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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杀初心缪激昂(四)
薛微之闻言,神情略微有些呆滞,眼皮不断抽动,但喃喃道:“那饺子有甚紧要处?”
徐*笑得颈子后仰,随即目光一沉,声音却放得轻柔:“还能是怎样?阿郎觉得那饺子煞是美味,那肉也劲道十足,可阿郎却是不知,那肉啊,是你精血凝成的至宝,自然好吃得不行。”
这薛郎君虽吸了阿芙蓉膏,神思糊涂,但先前受了她连番刺激后,便如同被泼了几盆凉水似的,竟兀自清醒了不少。他听了徐*此语,但觉胸膛中那心脏狠狠一抽,疼得他连忙窝着肩膀,手捂心口,怒道:“你这小娘子,竟阴毒如斯!你、你竟然把人肉混到饺子馅儿里!那是某的精血,又何尝不是你怀上的亲生子!你竟将它做成饺子……”
徐*笑盈盈地望着他,但拿团扇抵着下巴,又偏着头,轻声道:“儿从前,并不是这般毒辣的娘子。儿有今日,全都要谢过榜眼郎了。谁不想做个无忧无虑,甚心都不用操的快活小娘子呢?儿当然想,可是就没这个富贵闲人的命啊。”
顿了顿,她又笑道:“咱们两个,也算是相辅相成,好一对冤家。阿郎瞧瞧,你中了阿芙蓉的瘾,这是儿有心为之。你和魏九娘的亲事,儿实不相瞒,也是儿使计拦下的,救了那小娘子,也算是功德一件。至于那顿饺子,阿郎不用谢了,你觉得好吃便是。”她摇晃着轻罗小扇,又笑道:“可惜了,可惜了。这夏天都快来了,给阿郎烧个火盆,却是不合适了,不然阿郎就能和秦家阿娇,一同取暖了。”
秦太清!她一提起这个名字,薛微之昏昏沉沉间,遽然睁大双眼,自那缭绕不去的烟雾间,仿佛又看见了那雪肤红唇,一脸倨傲的贵女。那人便坐在那里,把着一双冷沉沉的眼儿,红唇如血,微微蠕动,道:“薛微之,你害的妾好惨。你为什么要杀了妾!为什么!”
“啊啊啊啊!”薛微之大叫数声,被这幻觉吓得连步倒退,然而秦太清的影子刚模糊了些许,地上又多出了个鲜血淋漓的肉团,忽而之间,那肉团又变作了饺子,再一眨眼,饺子又变成了个双眸漆黑的婴孩,爬在地上,咯咯地笑着,口中呼道:“爹,抱我。爹爹抱我。”
徐*静静地看着几近疯癫的薛微之,不曾再多说什么,这便缓步离去,将那声嘶力竭的呼叫声抛至身后,任凭那人叫的怎样凄惨,也不曾回一分头。春风袭来,吹得她额前碎发,微微迷眼,徐*怔怔然立着,骤然间笑了两声,笑着笑着,眸光渐沉,笑容渐收,只长长舒了口气,将心胸间的浊气,彻彻底底,吐了个干净。
这徐氏女离去之后,薛微之怔怔然地坐在原地,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倏然间喜笑颜开,下一刻又嚎啕大哭,疯癫到了极点。
当夜,汴京城里下了好大一场雨。潇潇暮雨,子规啼鸣,寒气深重。
阮二娘那女工别院里,那名唤潮音的优婆夷见四下无人,手持油纸伞,一袭素袍,眉眼清丽,缓缓移至后首仪门处,轻轻将小锁一解。门扇渐开,一个女子立时出现在屋檐底下,但见那小娘子衣衫轻薄,碎发因沾了雨水而贴在脸颊上,一双眼儿纵是轻轻一瞥,也透着露骨媚意。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阮二养在后院的那位歌女,名呼邵小金,人唤小金鸡。
潮音左看右看,确定其余女工都歇在屋里后,微微错开身子,迎了小金鸡入门。二人缓缓入了屋内,潮音面色沉静,给她拿了些胖大海加金银花泡上,随即轻轻将茶杯放至她的手中,又拿了手帕,为她细细擦拭着额上雨水,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可要看顾好自己。若是见势不对,切勿贪心,及时退返。”
邵小金勾了勾红艳艳的唇,眸光微冷,轻声道:“阿姊放心。奴都明白。报仇虽要紧,但奴的命,更加要紧。”
潮音点了点头,微微垂眸,道:“依儿平常对那阮二娘的试探,这国公府的日子,按理说来,很快就要到头了。只是如今北面不太平,万一仗打起来,只怕这国公府,又要翻盘。这些朝堂之事,咱们两个,是管不着的。咱俩能做的,便是——火焱昆岗,玉石俱焚。”
