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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锋利而滚烫的刀刃割进肉里,再轻轻一转便见到紧紧卡在血肉中的十字箭头,任臻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半截断箭,试探似地往外一拔,鲜血瞬间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指缝淅沥沥地向下趟,任臻吓了一跳,顿时又僵住了手腕。苻坚神情如常,面色却已渐渐泛白,他低声道:“莫怕,并不很痛——箭头怕是卡在筋腱里了,割断它,拔出来。”任臻想象了一下,不觉头皮发麻,但也知道此时越犹豫就越糟糕,他沉了沉气,强迫自己拨开伤口去细看,以刀尖割断一条筋腱,箭头果然隐隐有了松动的架势。
苻坚宽阔的背肌之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果然一声未吭。任臻不敢再犹豫,以他那血手攥住了箭柄,瞅准了关窍开始往外缓缓地拔——他不敢下狠劲,怕若是引起大出血,靠硫磺粉止血这种土方也不知道还顶不顶用。他力求平稳匀力,然则血肉碾磨是声音使他泛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最后箭头带着一注血色脱离皮肉之时,任臻大气不敢出,立即拿出硫磺粉,因倾倒过急,一下子洒出大半,嗤啦一声全糊在那豁着嘴的伤口之上,苻坚微乎其微地皱了下眉头,任臻察觉到了:“痛?”
苻坚闭目忍了一瞬,方才摇了摇头:“还好。”直到任臻处理完伤口,撕下衣服简单包扎完毕,他低头打量了下厚厚的绷带,方才玩笑似地道:“也就比你挖肉剔骨之时疼一点。”
啊?任臻傻眼,不至于吧,比割肉还疼?!苻坚略显虚弱地笑了一下:“说笑而已。箭头既已拔出,便也无碍了。明日当下山去寻拓跋珪他们。”
任臻皱了皱眉,不赞同道:“这么大一个血窟窿,说无碍就无碍么?还是在此将养数日,待愈合再说。我一人下山便可。”
苻坚摇头不允:“你独自下山便是自投罗网——此时天水城内外必定已经悬榜捉拿我等,莫说你无法查探到消息,怕是拓跋珪等人一时也出不得城。”
任臻听到此处,果然不再坚持,只是神色凝重地道:“今日之事实在匪夷所思,天水郡守乃是后凉世子吕绍引荐的,他的儿子怎会为了这点小事便痛下杀手?便不怕来日对姑臧和陇州不好交代”苻坚一哂道:“如此处心积虑怎会是一时义气?这是个早就布好的局,若没猜错,目标在我。对方为求全功,将你们调虎离山引到天水湖,以困住不善于水的燕兵,同时早已潜入驿馆中在膳食中下了迷药将剩下的匈奴兵放倒,再派重兵围剿,最后放火烧屋毁尸灭据,务必要斩草除根。”
任臻听地亦觉得险恶非常,又问道:“那你怎地能逃出来?”
“你们走后天水郡守便命人送来晚膳美酒犒劳留守之人,我从不饮来路不明之酒,借更衣之际躲开,却见马厩一反常态地安静。近前一看才知道,那些马也全被下了药——他们思虑周全,怕有人夺马逃生,就连马带人全给药倒。我不敢再回去,立即牵了一匹马从后门走了,没走多远便见数百精兵明火执仗地围住驿馆——”
“慢着。”任臻忽然听出不对,“你不是说马全给迷倒了吗?你怎么能骑马走?”
苻坚微一颔首:“对,所有的马都给放倒了,除了两匹安然无恙——一是你的赭白,另一匹便是乌云骝。看来布局之人甚为惜马,竟至不忍下药,爱马之心远甚爱人。”
任臻脸色铁青,良久不能发一言。
苻坚知他心中定然正在翻江倒海后悔莫迭,也不说破,自顾自地起身走到火边,长臂一伸,将已经烘干了的长袍披上身。忽听任臻道:“既然你已逃出来,为什么还要折回天水湖送死?”
