叫一声:“快来人哪!”急惶惶地跑过去。
后面猝然响起一声尖嚎,邢妃带着乳娘、宫人、侍女疯也似的朝这边跑来。椰儿瘫坐在地,面如土色,眼睁睁看着邢妃飞到了自己面前,朝着湖面凄厉地叫。
“煊儿!我的煊儿……”
两名宫人相继跳入湖中,将那个宝蓝色的小人儿抱了过来,首先映入椰儿眼帘的,是煊儿那张惨白的脸。
煊儿死了。
椰儿惘然地看着邢妃哭倒在地,她伸手搭住邢妃的肩胛,想去安慰她,乳娘尖利的嘶鸣声兀的在耳边震响。
“杀人啦!欣妃杀人啦!”
她下意识地缩了手,脑子震得一片混沌。她开口想解释,却被一记火辣辣的巴掌击倒在地。她挣扎着起来,叫道:“邢妃,我不是……”话音未落,邢妃狼一样扑了上来,骑在她的身上,左右开弓打得她眼冒金星。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连孩子也记恨……你还我煊儿!还我煊儿!”邢妃涕泗横流,边打边哭骂着。
椰儿拿胳膊遮脸,因昏乱说话语无伦次:“我是发现他在水里的……煊儿死了,我也难过……”
“你还狡辩,刚才我找不到煊儿,又见你在湖边闲荡,神色慌慌张张的,就感觉不对劲。想是煊儿贪玩让你碰上了,你又怀恨在心,捂死了他又将他扔进水里,怕人怀疑才装模作样叫一声。”乳娘拭着泪,哭诉着。
椰儿哑口无言,她猛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张早早为她准备的大网中,只要她一疏忽,稍不留意,那张网就铺天盖地罩住她,连个挣扎的余地都没有。邢妃的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力大无穷的邢妃面前,她只是一条滑动垂死的鱼,在案板上等待着宰杀。
邢妃眼里含恨,煊儿的死让她几近疯狂,锋利的指甲深深陷进椰儿细嫩的肉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椰儿感到一阵窒息,她仰首,恍惚看到凉亭一侧的栏杆旁,站着一个女人。因她背着光,身上染了无限光彩,面色反而不清楚,只看见因冷笑而露出的一对白牙齿,腰间锤压裙绦的环佩在风里微微摇晃。
“我要是死了,她应该是最开心的人吧?”椰儿白皙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离她而去,邢妃狰狞的脸一点一点的晃动着,恍如涟漪。
“阿秋!”
邢妃的动作被蓦然而来的一声叱呼截断了,椰儿的呼吸突然的通畅,仰躺着剧烈地咳嗽起来。此时,她才看见华能的杏黄袍角被风轻扬,一双厚底靴子一步步踩在草地上,停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幽黑的眼眸染了深深的不屑,声音如冰的冷峭。
“把她弄回去,听候处置。”
眼前绰动的人影重重叠叠,椰儿却冷冷地笑了,在被宫人架起的一刹,她甚至一字一字地念着:“鬓未丝,心已老……”
落英漫天,秋风掠起喧哗的波涛。隐约地,她仿佛听见一声清越的鸟鸣,悠然而去。
已是深秋,秋气日渐萧萧。轻水宮内的木香菊开了,白里透着微红的蕊,又尖又长的双纹大叶,长得跟普通菊又不一样,秀雅悦目,别有风韵。如若往常,珠儿定会欣喜的笑,而这日,她的哭声从侧殿里隐隐传来。
椰儿默默斜靠在床榻上,一头乌发懒懒地散着,将她半张脸遮掩住了。
“娘娘如此善良,奴婢绝不相信娘娘会做这种事……娘娘要是不去亭子里,直接回来,就不会这么倒霉了。”珠儿哭道。
椰儿的声音幽幽:“就算今日无事,明日能逃得开吗?”
魏王宮里风言风语骤起,谁都怀疑她是凶手。自己莫名其妙地遇上了煊儿的乳娘,又神差鬼使站在那,然后看见了水里的煊儿。全天下都知道她与邢妃不合,煊儿两次骂她是狐媚子,她当众失态过,难道她不会由此失常、失控吗?