小金鸡笑了笑,道:“那阮二对奴,正是入迷的时候,若不是碍着奴的身份,只怕早就把奴收入房中了。不过如今也好,奴在他身边当丫鬟,行走反倒方便许多。奴先前做女飞贼,也没白做,而今在国公府里头待了些时日,早把他们那些腌臜事儿,摸了个差不多了。”
潮音阖了阖眼,温声说道:“咱们还是得动作快些。儿瞧着那阮二娘,对于儿已经有些起疑了。”
小金鸡却只笑道:“阿姐莫怕。奴在这脏兮兮的国公府里头,摸清了几件腌臜事儿,且一件一件,说与你听。一来,这阮镰啊,身边有个小厮,名呼童莞,长得清秀至极,小时候起就一直跟在阮镰身边。奴虽还没抓着把柄,但奴看阮镰瞧童莞那眼神儿,还有童莞那股劲儿,这俩爷们儿,分明就是有那见不得人的勾连。咱姐妹俩行走江湖,见了那么多人事,此等眼力,还是有的。”
潮音听了,连连低笑:“小金看人,向来最准。若果真如此,那冯氏可真可怜。她约莫还真以为曾经得着过那份儿独宠,哪里知道,从始至终,那勋国公都是在做样子呢。”
小金鸡咯咯乐道:“可不是。奴先不打草惊蛇,等抓着证据了,立刻给他放出去,叫天底下人都知道。”顿了顿,她又道:“还有那阮大郎。先前奴陪阮二,去他大哥院子里,跟大郎一起吃酒。兄弟俩都醉了,院子里也没甚把守的人,只两个美婢在争风吃醋。奴便去阮大的书房里溜了一圈,结果发现了一封只写了一半的信。这信的内容,实在有意思。”
潮音提耳细听,便听那小金鸡道:“这信,是写给阮二娘的。前边删删改改了几遍,处处都是墨团,怎地也看不真切,但似乎,是与阮二娘的身世有关。”
潮音闻言,眯了眯眼,缓缓说道:“若是阮镰果真是个好男色的,养了个童莞在身边儿,说是小厮,借此掩人耳目,另一面独宠那一无所知的冯氏,那这戏一直做下去便是,何苦在中间折腾出个连氏?这般想来,确是蹊跷。”
她那纤细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红木桌面,伴着门外沉沉雨声,轻声道:“那阮二娘,长得确实和勋国公不怎么像。尤其那一双眼儿,分明就是浅褐色的,跟琥珀石似的,睫毛又密又长,皮肤又那般的白……着实不似宋人。”
小金鸡听着,眼睛一亮,娇声道:“只怕又是一出好戏。”
姐妹二人又絮絮说了些家常话,之后小金鸡行将离去,忽而又叹了口气,道:“小音姐,奴向来是个心狠的。你虽委婉劝了奴几次,但你也清楚,奴打定了主意,便再也不会改动。刘端端那孩子,奴是定然要害的。那婴孩虽在刘氏肚子里,可却正正经经,是国公府的血脉。他阮国公既然害了咱爹咱娘,那咱们的善心,也不必浪费在他身上。阿姊放心,这是奴的罪孽,与你无干。”
潮音叹了口气,只双手合十,轻念佛号,随即手儿轻轻摸了摸那小金鸡的脑袋,之后便将她送走。姐妹俩却是不知,这一番密语,全都被隔墙的耳朵听了去。
却原来怜怜即将嫁与金十郎,便向阮流珠推介了弄扇作为接替,日后跟在二娘身边伺候她。流珠特意入了宫,求了阮宜爱,阮宜爱对于一个宫婢也不甚在意,她说要,便给了她。弄扇从前虽天真稚拙,可跟着怜怜锻炼了些时日后,也渐渐明事。她很清楚,阮流珠对她并不信任,而她所要做的是,就是让自己日后的主人,彻彻底底地相信自己。
弄扇因而对于生意上的事儿十分上心,这几日更是积极,在女工院子、京郊别庄和徐府之间来回地跑,一点儿也不嫌累。此时素缣已回了老家嫁人,雪风一直对于自己的去向缄口不语,但弄扇却听人说了,那林雪风早与二皇子殿下有情,一离宫便入了二皇子傅从谦的府,伺候他去了。弄扇对于这二人的生活毫无欣羡,她不明白干嘛急着嫁人,在阮二娘这里忙活明显有趣多了。
这一夜,外面下了雨,前门处的大街上积水甚多,弄扇便打算从后门走回徐府,不曾想却撞见那尼姑潮音形迹可疑,领了个一看便十分风尘的小娘子入了门内。她心中好奇,暗暗起疑,附在侧门边上,将这番对话全部听入了耳中,不由得大惊失色,心胸起伏不定,垂眸细思一番后,下了决断。
风狂雨横,不断拍打窗棂。流珠借着烛火,眯着眼缝了几针,实是有些不满,干脆将那半成品的小护符搁在了桌上,喃喃抱怨道:“非要要个护符,还非要儿来亲手缝制。儿这都多少年没正经动过针线了,缝个袜子衣裳还行,护符……这个徐子期,就是个□□烦。”
