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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夜深人静之际,一道人影在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衙前停下脚步,一路畅行无阻,直抵书房,随即自自然然地推门而入,问里面的人:“天水城门都已关闭戒严了么?”
“是的,父亲的官印鉴章都已在末将手中,已经传令下去加派人手连夜巡查,绝不至让那些侥幸未死的燕兵逃出城去传递消息。少将军放心。”那人本是袖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苦等,此刻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哈着腰亲自引他上座,“少将军一路辛苦了~末将方才真怕伤了少将军,长公子同辅国将军必会问末将的罪呀。”
沮渠蒙逊翘起一只腿来,一面接过帕子擦脸一面淡淡地道:“戏假情不真,自然要演地卖力些。你不错,够听话,也下了番苦工,把你手里的那点子兵力都填上去了。”
郡守之子忙赔笑道:“都是少将军暗中策划,方能这般天衣无缝,去了长公子的心腹大患。哎,若非我那老父迂腐,非要对世子报什么知遇之恩而不肯投效大公子,怎么也劝不听,我也不至兵行险招,在设宴之时扣押我父,还望少将军在长公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保我父子身家荣华。”
“良禽择木而栖,你倒乖觉。”沮渠蒙逊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只是何来‘天衣无缝’四字?我调虎离山引开了任臻和拓跋珪和他麾下的精锐燕兵,让你兵分两路围了驿馆,务必要除去苻坚——结果呢?天水湖围捕未得全歼,就连苻坚也得以逃出驿馆——你这叫哪门子天衣无缝?恩?!”
郡守之子早已年过而立,却被个少年这么阴测测的话吓地心底一凛,腿一软就势跪下:“末将、末将已经全然按照少将军的意思行事了!我已谨记少将军吩咐,给留守的人马下了药,也不知怎就被苻坚看出了破绽,更没想到他如此勇猛杀出重围,半路还能折来劫救那帮燕人。”说罢抬眼觑着蒙逊的脸色依然阴晴不定,赶忙续道:“少将军明鉴,天水湖纵深十余丈,没有浪里白条的本事落水是万难活命的。他既宁与那姓任的燕将同坠湖中也不肯落入我们手中,只怕两人都是必死。况且,今日之事。。。就就算苻坚侥幸不死也绝不会疑到长公子与少将军身上,都记在世子账上呢~”
听到这话,蒙逊在寐明不定的烛火中微微一皱眉,须臾后他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抬手一摆:“罢了。你说的也是。苻坚落水,九死一生。你此次确然劳苦功高,长公子知道后定会好好嘉奖一番。”
那郡守大喜,膝行数步抱着他的腿磕了个头:“谢少将军提携!末将些许微功,不敢挂齿——”蒙逊随手丢了帕子,在榻上伸了个腰懒洋洋地道:“只是我事先分明吩咐过——让你格杀拓跋珪,你怎地一意全冲着任臻去?”
郡守之子愣了一下,茫然无措地仰起头来:“可拓跋珪等人一意全护着那任臻,我我也无法,想他们既都是敌国之人,不如——”
“不如用箭阵围而歼之,杀个干净,一了百了?”蒙逊垂下眼睑,和颜悦色地俯视着他,“废物。”
郡守之子猛地张大嘴,却只能发出一记急促的气声:“啊~!”身子陡然一晃,斜斜颓倒在蒙逊双膝之上。沮渠蒙逊微一拧眉,松手抬脚,轻而易举地将他踢到一旁,沉重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个身,只见他背心正中一大片氤氲血花逐渐弥漫开来,上面插着一把仅露刀柄的匕首。
“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指使去杀何人,就能为了未可知的荣华富贵软禁其父而倾力投诚,”蒙逊的面上现出一丝若有还无的凉薄笑意:“为成大事,至亲可杀,确是真英雄。但你么,不过是个白白替人受过的狗熊罢了。”
他垂下眼睑,心里到底有一丝阴霾——只是。。。任臻若真地死了,未免有些可惜。
自那日事变去,天水郡一反常态地内外戒严,城门只在日间开放两个时辰,且有重兵来回巡逻盘问,凡体貌白皙,身上有伤的皆不得出入,那悬榜布告上也写地语焉不详,只说是“捉拿反贼”。几个地痞式的人物便远远地嚼起了舌根:“现在凉州不已是酒泉公的地盘么,却哪里来的反贼?”
