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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疼。
非常非常的疼。
他缩在角落里,茫然地望着狭小的窗口。那窗口被木条封得死死的,只依稀从缝隙间溢出点光来。
空气黏稠湿润的可怕,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总能感觉到爬行类生物的蠕动。他颤了颤身体,手腕处的划痕才刚结疤就被撕裂,背后留下的烫伤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在这个狭隘逼仄的阁楼里,唯有疼痛让他感觉到真实,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今天妈妈又发疯了。她神色狰狞地大喊大叫,用铁制的烛台狠狠撞上他的身体。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那里的血痕已经干涸,鲜艳泼辣的红沾了他满手。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里似乎爬满了肮脏的蚂蚁,那些节肢动物流入他的身体,似是要吸吮他的灵魂――
很疼很疼很疼。
很黑很黑很黑。
他虚无地看着前方,感觉不到丝毫的光亮。他只觉得,这个世界好黑也好冷啊。
他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开始遐想起来。
在那个只属于他的奇妙瑰丽的世界里,他看到布利安桑点从远方射影,极限数无穷拓展延向地平线,薛定谔的猫微笑着啄着世人的唇,狄利克雷拉开了未知的抽屉,螺旋状的基因链条交织成染色体……
“啊,这里有人吗?”
稚嫩的少年音突然响起。阁楼陈旧的门被推开,粉尘扬了一地。他似受惊的雏鸟般抬眼望去。
神说:要有光。
于是,光明占领了这个世界,驱逐了所有的黑暗。
那人立于门前,相貌绮丽精致异常。纷飞的金色光点中,那人轻轻颤动着浓密的黑色睫毛,眼中的光如蝴蝶般簌簌落下,溅了一地。
那人看到他,似是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了唇角,双颊陷出了两个甜美的酒窝,看上去十足友善又美好。
――就像一个天使,但却让他感到恶心。
他这么想着,一时间只觉得愤怒而可笑。
那人好奇地问道:“你是大伯的儿子吗?”
他只是抗拒地抿紧唇,一句话都不愿意作答。
那人对他笑了一下,笑得温暖而灿烂,却又带着莫名的异样感。像是雪与月所浇灌出的花朵,底下埋着不知为何的黑色土壤。
“你好。”
他对他伸出手,似是想将他从黑暗中拉往光明,“我是宁辰,你的堂哥。”
他却不想去接纳对方的好意,甚至想伸出手去拍开宁辰的手。他想,那双手肯定很柔软温暖,那是和他全然不同的一双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指缝内漆黑的污垢与血渍叫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样的鲜亮与他截然不同。
而他憎恨着这种光明。
然而宁辰却走近了几步,强制性地抓住了他的手。近距离看清楚他的身体后,宁辰有一瞬间的震惊,随即脸上浮现出了隐忍着的愤怒。
他嘲弄地勾起唇角,宁辰――应该是这个名字吧――是看到他身上那些陈年累积的伤口了吗?
宁辰会觉得恶心吧?会觉得害怕吧?会厌恶他吧……
或者说,他会感到同情、感到悲悯、怜爱他这个受到虐待的可怜孩子?
比起前者,后者更叫他作呕。
他从不需要这些伪善。
如他所想,宁辰选择了后一种答案,他紧紧抓住了宁缺的手。宁辰并没询问他身上受的伤,只是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着,半晌不出声,心里却在冷漠地盘算着。
虽然对方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如果利用对方的话,有没有可能逃离这个地狱呢?
于是,他张开了口,嗓音因为许久没说过话而变得沙哑难听,就像最粗粝的砂纸磨过窗玻璃。
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宁缺。”
宁为姓,缺为名。他的出生便是不受期待的,母亲以缺之一字作为他的名字,像是恶意的诅咒,又像是难听的嘲讽。
“缺吗……”
宁辰呢喃着他的名字,脸上笑容逐渐褪下,那双黑色的眸底也染上了复杂而莫测的色彩。
他没有把宁缺拉进光明,只是走入了黑暗,与宁缺相拥。
他拥抱着黑暗,拥抱着宁缺,也拥抱着自己。
感受着对方身上的温度,宁缺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了善意的话。
“我是你的堂哥,你以后可以依靠我。”
宁缺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心里像塌陷了一块,然后,满满的恶意从其间涌出。
真是可笑。
这个人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地说出这种话?
什么依靠不依靠的啊。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可以依靠。
但是表面上,宁缺只是依顺地趴在对方怀里,第一次叫出了一声,“堂哥……”
那双垂下的眼眸深处,却藏匿着不详的污泥,埋着最深也最黑的恶意。
“这个孩子因为从小被虐待,长期处于幽闭环境内,目前营养不良,且怀有程度很深的自闭症和抑郁症……”
他咬着习惯,面无表情地听着医生的诊断,心底却在嗤笑。
他并没有自闭症,他只是不愿意和这些人说话罢了。
那些普通的、走在阳光下的世人。
世人多庸俗,又蠢笨,却偏偏自以为是得很,动不动就大发善心,为自己的行为而沾沾自喜。
就比如他的堂哥――宁辰。
在被带出来后,宁缺一直都是由宁辰负责照顾的。不得不说,宁辰真的对他很好。
尽管宁缺的态度一直很冷漠,宁辰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说话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碎了他。
但是,宁缺心中的恶意却在一天天滋长。
他在嫉妒宁辰。
嫉妒着对方,为什么能这么纯然地对另一个人好。
宁缺知道自己是很聪明的,远比正常人要聪明得多。畸形的成长环境让他过度早熟,却也在长久的折磨中失去了对人的信心。
在最初被虐待的时候,他是渴望过有人来救他的。但是没有。上帝的圣光从未普照过他,他的人生永远是一片黑暗。
正如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一般,在长久的等待中,宁缺渐渐地丧失了一切希望。他开始变得麻木,讥笑嘲弄着世人,甚至对这些光鲜亮丽的人们怀有浓重的恶意。
他甚至有报复这个世界的冲动。
凭什么!