“龚椰儿,如果查出是你下的毒手,本王绝不容你!”华能冰一样的声音字字刺骨。
她打了个冷颤,慢慢地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向梳妆台。
“娘娘。”珠儿担心地想去搀扶她,她拒绝了。
她直直地坐下,双手撩开遮面的长发。铜镜里的人是自己吗?空洞的眼睛下,一张红肿的脸,嘴角甚至还起了血泡,清晰的掌痕从面上一直延伸脖子,曾经光滑白皙的肌肤上,却凝了一道道紫色的血痕。触目斑斑血印,她不禁伏首于掌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恐惧的低咽。
旧伤未愈添新疤,这些她都不在乎,唯有心中那股无言的痛,正将对以往曾经的牵念,一点一点地割断,支离破碎。
“娘娘,你去向新王解释啊,或者求个情。”珠儿哭着劝她,“前个月他对你好好的,还让你全家都搬来都城,怎么说变就变了?”
椰儿不屑地阖目,不停地摇头。解释么?哭泣么?求饶么?她明白,那个夜后,他已不再以为她与众不同了,他们的过往如同西风下的一根残枝,经他绝然一拗,便脆弱地折断了。
“娘娘,娘娘。”浅画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尺妃娘娘听说你出事了,一定要去替你解释,现在去新王那里了。”
椰儿吃惊地站起来,跺脚道:“拖着病体,干吗要去?新王要是斥责于她,我岂不害了她?”
还在替尺妃着急,守门的宫人过来禀告:“邢妃娘娘要您过去,说是替煊儿守灵。”
珠儿、浅画慌忙阻止椰儿:“娘娘万万不可过去,邢妃娘家的人都在,你要是过去,他们一大帮人,非折磨你不可。”
椰儿低低地冷笑:“煊儿无辜,我自然要过去送送。新王还未发落于我,我好歹还是魏王妃子,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说着换了套素净的,用白纱巾遮住脸,由珠儿浅画搀扶着,又唤了两名宫人随后,款步往云阁走。
天色暗了下来,宫灯已经剔起,老远的,诵经念佛声穿墙而过。椰儿在云阁外犹豫了片刻,却见尺妃的步辇朝这里颠颠的过来,椰儿细看尺妃的脸色,苍白中添了平静,忐忑不安的心落下了。
“你没事就好。”椰儿扶住了尺妃的手。
尺妃却浅浅地朝着她笑:“你呀,到这个坎了还顾着我。出事前你来过我的院子,疑点太多,新王不是糊涂人,定然不会轻易判罪于你。只是那孩子他是看着喜欢的,事情又因你而起,他在气头上,你可要小心。”
尺妃的手依然冰凉,抚过椰儿的面纱,椰儿紧紧握住她的手,只留一双含笑的眼睛,手指划过一丝暖意。
灵堂内磬音声声,烟香袅袅,邢妃一身素白,由尺妃一手扶持着,两边素衣素缟的人肃然而立,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落在蒙面的椰儿身上。
椰儿端然于堂中,面对着煊儿的灵位合掌默念了一番,将手中的燃香插在小香炉内,随后便转了身。
“欣妃,我要你磕头谢罪!”邢妃嘶哑着嗓子叫道,人随即冲了过来,旁边的尺妃带两名宫女使劲将她扯拉住了。
灵堂两边的人随即呼天抢地的哭倒在地。
椰儿径直出灵堂,寒风吹动她的面纱,脚步却不散乱。
她可以退却,但从不唯唯遵从。
“欣妃,我不会饶过你的……”邢妃的嘶叫声落在了背后。
夜风乍起,沿道上间隔盏盏对纱灯,光华璀璨水线般流转。两边枝繁叶茂的攀藤绿木,一枝枝地沿着青砖石缝蔓延,铺展在脚下。椰儿一手紧紧按着面纱的一角,脚步从未有过的快,却丝毫不见摇摆。
“娘娘……”后面的珠儿迟疑地叫住了她。
椰儿抬眸,华能的步辇行在前面的青石道上,她后面的侍女宫人早已齐齐跪在道路两边。她缓缓地下跪,华能的步辇径直过了她的面前,又似忽然想起什么,在离她几尺的地方停住了。华能并未下辇,昏色的灯光在他的侧脸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而他并不看她,仿佛不过是无意经过,一丝动容也没有。
他开口,语气浅淡:“轻水宮不要住了,回楚香宮。”
她并无言语,只是深深叩拜,蒙纱的脸上是一抹略带寒冷的笑。
有一次,他突然说话,面上仍是阴阴的味道:“龚椰儿,换个地方住吧,这里冬天会太冷。”冬天快来临,她从暖意如春的轻水宮又换回去了。因为来过,才发现,轻水宮是为花春雨那样高傲显贵的人建造的,她只是名看客,甚至还未走遍每个庭院,就被拒绝于门外了。
