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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炙樱桃已半红(二)
傅辛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抬眼看向眼前的小娘子。流珠与他隔了段距离,不远不近,傅辛嗤笑一声,随意蹬上靴子,拿手一提,便起身上前,骤然圈住她,拉着她一同坐到藤椅之上。旁边的花枝倾斜而来,微微擦着流珠的发,灼灼花光映着方桃譬李的美人儿,一时间相映生辉。
或许是时间紧迫,又或是因此地静谧之故,傅辛十分少有地,没有急着占有和折磨她。男人就这样,半眯着眼,一手缓缓抚着她的脸,另一手半环着她的腰身。流珠却并不看向他,只低着头,垂着眼,手半搭在他的肩上。
男人低低笑着,大手迫着她低下头来,然后十分轻柔地吻起了她。轻碾软磨间,官家双目半阖,仿佛极为爱怜,而流珠却睁着眼,眸中一片清明,只在心底暗想道:这男人素来急燥,又因怕被人看出破绽而很少吻她,床笫之间时亦全然不顾她的感受,而如今却这般温柔,只怕是有又甚阴谋诡计罢?
亲了半晌后,傅辛缓缓松开了她,静静凝视着她那娇艳红唇,忽地轻声道:“先帝虽有三千佳丽,可死前唯一惦念的,却是那大宁夫人。珠儿这般聪慧,不妨猜一猜,先帝撒手人寰之前,交待了我甚事?”
先帝生性风流,收尽百美,只大宁夫人最为特殊——她与先帝,实是偷了一辈子情,而他二人的秘事,却是无人不晓,几乎就是摆在明面上的。这般推测来说,大宁夫人大约是不愿嫁与先帝罢。然而就是这样的大宁夫人,却在先帝死后,也跟着吞金自杀,死前好生梳妆一番,倒是引人遐想。
流珠低声道:“先帝大约是说,教你令人杀了大宁夫人,好给先帝殉葬。”
傅辛沉默半晌,沉声道:“我也是这么猜的。然先帝说的是,拘了她一辈子,也该放她一回了。他教我多给大宁夫人些银两,送她离京,返回故里。然而我对夫人说了之后,她只面上带笑,轻声应允,我在堂中候了片刻,紧接着便得到了她的死讯——她真真确确,是自杀。”
流珠微微挑眉,心上微沉,暗想道:若是傅辛所说果然为真,那大宁夫人对先皇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呢?是爱,抑或是恨?且罢,她总归不会踏上大宁夫人的覆辙。
傅辛细细观察着她神情变化,而后微微勾唇,彻底松开了她,拍了下她的不便处,并道:“走,看朕打马球去。你也去换衣裳罢。”
他说罢,立起身来,黑亮的靴子踏在地上,铿然作响,煞是威风。关小郎缓缓现身,引着流珠又往小园的另一处,穿花拂柳之后,便见阮宜爱与鲁元公主,及数位贵女正凑在一起,边系着护膝,穿上马靴,边笑谈不止。
流珠之前因做那订衣生意的缘故,认识了不少贵女,此刻一眼扫过去,基本上也全都认识。阮宜爱见她过来,眼睛一亮,声音甜甜地说道:“二娘速速去屋里头换裤子罢。奴奴备下了许多套京中时兴的‘荣娘裤’,定有合适你的尺寸,你挑一条,打完球后,将裤儿带走便是。”
流珠福身谢过,缓缓入了屋内,果见婢子已备下了许多条荣娘裤。这荣娘裤颇有些像现代的阔脚裤,上面微收,下面放宽,瘦人穿起来后,迎风而立,显得爽利又好看,而阮二娘的身材,却是称不上纤瘦的——平常窝在宅子里,她每日也要趁无人时稍稍活动一番,毕竟来自现代的她对于久坐伤身再清楚不过。