苻坚走回他身边,盘膝坐下,轻轻一拍他的后脑勺,隐带斥责之意地道:“莫说傻话。你还在那,我岂可独自逃生?”他偏过头,与任臻四目相接,“你我是盟友,不管前事如何,如今确是荣辱与共,生死攸关。”
任臻似有所感,沉默半晌之后忽道:“我以为你我之间,当有国破家亡之仇。”
“从我知道你不是慕容冲而决定与你合作结盟开始,便将灭国之仇放下了。”苻坚望向那堆火,苦涩一笑:“兵围长安的是慕容冲,你是半途顶替,当时情势若我是你也会直取长安,不破不还。你进长安之后能约束三军秋毫无犯修复宫室与民生息——若还是慕容冲入京,依他的秉性,只怕煌煌长安必成血池地狱,如此说来,我还真是该替三辅黎民谢一谢你。何况当年前秦风雨飘摇,叛乱四起,不是你,也会是旁人。天下大势如此,怨天尤人又何用?若真要怪,便也要怪自己当年太过自傲,尚未四海归心便急于一统天下。”
苻坚一世英明,唯淝水之战为后人所诟,责他刚愎狂傲目空一切,号称自己所将之兵“投鞭足以断流”,谁知与东晋的北府兵两军对垒却未战先退,三十万大军首尾难顾,仓皇回撤,风声鹤唳——早有异心的降将纷纷叛变,中原九州狼烟处处,本已问鼎中原的前秦帝国瞬间分崩离析。
“你那一战,输的着实冤。若实打实地硬仗,东晋王朝的北府兵未必真能挡得住前秦铁骑。”任臻诚心实意地道。
苻坚一摆手:“东晋朝廷是昏弱,但谢玄乃南朝第一将,极善攻心,他知我素来爱才,喜纳降将,早早便派朱序等将诈降,混入军中,一一分化那些早藏二心的异族降将,平日自是无事,一旦有变,三军必乱。这点我不如他——我识人不明好大喜功,确是事实。”
任臻听地入神,不免略有期待地道:“都说江左谢家叔侄芝兰玉树,倒真想会一会他。”
苻坚双手撑地,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偏过头看向他:“你是想见谢安,还是谢玄?——那谢玄文韬武略,少年英俊,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想必是他了?”
这话已是语带调笑——苻坚自踏上陇西开始,待他便不似在长安那般戒心重重,态度语气也随意了许多。任臻白他一眼:“小爷我挑食的很,偏就不爱吃嫩草了,行不?”
苻坚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冲着谢安去的。”任臻气地捶他一拳:“那也太老了!”
苻坚闷声一哼,任臻随即意识到因他披着长袍,自己一时不察怕是打中了未愈的伤口,忙俯身去看,拂开衣领见好歹没有血色渗出方才松了口气,抬头笑道:“幸好没再绽裂——都是你爱胡说,这么想再受一遭折磨?”
苻坚恰好低头,二人便在瞬间凑地极近,几至呼吸相闻,任臻不由地头皮微麻,耳中听他道:“若还是你执刀,便也算不得折磨。”任臻不自觉地避开目光,略带尴尬地道:“又胡说了。真这么爱多扎几刀,方才便该成全了你。”
苻坚依旧嘴角噙笑,但眸色却是一暗——忽也觉得自己同任臻开这样的玩笑,未免有些失了分寸。便仰头退后,稍稍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随即声音一沉,已是恢复常态:“快睡吧,明日还要找些吃食,尽快养好了伤好去寻拓跋珪他们。”
任臻咳了一声,起身道:“你先去歇息,我守夜,此处虽偏僻却也需防着生人猛兽靠近。”苻坚点了点头,这当口了也不与他推让,自在火堆旁铺上一层干草,侧卧躺下。
静夜无人,任臻守着洞口,面对幽冥森然的一片山林,小小打了个寒颤。他起身向火堆走去想去穿上已经烘干了的衣服,却不由自主在苻坚身边驻了足。
他方才枯坐无聊,在脑中推演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还是不解沮渠蒙逊所作所为。如今他落难在外,与众失散,堪称前途未卜,但奇怪的是心里却很是安定平和并无慌乱。他不由地俯身看向那苻坚似已熟睡的脸孔——是因为身边有他么?不知何时起,他做事已开始征求对方的意见,甚至因他而安心——他们本该是是相互提防利用的关系啊。任臻伸出手指轻轻抚向他坚毅的面庞,却在触及的瞬间猛地收回手来,随即苦恼地皱起眉,几乎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解恨——苻坚可以是盟友可以是仇敌,却独独不该也不能成为。。。
他不欲再想下去,霍然起身到洞窟口盘腿坐下,山风吹袭之下,自己那隐起躁动的心倒似平静了下来。
次日睁眼,却见自己是躺在干草堆上,身上还盖着苻坚的外袍,他惊了一下,随即翻身坐起,纳闷地抓起衣服左右看看,洞窟中空无一人——难道苻坚还裸奔去做人猿泰山不成?