去楚香宮也好,或者清寒的楚香宮是一个避世的所在,她是喜欢的。
华能看不到她的表情,眉尖微微蹙起,眼中又浮起一丝难读的复杂恍惚,就势挥了挥手,步辇扬长而去。
煊儿溺水事件暂告一段落,椰儿被贬出轻水宮,停三个月俸银津贴。
在那个清淡的早晨,椰儿搬回了楚香宮。她慢慢走在柳荫道上,不经意地回头,望一眼檐翅高翘的轻水宮,那一刻,她的心头触起隐隐的痛。
再见了,花春雨。
笑笑呆呆地站在轻水宮的月亮门前。
宫门紧闭,周围寂静若死,梧桐树叶正片片凋落,偶有寒鸦声凄切。
大半月没来,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她想起府门守卫的嘴脸,如若往日,那些人必是谄笑着打招呼,今日只是斜斜地睥了她一眼,这让她好一阵的纳闷。
在她心里,她是不希望椰儿有事的。他们才搬进都城不久,全家人的幸福都捏在椰儿的手中,安然的学业、包括自己的开销打扮,甚至以后自己走的路。她明白,只有靠椰儿这棵大树替她遮阳避雨,她才能爬得高看得远。
那次打架事件后,椰儿要她近段日子少去王宫,加上椰儿心情不畅,笑笑便老实地呆在自己的家里。每日盼着椰儿能笑吟吟地出现,然后她又有机会见到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
这宫里给家里的俸银少了一半,因为是尺妃管事,没机会当面问。爹娘却着急了,把她叫了过去。
“笑笑,你去宫里走走,向你姐打探一向俸银的事。这一大家子要养的,少了这么多实在不行。”
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可如今一见这般光景,隐约感到事态远非想像的那么简单。上次华能传椰儿过去,椰儿出来时脸色苍白,而华能的身影并未出现在寝殿外,她便感觉他们之间不对劲。
笑笑在柳荫道上东张西望着,碰巧见到一名扫阶的老宫人,一打探,方知那个叫煊儿的孩子溺水而亡,椰儿受牵,被贬回楚香宮去了。
她认得楚香宮的路,沿着羊肠小径,一眼看到垂花门外孤零零的石凳,石凳下铺满了衰草,凋零的黄叶随风扫过,那个月夜里相依相偎的影子浮现在眼前。
龚椰儿看见宰鸡杀鹅都会手足发抖,怎会去杀一个手无束缚之力的孩子?看来问题出在华能的身上,这么些日子了,他难道还不了解龚椰儿?
又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去了解龚椰儿?
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千转百折,又想不出究竟,她一脚踏进了楚香宮的屏门。
楚香宮是清静的,凉风萧萧吹过,带了几许清寒之意。笑笑进了卧房,一股果味的清香拂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埋头女红的椰儿抬起了头,她的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恬静,朝着笑笑温和的笑。
“笑笑来得正好,姐正煮着茶呢。这次里面放了些枣子,你定会喜欢。”
再也见不到穿梭忙碌的宫人,端盘奉食的朱衣侍女,只有珠儿和浅画无声地进来,无声地出去,笑笑不禁叫了一声:“姐……”
椰儿含笑抚住了笑笑的头发:“别告诉爹娘,他们会担心的。”说完想起了什么,从箱柜里掏出几锭银子,用青布包了放在她的手中,“姐就这么些,你拿去给家里。都城里入私塾贵得吓人,安然开春就要考试了。”
“姐,你不去向新王解释清楚?”笑笑问道。
椰儿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姐不会有事的,等明年……什么都会好的。”
笑笑不明白椰儿话里的意思,仗义道:“姐能忍,我可忍不住,我这就找新王说去。”
“这里是王宮,你以为想怎样就怎样?”椰儿摇头,劝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娘还等着你回话呢。”
笑笑呆了会,椰儿让珠儿送她出府。走出垂花门,笑笑回眸,洒进楚香宮的阳光稀稀薄薄的,风冷笼纱,心里无端地添了几分烦恼。
珠儿轻轻一咳,不客气地发话了:“笑笑姑娘,你要是为娘娘好,以后就少来了。”
“干吗?”笑笑秀眉一挑,“这是我姐的地方,我干吗不能来?”
珠儿话语直率:“娘娘每次出事都是你惹的祸,你跟邢妃一会吵一会好的,到头来受害的是娘娘!”