另一人嗤了一声:“酒泉公当年也不过是个带兵将军,进姑臧时打的还是苻家的旗号,现在他倒是想做皇帝了,和他一起的老臣能愿意么?如今那后凉的尚书令段业,只怕头一个不服气——论起出身,他段氏在咱们胡人中的名声可还不比酒泉公吕家低呢。”
“瞎吹吧你就。你一个在天水有上顿没下顿的行脚夫,还知道姑臧京中的事了!”
那人瞠目道:“怎么不知道了?!我堂大伯的远房表哥就在姑臧宫里当差,说地真真儿的——酒泉公若不称帝,那便好说,若要取苻氏而代之,只怕凉州得乱。”
“听说昨夜那‘反贼’将郡守俩父子都杀了,莫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什么段大人下的手?”
原本听地正热闹的众人忽瞥见有一队士兵巡逻过来,忙道“别胡说!没影儿的事!人都还没抓到呢——得了吧,和我们有什么相干?那帮子老氐谁当皇帝也都不会赏到咱头上,都散了吧!”旁人亦大笑同意,作鸟兽散——昨夜天水湖那场风波对他们的影响不过是近来出城不便罢了。人群中隐着的一人原是静静地听,此刻便袖着手退后数步,随即低头转身,抬脚就往相反方向疾走而去。
他转进一条偏巷,才拉下覆住口鼻的半旧衣领,露出一张隐泛青白的脸孔来,赫然正是昨日侥幸得脱的拓跋珪。
巷中早有一人候着,见他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道:“将——”拓跋珪一摆手示意他悄声,自己三两步匆匆拐进了一处不起眼民居。
屋子里门窗紧闭不曾掌灯,却有数名寻常胡人打扮的男子在黑暗中迅捷无比地站起身来,纷纷按住藏在腰间的刀鞘,见是拓跋珪,方才收手,齐齐低声喊了一声:“将军。”拓跋珪环视全场,昨日幸存的虎贲营卫士不过寥寥数名,他好不容易在长安精心训练了一批死忠近侍,凭此取得了皇帝信任,从个俘虏降臣拜为中郎将,正是踌躇满志欲平步青与之际,谁知经昨晚一役,竟折损过半,尽皆挂彩,伤势还都不轻,心中焉能不痛。
但拓跋珪少年老成,知道越是此刻他越是不能显露出一丝灰心,否则更是军心涣散。他平静地开口:“方才潜回驿馆察看,已经付诸一炬了,也不知道留守的弟兄能走得几个——我在城中四处都已留下暗号,若能活下来,三两天内也会聚集到这来了。至于出城——现在戒备森严,往来男丁皆要仔细盘查,我们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老兵,怕是走不脱。”
诸人听了都是心里一凉:大家伙伤的伤残的残,药铺都被重兵把守,不得救治久困于此也是个死字。若不能尽快出城,岂不是要让人瓮中捉鳖手到擒来?
“将军,现下当如何?皇上——”
拓跋珪默然片刻,看这阵仗他估摸这慕容冲与苻坚都未死,只是就这么彻底失踪,城中遍寻不至,难道真地在湖中——他心底一抽,恨不得给自己一拳,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真就这么听话地丢下他先走了!?他不自觉地在袖中握手成拳,面上依旧自持稳重,波澜不兴:“皇上与我约定突围之后城外相见,若再在城中找不到皇上,那不管用任何方法,我们都要出城!”
“那让我等去城中打探消息吧,如今局势紧张,将军怎可为我们以身犯险?”
“我养的兵,自是我的事,谈什么以身犯险。”拓跋珪一摆手:“且我的伤本就最轻,又会说氐语,不易惹人注目——你们的关中腔太显了,小心为上。这一两天都呆在这养伤,不可轻出走漏了风声。”
“这儿原先的住户呢?如今还关押着。”一名手下似想起了什么,忙比了个手势道:是不是干脆——”拓跋珪略一思索——这处民居原是对老夫妻的,儿子远在姑臧城做点小生意轻易见不得一面——他缓缓地道:“先别动手。好言好语哄住他们,我们出面不便,还要支使他们去采买吃食药品。实在不行,我们最后的出路还要着落在他俩身上。”
众人低声答应了,一时有感而发,无不悲愤道:“天水这帮子龟儿子分明是早有预谋!我们这次实在损失惨重,若是穆校尉也在此处便好了!”