“醒了?”苻坚恰好从洞口探进身来,一夜不见他竟换上了一套石匠粗使惯用的衣服,窄袖短打,腰间还竖着根麻绳,倒更显得身材高大。任臻见过他着冕服穿武袍乃至平日起居的常服,无一不冠冕堂皇,却从未见他这般平民打扮,不觉莞尔道:“这是哪来的?”
苻坚迈步进来,他倒一派坦然地答道:“也是在这儿找到的。白天山里要开工凿建石窟,颇有人来往,换这身衣服不易惹眼,也免得招来麻烦。”
任臻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忽而想起自己分明是在洞口守夜来着,怎地四仰八叉睡到茅草堆上了,因而问道:“我。。。睡了多久?”
“总有三四个时辰了。”苻坚看了看天色道,“我见你扒住洞口睡地人事不醒,怕你半夜被狼叼了去果腹,只好把你拖进来睡。”
擦,那就是他在洞口守不到一个时辰就睡去了,亏他先前还夸口来着,最终被人拖——拖?任臻心想我是睡着又不是死了,怎可能被人当麻袋一样在地上拖了还真没知觉的?那只可能是苻坚将他——任臻咳了一声,攥了下自己手中的衣袍,随即不大自然地站起身来:“你方才去哪了?”苻坚道:“去探了探消息,顺便到开工的那些石匠粗工那儿寻了些吃食。”却是拿出一只皮囊,里面俱是些半干不硬的面饼与水,“都是穷苦人家,要不到旁的,将就些吧。”
任臻更惊异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苻坚这样的人会低声下气找那些工匠走卒去讨要吃食。苻坚抬头见他表情不由一笑:“拿东西和他们换的,否则这时日谁肯这般善心?”说罢一指任臻的衣袍,任臻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束腰的玉钩不见了,便也笑道:“幸好我去天水湖赴那鸿门宴之前还换了套上台面的,否则便要饿死深山老林间了。”只是苻坚负伤在先,自己明明是想照顾他来着的,怎么现在看来,自己倒比他这么个前半辈子骄奢淫逸享尽了福的人还要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苻坚倒没理论这么多,他武人出身体魄强健,并不因坐了十余年龙椅而松懈分毫,因而昨夜箭伤虽给挖出了一个血窟窿,但“救治”过后,他便也没事儿一般抛诸脑后了。他掰下一块面饼递给任臻,一面将方才探问到的情况徐徐道来:“麦积山石窟陆陆续续都在修,前些年凉州大乱便耽搁下来,后来吕光主政,才重又在官府的监督之下复工。”
任臻立即听出门道来:“也就是说工地里也有官府的人在?”虽还不甚肯定天水郡守之子和沮渠蒙逊是受命于后凉哪一方要对他们下毒手,但如今情势,自然是离官府远一些的好。
苻坚点了点头,又道:“所以即便你我藏于此处,也还是要处处小心——方才听说天水郡守死于‘反贼’之手,如今城中乱了套,新接手的长官下令全面戒严宵禁捉拿余党,每天城门只从辰时到巳时开放一个时辰且反复盘查,凡身上有伤者或体貌白皙者皆捉拿回去,那帮石工匠人因进出不便都怨声载道的很。”
任臻沉思片刻:“他们。。。内讧了?”苻坚心中倒是更觉得是沮渠蒙逊非是良善之辈,怕是已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但却没对任臻明说,只道:“故而我们这一两日想要进城却也难。”
任臻抓着面饼咬了一口,差点没把牙给崩了,不由地在心底骂道这是铁饼么?但他性子好强,想那苻坚不也是锦衣玉食过来的,他还没叫苦他自然也不能丢了脸面,还是小口小口地努力吞咽下去,一面接着苻坚的话茬道:“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却更不易——老是两相隔绝总不是办法。”