阮流珠胸脯饱满,双腿修长而结实,唯一纤细的地方便是腰。阮宜爱备下的裤儿里,她比来比去,总算找着了一条能及至脚踝的,然而待上了身后,那裤儿上面窄的部分虽不算紧,但从旁人看来,相对这个朝代来说实在有些紧身,令流珠觉得十分尴尬。
只可惜鲁元已在外头笑着催促,流珠无法,只能蹬上马靴,系上护膝,穿着这裤儿出了来。阮宜爱笑嘻嘻地缓步过来,给她披上翠色褙子,道:“你便与鲁元一队,呼做柳绿社。另一边便唤作桃红社罢。桃花柳绿,也是相配。”
阮宜爱虽不擅长此道,但却是个爱热闹的人儿。流珠笑看着她,心里却微微一叹,想道:她虽看着耳根子软,谁说什么都听,然她不过是懒得多想罢了,心甘情愿,做一个关起耳朵的人儿。先前傅辛说她沾了一回阿芙蓉膏便再也不会戒掉,可是阮宜爱却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念想——为的只是怕再惹了傅辛不悦。
无论什么事,只要说是为了傅辛,她都能做到。面对他暗藏剑戟的宠爱,她也从不怀疑,一心相信,全都是因为那个人是他,只是他。
流珠跟在众贵女身后,及至那球场,但见那场子煞是宽阔,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十分光亮。场周立着面面绣旗儿,却是来计分用的,至于场边的弦鼓,均是备作助兴。
流珠不愿出了风头,只打算找个偏僻地方坐着,谁知却被鲁元拉到了前面。公主黛眉青鬓,英姿飒爽,但对她笑道:“一会儿接了球,只管传给我。我一杆子就能射中,决不让你白传。”
舞女上了镜般的场子,不畏春寒,只着单薄丝裙,款款舞了一曲《凉州词》,博得众人喝彩。少顷过后,官家上马,说了些场面话,而后便令臣子登马入场。流珠把眼一看,却是分作两帮,一派由官家引领,下面跟着薛微之、阮恭臣、傅从谦等,而另一面挑大梁做队首的则是傅从嘉,身后的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则是眉眼俊秀而带着杀气的徐子期,及头戴薄巾的金玉直等。据闻官家所挑的,均是打马球的好手,先前考校了好一回。
擂鼓声罢,这场比赛,便算作是正式拉开帷幕。流珠抬眼看着,官家一派先行发球,那球儿只不过拳头大小,雕画精细,涂朱漆红,在场间飞驰如电,忽左忽右,在那偃月般的牛皮彩杖下被来回击打。
傅辛虽不疏骑射,可怎比得徐子期弓马娴熟。傅从嘉才将球儿传于徐子期,那俊秀青年眸色微冷,抬臂狠狠击打,倏然间便见球儿穿过一人耳侧,又擦过一人发髻,簌簌破风,眼见着就要直直击入那不过一尺有余的小洞,却被策马驰奔,流星般闪过的傅辛抡圆了杖子,霎时击远。
傅从嘉又给徐子期传了许多次球,徐子期都当机立断,抬臂射门,然每次都被官家猛地拦下。场内人人都知他身手不凡,可他偏生进不了门,打了好一会儿后,傅从嘉一队总有有人击入了球门,拔得一筹,得到了一面绣旗。
傅辛只微微笑着,并不气馁,重整旗鼓,交待了底下人几句,再起攻势。他这次倒是专门盯上了徐子期,徐子期面色平整,不慌不忙,直视着官家双眸,唇角微勾。场上打得火热,倒是无人注意到薛微之只在外围处转悠,脸色有些发青,似是在强忍着什么,仿佛备受煎熬。
