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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六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大启后宫却有几分热闹。
宫里新进了一个戏班子,会些别样有趣的把式。太后娘娘起了兴致,索性邀了皇后、德妃、淑妃等娘娘们一并到蓬莱宫看戏。
又恰巧这两日,由镇守一方的安平王赵亮进贡的一批供太后、皇帝陛下赏玩的稀罕花木盆栽送到宫里来了。太后娘娘便再发话,让宫人将盆栽都搬出来,叫众人多凑上一份热闹。
戏台子上,唱戏的兴味正浓,冯太后与皇后娘娘等人亦瞧得津津有味。宋淑好将新沏的碧涧茶送到冯太后的面前,复悄悄退回到后边,与同为太后身侧亲近女官的薛良月在一处站着。
她是十岁入宫,到现在已经有八年的光景了。十八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打一开始她便被太后娘娘收在身边,薛良月也是一样。平时两个人一处做事相互照应,又曾一起读书学艺,更是差不多年岁,关系自比旁人亲近几分。
阿好对这些热闹不是很有兴趣,但嘴角仍弯着带了抹浅笑,心里惦记着却是别的事。因着太后娘娘怜悯体恤,她每个月都可以出宫一天,回家探望自己的母亲。眼看着这个月都要过去了,前一次回家还是上个月的事情,于是她琢磨着这两日挑个合适的时间,提前禀明了也好安排一些。
正当阿好暗自思忖时,一道不和谐的盆栽碎裂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便是小宫女跪地磕头的求饶声。她抬眼看过去,只见那株盛开的大雪兰倒在泥里。
大雪兰平素生长在密林深处或悬崖峭壁,并不易得,也多少珍贵。这会儿摔在地上,柔嫩的花瓣也遭了秧,不复娇美。
因为这与热闹不相符动静的出现,冯太后、沈皇后等人一时都将视线朝那名小宫娥投了过去。
小宫女瞧着才十一二岁,细胳膊细腿的,淡色衣装包裹着她瘦小且此刻抖如糠筛的身体,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很快,有嬷嬷走上前将她拖到角落去,亦有宫人动作麻利清理起了地上残骸。
一时之间,阿好发现自己竟识得这个小宫女。御衣局的崔姑姑自去年年中染了风寒,病情便一直断断续续没有好过。熬到年尾的时候,终究没有迈过去这一道坎。
因着旧日交情,她曾去探望过两次崔姑姑,那会便是这小宫女在床边照料。崔姑姑当时略提过她是个身世可怜的,如今见着了人才算是想起来。
阿好见太后娘娘拧了眉,知其多少不喜,可念及这宫女年纪尚小,当初照料崔姑姑十分尽心尽力,毫不厌嫌,应是性子不错。身子这般瘦弱,要是那板子挨得狠一点,怕是小命就得这么丢了。
当下看了一眼薛良月,阿好微微颔首,继而脸上挂上笑,便走到冯太后面前跪下来,一磕头道,“太后娘娘,请容奴婢说一句,这事儿当真怪不得人。”
沈皇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淑好,明白她是要为那宫女求情,也笑了笑,顺势问,“宋姑姑这话是怎么个说法?”冯太后瞥向皇后沈婉如,眉心微动,复而看向面前跪着的人,说,“哀家也想听一听。”
阿好再拜下去,方徐徐开口,“奴婢曾经听闻,这大雪兰惯常是要长在树上或者悬崖峭壁的。如今它到了那漂亮的瓷盆里头,想来是往日都在高处,一时间不习惯,软了腿以致于栽下来了。”
说罢自己先羞涩笑了笑,又说道,“太后娘娘蕙质兰心,必定也知这大雪兰的心。若太后娘娘说不是这样,那想必是奴婢弄错了,倒是该罚。”
先前得到了暗示,这会儿阿好开过口,薛良月便应道,“那大雪兰也不是活物,如何知道自己从树上、崖壁上下来了?可见你是胡诌了。太后娘娘,依奴婢看,阿好这是故意讨打呢!”