墙角那侧,男人两腿大分,坐在木椅上,头贴在那美人图边上的砖墙上,半阖着眼儿,听得此言后不由得微微弯唇。他低笑着摇了摇头,又听得一阵门扇开合之声,不由笑容乍收,眼神一凛,便听得墙那边流珠缓缓抬头,道:“怎么这般急匆匆的?瞧这淋了一身雨,一天到晚,心大得很倒是,甚都不在意。二娘跟你说啊,今儿你不在意身子,明儿你这身子就难为你。伤寒病看着小,可却能带起一串的病。”
进门的人恰是弄扇,听得阮流珠之话后,沉默半晌,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流珠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却见弄扇顺势握住她两边肩膀,伏至她耳侧,声音压得极低,微微喘气,低声道:“二娘别动,且听奴说。奴句句都是真话。”
她声音又低又轻,再加上门外雨声涟涟,劈里啪啦地击打着窗棂及地面,徐子期纵是耳力极强,也着实听不清楚。他皱着眉,心上微沉,惊疑不定,只又死死贴在那美人图上,仔细听着,却只隐隐听得了些许字眼——国公府、身世、尼姑等等。这些字眼在他心中浮浮沉沉,不住排列,可却令这向来精明的青年也猜不出个究竟。
良久之后,他但听得流珠温声说道:“儿如何会不信弄扇?怜怜既然说了你很好,那你定是很好。她看着性子直,可却不缺心眼儿,你很像她,儿也自然也会像信她一样信你。”言及此处,流珠微微一笑,说道:“今日之事,你勿要想任何人透露了风声。那潮音,儿早就对她起了疑,托人查她去了——她敢试探儿,就不要怕儿看出来。至于旁的事,儿会处理,弄扇不必忧心。”
弄扇连忙道:“那就好。那高门大户倒了霉,和儿没有关系,儿怕的就是……”
“你怕的,儿懂。你这一番心意,儿不会忘。”流珠握了握她冰凉的小手,复又道:“快去洗个热水澡罢。淋了这一通大雨,可莫要着了凉。”
弄扇就此安心,款款离去。流珠掩上门扇,但坐在椅上,削葱根般的玉指不断绞着手里头的帕子,心中不断寻思道:这潮音和那小娘子,到底和国公府结下了甚仇……她是不是可以,趁机利用一番?毕竟这两个小娘子,虽然行走比她方便,但是身份太过低微,如果这二人信得过的话,倒是可以和她们联手,在傅辛动手之前,就给国公府一个教训。至于这童莞是谁,她全然不晓,想来该是她嫁人后入的府,亦或者他在府中时,行事向来低调,这才不曾惹了她的注意。阮镰……阮镰钟情的人,其实是他?若果真如此,那她娘又是怎么一回事?
流珠蹙着眉,拿了铜镜,仔仔细细地盯着铜镜之中,自己那一双眼儿看,心中又想道:那连氏看着分外怯弱,连汴京都不敢回,果真敢干出这种事儿?腹内珠胎暗结,再灌醉府中那以宠妻闻名的男主人,骗着他接收了自己?
承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流珠回忆着自己未出阁时,困于国公府内的时光,不由得越想越觉得蹊跷,暗自叹道:那宠文字里行间都是情意绵绵,写的全是男欢女爱,如意人生,可这里面,怎么就藏了这么多事儿呢?这人,怎么个个都这么能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她越想越觉得烦躁,只得叹了口气,又抓起那护符看了看,掏出小箱,将绣了一半的护符收好,随即又唤怜怜端着盥洗之物等过来。一看见怜怜,流珠的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和她说这些腌臜事儿,只又和她聊了聊亲礼的事儿。
怜怜和金玉直这俩人儿,也是有意思,一来就是奔着成亲去的。亲礼的日子也定好了,就在六月,满打满算,也就俩月了。流珠和她笑语一番,梳洗罢了,便脱衣上榻。待听得烛火被吹熄的声音后,墙那侧的徐子期也吹灭了手中的烛盏,默不作声,蹑手蹑脚,通过那机关之口回了自己的屋内。
一回屋中,寒气便迎面而来。徐子期坐在榻边,双手交叠,一双眼睛锐利如若刀上冷锋,又好似雪夜中的饥饿孤狼。他暗暗思虑一番后,勾了勾唇——无论如何,他有些等不及了。等到开战之前,他必要逼那娘子给他给答复,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