拓跋珪颇以为然地一点头,穆崇的武技确然是诸人中最高的,因为悍不畏死,又对他甚是死忠,则更添了几分可怖,堪为臂膀,只可惜,是他棋差一招致使其替罪去了萧关前线。至于天水郡守之子,如此苦心积虑,自然不是为了出口恶气,只怕早有幕后主使——要的便是苻坚到不了姑臧城。
会是哪一方呢?他想起了那夜陇山镇的首次遇袭,都从胸膛上的牛首纹身怀疑是姚秦布置下的死士,可放眼这陇西六郡,想让苻坚身死,凉燕断交的又何止一个姚秦?
拓跋珪在苦寻不得的同时,任臻正死狗状瘫在地上直喘气,好半晌才能转动眼珠,打量了下周遭环境,艰难地开口道:“这。。。是哪?”
苻坚亦是狼狈不堪,浑身衣服俱湿透了,上岸多时还径直淌下水来,在脚边积成一处浅浅的水洼。他见任臻已经醒转,才翻身一屁股跌坐地上,吐出一口气来,低声道:“天水城外,麦积山麓。”
任臻不可置信地喘了一下——他知道麦积山位于天水城东南方,乃是小陇山的余脉,他一路在水下被苻坚连拉带扯一头黑地跟着横冲直撞,谁能料到竟真能游出天水,张眼就是岩石峭壁!他撑起湿淋淋的身子半坐起来,忽然福至心灵:“天水湖下有机关暗道沟通内外?”一定是这样,金庸古龙都这么写的,啧——应该再潜回去,路上肯定有某高人死在某处,骸骨旁定留有武功秘籍倾国财产等等等等。
苻坚瞟了他一眼:“你方才可有在水路上见到任何机关?天水湖本就是活水,当初挖掘之时就依地势凿了水道将麦积山的瀑泉引进城中,我父被先祖分封在天水之时曾碰巧得到过这湖的开凿图,故而我知道天水湖与麦积山有水道相连——天水郡守几年前才来此,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任臻泄气地蹲了回去,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命。他忽然眨巴着眼睛道:“你以前走过这水道?”
“当然不。我十六岁就离开天水,到了长安,没这机会。”苻坚似猜出他心中所想,微一点头道,“所以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找到水道带你出城,若是运气不好,我们就要葬身湖底了。”任臻气地伸手一戳:“那你先前跳地那么干脆!嫌命长么!?”他本是随手,谁知正捅到苻坚肩膊处的伤口,登时又渗出几丝鲜红。
任臻这才记起苻坚替他挡箭是受了伤的,登时悔地肠子都青了——也是因为一路上苻坚淡定地跟没事人似的,仿佛无所不能无坚不摧,以至他忙乱之下根本忘记了他的肩伤。他急地毛手毛脚地要去剥他的衣服:“让我看看你的伤。”苻坚忙拉住他的手:“天色已晚,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处容身之处,生火取暖。若是露宿山林,只怕会招来野兽。”
任臻想起当年在白鹿原狩猎之时险些被一头豹子撕碎,若非慕容永以命相护——被刻意淡忘的人影突如其来的跃入脑海,任臻一摇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且顾当下吧。
苻坚撑着岩石站起身来,打量四周——他们出水之处正是麦积山腹的一处水潭,触目皆是森森古树,若是从这往林外走,却不知多久才能找到藏身之地。
任臻已经跳起来,一甩手将自己湿答答的衣摆用力一拧,随即朝上一指:“不要往外走,咱们爬上去——麦积山占地虽广,海拔却不甚高,三四十丈至多;凉州崇佛,麦积山山壁之上现在应该已在开凿石窟雕塑佛像以供人礼拜,石窟中定有工匠起居生活,可以暂时躲在那儿,疗伤要紧。”
“在夜里爬上这山石峭壁?”苻坚有些愕然,“你又怎知山顶开凿石窟之事?!”