打趣之下,见冯太后眉眼缓和,笑了两声,其他人也多少笑起来,阿好知那个小宫女多半是可以保住一命了。
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余光瞥到骤然出现的一抹明黄色身影,不觉心里又是一紧。太后娘娘的性子温和,向来更好说话些,可皇帝陛下……
都道延嘉帝性子暴戾专横,且阴晴不定、不畏人言,阿好在宫里这么多年,多少有所体会。宫人做事笨手笨脚,这是最为他所不喜的。不撞上,却还好,可这已是撞上了……阿好心里没有了底气。
她不是什么闲事都爱管,但那宫女年纪尚幼,且本不应被安排来做这种差事,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一样是做伺候人的差事,便多少有些感同身受。这样的身份,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不敢不小心翼翼。
阿好垂首随着众人一起与皇帝请安行礼,听得二十三岁的年轻帝王用低沉磁性的嗓音与众人免礼。阿好不得不起身,默默退回了薛良月的身侧。能做的她做了,若救不下来人,她也没有法子。
“母后不该是在赏花听戏的么?怎瞧着倒是停了。”章煜的视线淡淡扫过众人,虚扶着冯太后重新坐下,随即也坐到了冯太后的身侧,却问了这样一句。沈婉如在章煜身旁立着,听到这话便笑说,“原是那般的,只是一名小宫女失手打翻了一盆大雪兰,便停了停。”
章煜看向了沈婉如,脸上浮起淡淡笑意,“朕方才听到宋姑姑说那些话,还疑心是怎么回事,原是这样。朕听宋姑姑说得有趣,又似持之有故,说不得当真是那样,不见得是那宫女的错。”待说过这些话,方道,“只扰了母后兴致,免不了还是得挨上几板子。”
从皇帝口中说出这样一番偏袒的话,且罚得不痛不痒,在场众人心底都瞬间起了些波澜。没有控制住表情的,当时就看向了宋淑好。即便是冯太后,脸上都难免带着少许惊讶之色,只很快消失不见,徒留笑意。
阿好感觉到了不少人暗暗递过来的视线,不觉头皮一麻。往常是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能让皇帝陛下随便放过在他眼前犯了错的宫人。过去就是皇后娘娘求情,或许都不大好使,现在却竟是……
压下心里涌起的忐忑,克制住内心的慌张,阿好走到章煜与冯太后面前重新跪下,一时间伏在地上细声说道,“陛下谬赞,奴婢并不敢受。”
章煜垂眼看着地上的人,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她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的画面,察觉到众人神色变化,心知自己还是失了分寸。眼前的人,乌黑如瀑的发,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冰肌雪肤,袅袅婷婷,可惜……一瞬之后,他错开视线,脸色不变,却未再多言。
这样的情况,其他人皆不敢随便开口,冯太后一时笑道,“连陛下都这么说了,可见本应如此。阿好,起来罢。”
阿好不敢再说其他的话,垂首谢恩起了身,又听到冯太后问,“陛下可有什么想听或想看的,正好点一出,叫他们重新换过。”章煜只问沈皇后,沈皇后不推拒,提了建议,他便直接采纳了。
于是,很快戏台子上又重新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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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冯太后看过半天戏,再服侍她回长宁宫用过了午膳。直到这会儿,太后娘娘终于歇下了,阿好亦得以有片刻的喘息。她从殿内出来透气,薛良月随即跟了出来,与她一处走着,低声说了句,“阿好,莫再这样了。”
阿好扭头看着薛良月,拧了眉,也低声道,“阿月,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明白眼前的人不是说她帮那宫女求情的事,而是另外一件,但那亦是她没有料到的。她叹气,又再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
她们两个人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了,不可能在太后娘娘身边待一辈子,多少为自己谋划一个将来也属合情合理。即使从未曾明说过,可她们也都十分清楚,被太后娘娘放在身边养着,吃穿用度虽比不上公主,但是比照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差了,这里头自然有更深的含义。
即便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仍旧有些犹豫,不像薛良月这么坚定往后都要想留在宫里头。宫墙深深,见识过太多的事情之后,她希望有一天可以出宫家去,毕竟她的母亲年纪越来越大又无人照料,这念想却又太过渺茫。可即使太过奢求了些,总归还是盼望着可以离开。
薛良月定定的望了宋淑好,半晌功夫紧绷着的脸方略松了松,复扯了个笑,轻声带着些许歉疚,说道,“阿好,是我错了,不该那样想你。”怕继续这个话题尴尬,又说起别的,问她,“这个月你还没有回过家,想来也是这几天,可是有什么想法?”
阿好当下摇了摇头,“眼瞧着八月就要过去了,差不多是这样了。我正巧也想着与你商量商量,看看是定在哪一天好些。”
薛良月笑笑,道,“那晚些咱们好好算算,好在近来也无大事。”阿好旋即点了点头,便瞧见一名小太监抹着笑脸走了过来,与她们二人行了个礼,说,“宋姑姑,薛姑姑。”
“南面墙根子底下,一小宫女说要与宋姑姑磕头道谢,非央着奴才进来递个话,劳烦宋姑姑走上两步。奴才原说宋姑姑错不开身,可对方不依不饶,到底是没了法子。”
这小太监也是在长宁宫里当差的,名唤小豆子,比她们都要小上几岁,平时也是个机灵的,与她们还算是相熟。薛良月扫了他两眼,见对方露出个无赖笑容,亦笑着轻哼一声,没说什么自先回了殿内。
阿好知道这多半是上午那个逃过一劫的宫女了,人既然已经来了,又是存了一份好心,她也不好避而不见。是以就应下了小豆子的话,往南面一路过去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