倏然之间,朱红木球儿朝着薛微之的方向飞旋而来——他的位置距离球门不过咫尺,随便一击,必能入门。而此时官家之队已经落后两球,且时间所剩无几,故而薛微之所碰上的这一球,十分关键。
薛郎君只怔怔然抬眼,便见云儿飘于天际,那轮红日忽地从一个分成了俩,再看那飞驰而来的球儿,也跟着骤然变作了三五个,个个都在空中回旋不定。薛微之忍着骨头里那万蚁蚀身之痛,只想着要在官家面前好生露上一手,教官家青眼待之。
他面露得意之色,缓笑着抬起胳膊,抡圆了杖子,却是踌躇不定,咬着唇,实在不知该打哪个才好——徐*几日没给他送来阿芙蓉膏了,他断不了瘾,状况愈发不好,幻觉时常有之。
他这一番犹豫间,球儿又被金玉直抢了去。那状元郎虽是书生,且身形纤瘦,但到底是富贵过的人家出来的子弟,对于马球并不生疏,力虽不足,却可以用智来补。金玉直驱马急冲,挤过好几人身侧,抬臂一挥,球儿直直飞入洞中。这下一来,傅从嘉之队伍已经领先三面绣旗,而傅辛一方已无回寰之机。
见傅辛要输,坐在软榻上的阮宜爱面色紧张,轻咬小唇,竟是不由自主地落了清泪。鲁元一见,连忙起身,饮了杯酒,笑着朗声劝慰道:“嫂嫂休哭。四哥输了,心里本就不爽利,再见着嫂嫂哭,只怕会愈发难受,嫂嫂合该笑着迎他才好。”
阮宜爱闻言,连忙止住了哭泣,小手抚着胸膛,一双眼儿目不转视地盯着场内。流珠却对场上不甚关心,只盼着娘子间的对决赶紧开始,她应付应付,便能下场离去。
时间所剩无几,傅辛全力以赴,竟又追回了两扇旗子,但最终还是以一球之差惜败。傅辛输了之后,只定定地看了徐子期一眼,故作毫不介怀,只笑着称赞于他,这心里面却计较的很,只想要扳回一局。他这人,睚眦必报,受不得一点委屈,如何大度得起来?再想到方才只差一个球便能打个平手,都怪那薛微之,偏生出了岔子,磨磨叽叽,不知再胡思乱想什么,傅辛这心里头,更是憋了股气。
偏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傅辛把眼一看,竟是薛微之遽然倒地,当着在场贵人的面不住抽搐,口吐白沫,目露痴色,煞是吓人,引得旁观贵女娇呼四起,吓得阮宜爱更是拿帕子挡住了眼儿。傅辛眯眸一看,心上微惊,暗想道:这反应,倒是与傅朔信上所说的阿芙蓉上瘾的症状一般无二。
他再想到那阮流珠将阿芙蓉膏拿回府中的事,不由勾了勾唇,心中的郁气少了些许,面上却仍是一派关切焦急,命人请了御医,将面上满是白沫,一下接着一下抽搐的薛微之抬到了边上,而后便令小娘子们上场,骑马打球。
流珠见了薛微之犯毒瘾的模样,并不惊讶,她早猜到徐*的阿芙蓉膏会拿给谁。流珠心里有一杆秤,那便是一柄现代的秤——薛微之始乱终弃,害得徐*流产,按照现代法律来说,他虽然是个渣男,却并没有犯法。即便是拿法律以外的手段来制裁他,他也罪不至死,在流珠看来,若是能让他身败名裂,前程尽毁,那自然极好,不过诱他吸毒,似乎还是过分了些。
但转念一想,流珠也明白:现代与古代却也大为不同。在现代流产,并不是毁了一个人一生的大事,而在这古代,对于土生土长的徐*而言,那跟前程尽毁也差不多了。她引诱薛微之吸服阿芙蓉膏,也令得薛微之当场出丑,说不定日后还可能死在这东西上,或许……也算公平?