苻坚知他放心不下拓跋珪那帮虎贲卫士,便宽慰道:“拓跋珪果毅聪敏,便是暂困城中也不至有事——从前在秦宫中做质子时倒是没瞧出来他有这般出息。只不知他会不会冒死出城来寻你。”
“会。既是约好了的,他必会践约。”任臻笃定地道。他离开他,只会是个身份尴尬的流亡王子,拓跋珪怕是宁死也不愿意的——换言之,他欲出人投地,便只能奉他为主——至少现在如此。
苻坚一笑:“你倒是信他。”
任臻知道苻坚心思通达,怕多少也已猜出在年前在长安借演武会兴风作浪意在夺权之人是拓跋珪,他方才这话已是隐带讽劝之意,但他心中自有主张,因而只是附和一笑,不再多说。他随即挑眉看向苻坚,见他倒了一碗清水出来,将面饼撕碎了一点一点浸透进去,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苻坚将碗推过去:“方才见你咽的甚是困难,想是这饼干硬,难以入口,用水泡软了或可好些。”任臻一愣,倒是没想到苻坚这般细心,又听他续道:“其实若有锅热腾腾的羊肉羹,将面饼浸进去,不仅不难下咽,倒是是美味的很。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唤作——”
“泡馍嘛~”任臻抢先道,伸出双手接过这清汤寡水的泡面疙瘩,吃下去的滋味自不算好,任臻却觉得比方才好吃好咽太多,一路从胃里暖到心口。
苻坚也笑:“你也知道?想来关中民间也时兴这个了。”
任臻一撇嘴道:“哪呀,有半辈子没吃到了。”他自来了此处,征战连连,哪有功夫吃甚民间小吃?他也就这么随意一说,谁知当晚,苻坚竟真的变出了一锅热汤,虽不是羊肉却也是难得地见了荤腥。升火煮沸起来,加进野菜蘑菇炖煮,倒也一阵阵的香气扑鼻,任臻咽了口口水:“你。。。这又是怎来的。”
苻坚见他这馋样儿,不由想到数月之前除夕火锅之事,任臻恰好亦抬起头来,四目相望,都是会心一笑——二人不约而同都回想起来了。苻坚缓声答道:“也是随手拿个随身衣物换的——那石匠是个老氐,说起家常话来倒也亲切,没多费唇舌就给了我这锅豚肉汤。”
任臻一面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要舀汤,一面随口道:“你接连拿金玉之物同他交换,就不怕引起他的坏心?”
苻坚一愣:“你是怕他怀疑我们的身份?”
任臻抿了抿唇,他倒不怕那些大字不识斗个的穷苦匠人们会认出他们,将他们捆绑了拿到官府去领赏,只是从小就被周遭环境给熏陶出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财不可露白。否则一个人若穷疯了,再看着眼热,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事来。但他见了苻坚的表情,便知他的大脑袋里大概根本就没这根弦——苻坚自出生起便不曾缺过钱,从来想不到会有人为财死只事。想了想,他便四两拨千斤地带过去了:“我随口说说罢了,想来。。。也不至于。”
既然都说人心不古,那想来古人的心,应该比现在的人良善些吧。
谁知入夜之后,任臻正伏在干草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提早点更新~~~~隔日更神马的 我我我尽量 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