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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容得知白檀想到白鹤书院执教后, 表示举双手支持, 立刻回了一趟娘家, 同几位声名远扬、文坛宗师的兄长说了此事,还拿回来一沓沓的墨稿, 让白檀提前准备。
说实话, 古代国民素质整体偏低, 教育工作的准入门槛也远远没有后世那般严格, 根本不存在师范专业一说, 没有相关凭证也无伤大雅。
人才稀缺程度, 由此可见一斑。
时间紧迫,白檀想尽量准备充分一些,就夜以继日地熟悉教材,写专题教案,他本身又是有真才实学的, 幼承名师, 游学归来,走到哪里人都高看一眼,去白鹤书院面试时, 非常顺利, 几位主考官都对白檀青眼有加, 极力要求他尽快入职。
对于这一点, 双方不谋而合,白檀也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当天下午就办理好了手续。
白檀小时曾经连着跳了几个学年, 以至于,他现在虽然是白鹤书院正式先生,年龄却跟学生相差无几,甚至比他们看起来还要面嫩几分。
白鹤书院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有资格来到这里的学生,多少都有些过人之处。其中不乏那等恃才傲物,眼高于顶的,刚开始见白檀弱冠之年,就来充自己的先生,难免心有不服,甚至蓄意刁难,想要给这位白檀来个下马威,顺便试试此人深浅。
白檀早就料到了他们有此一招,不但巧妙化解,还在过程中引经据典,舌灿莲花,驳得原本踌躇满志的学生们无话可说。
尤其是,白檀心态年轻,既不会像教诗文的庄先生那样迂腐古板,也不会如学管那般严厉苛刻,遇到学生捉弄,该反击反击,该教训教训,过后不计前嫌。
古人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往往会过分抬高师者身份,很多思想观念仍然根深蒂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白檀不摆谱,不端架子,跟学生在一起时,该说说该笑笑,课堂上又能驾轻就熟,深入浅出地将一些晦涩难懂的理论,解释得条理分明。
白檀的为人处事,教姿教法都让学生们耳目一新,他们喜欢白檀事事开诚布公,与学生平等交流的态度,也喜欢他生气时,既不会故作大度、息事宁人,也不会睚眦必报、笑里藏刀的坦率行径。
再加上,白檀专业知识扎实,讲课时又穿插着一些趣味故事,民间怪谈等,寓教于乐,这些常年关在教室内,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们听了,自然受益无穷。
总而言之,白檀是一个非常有个人魅力的教书先生。
入职不过短短几天,白檀就赢得了一众学生的爱戴,大家对他的称呼,也从一开始不冷不热的“白先生”,到现在透着亲昵的“小先生”。
白檀在白鹤书院如鱼得水,很快就适应了每天定时上课、批复文章,每十天一次随堂小考的生活。
这天中午,白檀上完课,拿着课本往家里走,刚来到校门口,就见到街边停了一辆漆黑油亮、奢华大气的马车,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学生,观者如堵。
云九霄今日罕见地脱下了一身戎装,穿着月白色银线暗纹长袍,罩了墨蓝色软缎披风,凉薄冷淡的五官,连春日里融融旭日都暖不热。
白檀走过去,不太高兴地轻蹙长眉,“云将军怎么有空来白鹤书院?”这人长相俊逸,坐骑亮眼,往校门口一杵,学子们恐怕会人心浮动,想来下午是不缺八卦话题了。
听得白檀对自己的称呼,云九霄挑眉一笑,嘴角带了些痞气,“上午去贵府拜访,大老爷说你出来做事了,我顺路接你。”
白檀默了一默,想到白家、白鹤书院、云家别院各自的方位,心道都快把整座荣平城逛过来一遍了,这算顺得哪门子的路?
云九霄开了车门,扶着白檀双肩将人摁进去,自己长腿一蜷,大喇喇挤了进来。
白檀想跳下去,云九霄轻笑一声,捉了白檀手腕,将人拉了回去,似笑非笑地斥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见这厮如此难缠,一时半会儿地摆脱不了,白檀稳了下心神,笑意不达眼底地说道:“大侄子,找叔叔什么事?”
云九霄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他方才特意避开“世伯”这个较为亲近的称谓,改唤白楷为“大老爷”,就是不愿白檀想起这茬,岂料这人促狭,哪壶不开提哪壶,特特捡了他不爱听的话说。
云九霄可不是吃素的菩萨,脾性乖戾,桀骜不羁,人人都知他不好惹,要么敬而远之,要么言语客气,还从未有人次次不假辞色,直接驳他的面子。
但,若让他拿出那一套雷霆手段,云九霄又狠不下心来。
谁让白檀容光艳绝,桃花眼眸,芙蓉玉面,额心红痣,黛青双眉,处处都可着他云九霄钟爱的模样长,像极了青春年少之时,与他共赴巫|山||云|雨的梦中人。
云九霄压下浑身令人退避的磅礴气势,温和道:“听说附近有人斥巨资开了一家酒楼,咱们去尝尝。”
竟是连用个问句,意思意思地商量一下都没有,真是霸道!