任臻一撇嘴,他再没文化也知道麦积山石窟是如今现存的四大石窟之一,山壁之上自西晋末年以来历代经年开凿的洞窟过千,正是起源于佛学初兴的两晋时期。但他知道解释起来没完没了,便按住苻坚的手,不容置疑地道:“你有伤在身,箭矢已折箭头却还在肉里,万万不能再施力了。我寻几根藤条来,背着你爬上去。”苻坚一皱眉:“不必,你如何背的动我,何况还要攀爬这山壁,我自己走得。”
“小爷我以前是负重攀岩俱乐部的!”任臻撇了撇嘴,一摸身上匕首还在,便自去寻割藤条,苻坚有听没有懂,刚欲再说,他忽然转过头来,在夜色中露齿一笑:“你也信我一次成不成?”就像跳湖之时,明明不知前路如何却还是义无返顾地跟你走。
苻坚便一阵沉默,片刻后他一点头,道:“好。”
山顶岩壁之上果如任臻所言,大大小小已开凿了数十个石窟,只是斧凿粗糙且还未造像,因而并无多少人烟,任臻将小心苻坚放下,在暗中靠着山壁哆嗦了许久,才能勉强正常出声说话,还不敢带大喘气“:上,上来了。你看,我说的不错吧?”这男人简直重地像山,若非他好面子不认输,爬一半就非得被压出一口血来!苻坚见他这般逞能,不由会心一笑:“是,多亏有你。”
任臻从未听过苻坚对他这般柔声说话,不由愣了一下,面上微微一热,忙低头道:“快走罢。”
二人寻了个偏远处的无人洞窟进去,入内才见那石窟里别有洞天并不逼仄,正中一尊近丈的佛陀石塑已雕出雏形,观其眉眼,却并不如任臻往常所见佛像那帮慈祥丰满悲天悯人。苻坚一面四下打量一面道:“看这雕工刀法像是前朝遗留的,此窟想来是废弃的了,倒是可供你我暂时藏身。”任臻闻言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再走下去他怕真要脱力撑不住了——他离水上岸后本就身上精湿,爬山之时又耗尽气力出了一身热汗,两下里衣服都粘湿无比地贴在身上,料想苻坚也是如此,兼之又负伤在前,便急着要升火烘衣,只是他少有亲自动手的经验,早前是慕容永后来是拓跋珪都把他伺候地滴水不漏。如今傻子似地找出两块火石对撞了好几下,却连一点火星也不见。
苻坚将手伸出:“我来罢。”任臻心道,你前半辈子享的福比我只多不少,未必就会。话未及说便见苻坚已燃好了火折,放进干柴堆中。
任臻:“。。。。。。”
他轻咳一声:“快把衣服脱了烘干——你的伤早该治了。”
苻坚点了点头,一面抬手解衣,一面道:“你也是。山风寒凉,你又流了一身的汗,赶紧换下。”任臻莫名地有些尴尬,他恩了一声,背对着苻坚开始脱衣,解到腰带时候还很是犹豫了一下,末了自己都觉得无聊至极,都是男人,大难关头,谁有空多看一眼?于是心一横脱地精赤条条,只余□一处围裆。转过身来便见苻坚已经蹲在火堆边翻转自己半湿的衣服,肩上那处伤口已经被水泡地发白,已无多少鲜血涌出,但皮开肉绽地看着更觉可怖。任臻一时也不记得旁的了,忙俯□去看他伤口,见肉里还裹着锋利的箭头,半茬断木箭柄直突突地顶出来,显得触目惊心:“得帮你把箭头挖出来。只是此处没有金疮药,万一撕裂创口流血不止。”
“此处山林多蛇,此处工匠若日夜宿在工地必会备上硫磺粉驱蛇,也可以充作止血药粉。”苻坚没说完任臻便一阵翻箱倒柜,果然翻出一瓶,喜道:“还真有!”当下不敢拖延,摸出腰间贴身藏着的匕首在火上反复炙烧,而后在苻坚肩伤处比了一下,舔了舔唇道:“先抹点银环,可以麻痹伤口,没那么痛。”可到衣服里上下掏了个遍,“银环”早随水化了,竟是一点不剩。任臻懊恼地砸了下拳头——总不能生生挖开血肉取出箭头吧?
苻坚淡淡地道:“不必了,直接来。”瞟了还在犹豫迟疑的任臻一眼,他勾起唇角:“怎么,你不敢?”“哪里!”任臻经不住激,反唇道:“我怕你痛地大叫,引人过来就糟了。”
苻坚盘腿坐下,平平静静地道:“不至于。关云长可刮骨疗伤,我再不济也不会为了些许痛楚失仪。”
任臻吞了口唾沫,在他背后单膝跪地,将消毒过后的刀刃贴上他坚实的背肌,他如今自非当日见血就晕的小菜鸟了,但是如今执刀在手,不知怎的比划来比划去就是没能下刀。
“任臻。”苻坚忽然回头望他轻声道:“你动手就是,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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