报仇这种事,并不能真的以彼之道,还诸彼身,说到底,是一个玉石俱焚的过程。只不过可能大火过后,石头还剩着些沫儿,而玉则已完全烧毁,亦或者是玉还留有残余,而石头则已灰飞烟灭。这般说来,谁也占不得大便宜,丢了的那些,也无法找补回来了。
流珠思及己身,自嘲似地一笑,转而将精神集中于面前即将开场的比赛。鼓声如若春雷般喧然而起,小娘子们之间的比赛却是缓和多了,不必郎君那般激烈,流珠拢共只传了一回球,其余时候便在外面乱晃。她也算幸运,虽只传了一次,可鲁元接到她的球后直直射门,球儿飞旋着顶入小门,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马球打罢之后,傅辛心中虽有不豫,面上却是龙颜大悦,领着一众臣子贵女,转至桃花开得正好的一处宽阔园林的空地上,设下宴席,赐下御酒。阮宜爱不胜酒力,只喝了几盏,便有些发晕,由宫婢背上小轿,晃晃悠悠地回了浣花小苑,而官家心有戾气,便想着要发泄一番。
宴席渐酣,便连鲁元公主都现出了些许迷醉之色,而流珠假意倦怠,却仍是十分清醒。现代的阮流珠爱玩爱闹,也没少和朋友拼酒,而这古代的酒大多是发酵酒,超过十度的酒都十分少有,故而这阮二娘常常暗中笑这帮人酒量差。
徐子期上次是因喝了三碗烧酒,才有些不适,而现下的这些酒对他来说,自不是问题。他假作抬手,眸光却分外冰冷,暗中往阮流珠那里睨去——方才官家悄悄离去,他估摸着这阮二娘多半也该被人叫走了。
果不其然,不过少顷过后,便有个小太监与流珠说了些什么。阮流珠只装醉不去,起身欲离,那太监低着头,又说了些什么,流珠面色微变,迫不得已,只得随着他款步离去。她离开之时,回身往宴上一望,徐子期连忙收回目光,假装正用心听着身边人说话。
流珠见得宴上之人大多已醉得不成样子,一个注意到她的也无,这才轻轻一叹,随着那太监往园子深处走去。那园子深处的桃花树下,人迹罕至,傅辛半阖着眼儿,坐在一张春凳之上,褪了靴子,盘着腿儿,面貌好生俊美。官家见得阮流珠之后,只轻轻一笑,便强拉着她,桃花做帐,春风为幕,于那花营锦阵之间,*一回。
因他心有郁气,难免下手粗重,又见阮氏一声不吭,只侧头受着,官家这心里头更是不爽利。他侧手一拉,自那春凳下的小屉里头掏出了根细鞭。流珠一望,暗自心惊,傅辛抽身而起,低低笑着,抬手打了两鞭在她背上,终是令这小娘子哀吟而出。细鞭至出,皮开而肉绽。桃花儿缓缓飘落,坠至雪白颈背处,与那伤口一般粉艳。
傅辛轻轻一按那伤处,阮流珠疼得都带了些哭腔,便听得男人声音微哑,沉声道:“以后不得再闷声受着。给朕叫出来,你也能纾解些。”
流珠冷哼一声,惹得官家怒气尤盛,只可惜关小郎远远低唤,说是鲁元公主来寻,快要走到此处了。傅辛迫不得已,只得整好衣衫,又深深望了趴伏着的阮二娘一眼,这才款款离去。昏昏沉沉间,阮流珠的眼儿张了又闭,但听得官家脚步渐去,又隐隐听见他交待人守住此处。
阮流珠背上生痛,只得在春凳上趴伏着,想着等痛意稍退后再行起身。可谁知正放慢呼吸,强忍痛楚之时,阮二娘忽地眼睛微张,但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着她伤处的边缘,指尖触着发红的肌肤,又为她缓缓拂去背上桃花。流珠心上大惊,侧眸一看,便见那青年垂眸看着她,薄唇微抿,俊秀的面容上一片冰冷,似玄云飞寒,亦仿佛白露凝霜,带着煞气。
被他向来锐利得不容纤尘的眼睛一看,流珠先是扯过衣裳蔽体,随即下意识地,有些尴尬地翘了翘唇角,而泪水却也无法自控地,随之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