白檀不大乐意,他原急着回去备下午的课,奈何云九霄态度坚决,白檀又想到何仙儿,怕云九霄以后冷不丁地再去寻他,就替白文礼解释了一番。
不同于大老爷白楷的老成持重,二老爷白椴生性风流,酷爱流连花丛,白家人又天生一副好相貌,白椴十几岁头上就惹得名伶歌伎芳心暗系,他偏个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任由外界说他潇洒也罢,无情也罢。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后来白椴一时不慎,被人设计陷害,意外闹出一个私生子,也就是白文礼。
因着这个把柄,白家被人拿捏,不得不避其锋芒,在商场上让出几分利,损失了惨重。
好在,白椴经一事,长一智,之后就在女色上谨慎许多,也逐渐学着大哥的样子,修身养性,一心扑在家庭和事业上。
白椴并不喜欢那个为他诞育子嗣的风尘女子,秉着负责的心思,还是将人好吃好喝地养在外面一处宅子里,等闲不往那里去。
那女人耐不住寂寞,没过多久就将宅子里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随一个经商路过的男人跑了。
论起来,白文礼比白檀还要大上一岁,他被抱进白家没多久,白老妇人就被诊出身孕,合家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白老妇人身上,白文礼就送到了当时还是二少爷的白椴院子里。
白檀与白文礼一起长大,名为叔侄,情比兄弟,关系比跟白楷白椴还要亲密一些。
白檀外出求学时,白文礼正在外面跟着师傅学武艺,没能赶上亲自送他,就替白檀多看顾四季春戏班,何仙儿每每都会缠着白文礼,求他转述白檀家信里的内容。
念在何仙儿是真心牵挂白檀,还时常去庙里为白檀祈福,白文礼就没动粗,心情好时还会跟何仙儿多聊几句。没想到两人这般拉拉扯扯,落到有心人眼中,竟然就成了白文礼跟何仙儿有私情,三人成虎,传得满城风雨。
饭桌上,白檀把内情同云九霄简单说明,道白文礼跟何仙儿仅是泛泛之交,其实是受自己所托,才会对四季春戏班的人多加庇护。
云九霄漂亮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分别握了餐刀,三下五除二,就将一块上好的卤煮鹿肉切割完毕,然后递给白檀,换了他那一份来,照样分隔好,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云九霄冷哼一声,一边切肉,一边四平八稳地说道:“知道了,我不会再去找何仙儿的麻烦,放心。”
白檀望了望锃光瓦亮的餐刀,总觉得落在云九霄手中,瞬间就成了致命武器,暗忖道:这似有若无的凛冽杀气是怎么回事?
“你生气了?”白檀试探着问道,虽然他也不清楚云九霄生气的点在哪里。
三句话不离何仙儿,还说什么年幼相识,情分非常的话,真是越听越刺耳,让人如何不生气?
云九霄有心拿出万军阵前,运筹帷幄,睥睨四方的气势,狠狠训白檀一顿,警告他别跟那些不三不四,心怀不轨的人来往,但是一抬眼,直直对上那双潋滟多情的眸子,瞬间就成了纸老虎,色厉内荏地说道:“我没生气,但是你以后不要再往戏班跑了,那些地方水深得很。”
白檀不赞同,说道:“我知你是好意,只不过坏的从来都是人心,而非环境和阶层,他们不过讨一口饭吃,若是挺直腰板,未必比你我矮上几分。”
云九霄深深地望了白檀一眼,嗤笑道:“我猜白家人肯定把你保护得很好,你大概从未忍饥挨饿受冻,不晓得人性贪婪,倘若你见过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灾荒之年,为了拳头大小的干窝头,反目成仇,相互残害,最终用石头活生生将对方的头颅砸成一团烂泥,和着鲜血把窝头吞下去,你或许就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人了。”
“你错了。”白檀澄澈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悲悯,隐隐流露出看透世事的豁达和淡然,恰似子夜寒星,格外明亮灼人,掷地有声地说道:“你若认定我是不识人间疾苦,耽于享乐的富家子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见过,我见过家中负债累累,甫一出生就被溺死在便盆里的女婴;我见过沦落欢场,操着皮肉生意,却拼命攒钱供弟弟上学的可怜女子;我见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日辛劳的积年老农,瘦骨嶙峋的尸体;我见过举家食粥供养出来的儒生,转头便抛妻弃女,坦腹东床……”
云九霄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地听着。他承认,他对白檀很有好感,甚至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即使这人愚顽不堪,浅陋无知,有那张天人之姿的脸在,云九霄就愿意宠他爱他,护他在乱世一生安稳。
可是,此时此刻,听了白檀那段振聋发聩的话,云九霄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为他的识人不清,也为他看低了白檀。他打算将人强行绑定在身边,作为禁脔的想法,对白檀来说,根本就是彻彻底底的侮辱。
事到如今,云九霄终于认识到自己的狂妄自大,他或许应该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青年。
白檀坦然无畏地与云九霄对视,不急不缓地说道:“正是因为我见过,我知道,我才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富庶的生活,才必须为这个国家,切切实实地做些什么!”
云九霄搭在双膝上的手狠狠攥紧,整个人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面上勉力保持平淡地问道:“哪怕为之付出生命?”
白檀蓦然笑了:“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亦九死不悔。”
这一刻的白檀,毫无修饰,天然本真,美得浑身都在发光。
云九霄黝黑双眸犹如千年古潭,暗藏漩涡,他站起身率先抱拳行礼,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们来重新认识一下吧。云九霄,二十五岁,豫州人,从军近五年,尚无家室。”
这是什么神展开?
白檀真是越发看不懂云九霄的脑回路了,出于礼貌,也道:“白檀,二十岁,荣平城人,刚开始在白鹤书院执教,也……无家室。”
咦,等等,感觉好像相亲时的开场白啊。
两人握过手,云九霄笑道:“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白檀笑眯眯地说道:“比起来当朋友,我更喜欢当你世叔啊,大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