这些人能活得那么自由自在!
他却有这么悲惨、这么黑暗的过去。他是一辈子在污水渠里的蛆虫,只能挣扎着溺弊于黑暗。
而在这些人中,宁缺最看不惯的就是自己的堂哥。他的恨意与日俱增,终于在一天完全爆发。
他说:“你以为你对我这么好,就能让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吗?但是实际上,我却只觉得你很恶心。”
宁辰愣了一下。宁缺继续冷冷地嘲弄着,“你觉得自己很善良对吧,觉得自己很伟大对吧?你救了一个黑暗中的孩子,就算被刺扎到,也依旧掏心掏肺地照顾着他,真是具有牺牲精神啊。就连圣母玛利亚听了都要落泪了。”
他唾了一口,面无表情道:“别再这样自我感动了。我只觉得很可笑。”
听到这样含着满满恶意的话,宁辰却笑了。和平常笑得不同,这一刻他笑得异常开心愉悦,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就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他说:“你以为我是在同情你吗?”
宁缺反问:“不是吗?”
宁辰弯下腰,抱住了宁缺,声音温温柔柔的,却泛滥着黑暗的潮汐,“当然不是啊。我只是在你身上寻求着慰藉。”
“我拥抱着你,我拥抱的其实是我自己。”
宁缺呆了一瞬。宁辰却又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吗?我其实有着洁癖。”
这个宁缺倒是知道,他听仆人提起过,却一直不信。如果宁辰真的有洁癖的话,当初在阁楼里肯定不会抱他。
“我有着洁癖,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脏。”
宁辰的声音幽幽的,不带丝毫感情,“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突然问道:“宁缺,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宁缺愣了一下,才犹疑着答道:“应该是吧……”
“呵,我一点都不是个好人,”宁辰嘲讽地弯起唇角,“我任性妄为,肆意挥霍和利用着别人,手上染满了罪恶。我本身就处于黑暗里,也从未想过爬出这片黑暗。”
“我帮助你,不过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同样的,不愿意爬上来的自己。”
“你看似憎恶和蔑视着这个世界,其实是厌恶着这个阴暗而孤独的自我。”
“但有什么好怕的呢?黑暗本就是我们体内的一部分啊。不必惧怕它。”
“宁缺,如果你不肯相信别人,是因为害怕别人辜负自己的信赖的话,那么你就试着相信我吧。”
宁辰弯下腰,与宁缺对视着。
他弯起唇角,笑得明艳不可方物,宛如地狱里长出的曼珠沙华,掐了一手的鲜血,糜烂而危险之极。
“我们可以成为同伴,我和你一起拥抱黑暗。”
那双眸里,倒映出的是一片满满的黑。
宁辰微笑着,一字一句地道――
“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一定会辜负和利用你的。所以,你从头至尾,都不必对我抱有任何期待。”
宁缺怔怔地看着对方。那双漆黑的瞳仁仿佛一个漩涡,魇住了他。
宁缺突然发现了,他是在害怕啊。他害怕自己体内那个乱七八糟的自己,害怕着自己体内那头狰狞的黑色野兽。
而宁辰,完全看透了他。
自己的灵魂完全暴露于阳光之下,宁缺既感到羞耻,却也感到了解脱。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即使看清楚了他那肮脏的灵魂,也依然愿意拥抱着他。
如同魔怔了一般,泪水突然无意识地涌出宁缺的眼眶。他人生中第一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如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紧紧拥抱住宁辰,拥抱住自己的堂哥。
在这一刻,他与黑暗达成了和解。他有了一同陷落于黑暗中的、仅有的同伴。
宁辰是宁缺在黑暗里看到的唯一的光。
尽管这道光――将他引向了更深的黑暗。
很多很多年后,宁缺去英吉利工作时,曾在周末和同事一起去逛过圣莉亚大教堂。
巨大的穹顶遮盖住蓝天,彩绘琉璃折射出璀璨的辉芒。墙上浮雕影影绰绰,勾勒出各式各样的花样。
神圣的教堂里,庄严的神像立于中央,巍峨高大,悲悯地俯视众生。
同事问他,“宁,你有信仰吗?”
宁缺勾起唇角,懒洋洋道:“有啊。”
那同事哇哦了一声,讶异道:“你有啊,你看上去不像信教的人。”他又好奇地问道,“你信什么教?基督还是□□?……不会是你们华夏的佛教吧?”
“都不是。”
宁缺淡淡道,“我不信这些。”
同事又追问道:“那你信仰什么?”
宁缺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不信黑,不信白。不相信正义,也不相信邪恶。他只相信一个人。
那是他的神。
那是他的信仰。
――他的堂哥,宁辰。
那是他人生中的指标,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同行者。所以他也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就算被利用也毫不在乎。
在那一天。
宁缺看到了生命中唯一的晨曦。那道晨曦没有驱走黑暗,只是包裹住了他,为他织就了一件最美丽的霞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