笑笑生气得声音都尖锐起来:“我也是为她好,像她这般性情,没人帮忙早被欺负死了!还有,你们当奴才的一天到晚跟着她,关键时刻都跑哪去了?”
珠儿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冷笑道:“娘娘如今落难了,是咱当奴婢的没本事,用不着你说风凉话!”
两人一路争执着,前方气派轩昂的府门出现,却望见华能骑马而入,后面大批侍卫紧随。华能似乎发现了她们,略带阴郁的面上仍是惯常的淡漠,火红的风氅在风中翻卷欲飞,金色的阳光在他的眉目间涂上一层眩目的薄晕。
笑笑恍惚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这样的英雄儿郎,龚椰儿岂能识得?唯她龚笑笑,愿是他马蹄下的落花,纵然陪他一世峥嵘亦不后悔!一刹那,笑笑的心是满满的,激动得快要涨溢出来。
华能离它们渐近,珠儿并不知道此刻笑笑内心的起伏,讥讽道:“你那么厉害,有本事替你姐姐求情去。”却眼见笑笑径直走向华能的座骑,到了近前,直楞楞地跪下了。
马上的人一紧缰绳,受勒的马扬起镶着乌金的前蹄,咴咴作响。
华能俯视笑笑,明亮的眼眸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脸:“没人敢这么大胆挡本王的道,原来是笑笑姑娘,你有什么事?”
笑笑直面华能,声音轻灵灵的:“奴婢想帮姐姐说一句,她是无辜的。”
华能的眉头微微一跳,眸子里如水潭的深。这样的神情,谁都无法猜测出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可笑笑喜欢,她爱煞这种感觉。
“是你姐让你过来求情?”华能迟疑了一下,缓缓问道。
笑笑顿了顿,随即将头仰得更高,眼波盈水:“不是,是奴婢自愿帮姐求情的!”
华能的目光转向楚香宮的方向,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转瞬即逝。他在马上沉吟片刻,嘴角慢慢荡起一缕微笑,那笑意愈来愈深,到最后他竟仰天大笑起来。
“好好,爽!”他的口吻透了欣赏,“你这种性情和邢妃差不多,有话直说,本王喜欢。”
笑笑心里一颤,一丝一丝的喜悦无法抑制地渗了出来。华能圈起马鞭,轻轻抬起了笑笑的下巴,朝着她如花的面庞凝视良久,嘴角依然含笑:“起来吧。”抽回了马鞭。
笑笑恭谨福礼:“谢新王。”
华能略略点头,扬手示意,大批侍卫重新随侍左右,簇拥而去。
笑笑专注地望着,待华能走远了才收眸,发现一旁本就脸色铁青的珠儿甩袖走了。
“喂,新王喜欢我,那是他亲口说的!”她得意地朝着珠儿的背影叫道。
她在原地又回味了一番,慢慢地朝着府门走,面上始终含着兴奋的笑。
“他是这样对笑笑说的吗?”
椰儿听着珠儿的叙说,胸臆里无端热血涌动,好容易平静的心瞬间起了波澜:“新王喜欢别人我管不着,笑笑是我亲妹妹,她的事我做姐姐的一定要管。”
珠儿担忧道:“新王如今冷落娘娘,余怒未消,您这一去岂不火上浇油?”
椰儿哪顾得这些,披了斗篷,唤上浅画出去了。
寒深霜重天,刺骨的冷风再度拂过,椰儿感受着身体逐次的寒冷。遥遥望见魏王寝宫隐如水烟,一众内侍宫人肃立于金瓦重檐下,整个看过去华贵而陌生。
曾经从这里被他撵走,这一去竟是山长水阔,椰儿涩涩地想着,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
坐在案几旁的华能抬眸,琐窗紧闭,有点暗淡的光线洒在他的脸上,向来捉摸不定的眼神愈发深不可测。
“龚椰儿,这段日子是不是不好过了?”他的心情不错,有了心思开玩笑。
“请新王容臣妾说几句。”椰儿直面华能,声音淡淡的。
华能的嘴角有了笑意,慢慢靠近椰儿,龙涎香的气息漫漫扑到她的脸上,逼得椰儿闭上了眼睛。发髻上枝梗缠环的簪花和面上的肤色相映衬,只是簪花素里透了艳红,而她的脸色却白得近乎透明,毫无生气。
“有什么话?说吧。”华能以为她会讨饶,笑意加深,伸出手搭在椰儿浅藕色的衣襟上。她的下颚有淡紫的掐痕,明晃晃的映在他的眸子里。华能下意识地想去抚摸,椰儿垂下头,轻轻地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