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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没有永恒的谜,只有待人们去解开的罪与善。死去的人会以某种形式复活,在人的脑子里,抑或小镇阴潮的角落。
如果尹德基的妹妹和双胞胎兄弟已离开人世,他们定会在镇上留下蛛丝马迹,引导正义最终回归。鸟过有痕,我自始至终坚信这一点。
警察在我家屋后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人群随之散去。可是有一个人没有走,她在外面对着我招手:“小宇哥,你回来了!”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这脸庞和眼睛如此熟悉,但一时尽想不起她叫什么。
在记忆中搜索镇上我所认识的人的画面,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刘芸,她比我小四五岁,是个性格独立的乖巧女孩。
她家原来开养猪场,她妈用机器搅猪草喂猪不小心剁掉了两个手指,舍不得钱去大医院,耽误了时间,没能接回去。
她妈妈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自卑,开家长座谈会时把右手一直揣在衣服口袋里,怕她的同学看到自己残疾的手,伤了刘芸的自尊。正值三伏天,她母亲的手上尽是汗水,把衣服都打湿了。
刘芸倔强地把她妈妈的手从口袋里拉出来,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妈妈,我永远都为做你的女儿感到骄傲。”
她妈看着懂事的女儿,潸然泪下。
我从她的作文中得知的这件事。
那时她留着两个翘翘的辫子,一双无邪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小学的课本上有一篇文章叫《穆老师的眼睛》,说穆老师的眼睛双眼皮儿,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牛逼闪闪还会说话。那时我最直观地便想到了刘芸的眼睛。
她信任我,经常来我家让我给她讲题,写的作文第一时间给我看。
我也喜欢她,把她当成亲妹妹。
她不是无缘无故就这么信任我,其中有这么一件往事。
那年天公不作美,大旱两个月,不管人们怎么烧香拜佛拜祭龙王,这龙王兄弟估计也是独自撸去了就是不开心,喷嚏都舍不得打一个。
衣河水枯了一半,水位够不到浇灌农田的水渠,大人瞪着老天干着急,眼看庄稼一天天枯萎下去,人人焦虑不安。
最后着急也没用,干脆乐呵乐呵。大人小孩都欢乐地去河里摸鱼。有一个小女孩蹲在河边津津有味地看,看着我们玩得开心她格格地笑,最后心痒了也脱掉鞋子到河里跟着大孩子屁颠屁颠地玩水。
没有人注意到她,但我注意到了。她突然一脚踩空,瞬间被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想大事不妙,这孩子肯定掉进了河里的暗沟。衣河千沟万壑,不熟悉地形的人在这里乱蹿,分分钟被暗流冲走。
我没有多想,冲过去憋了一口气潜到水里乱摸一气,可什么都没有摸到。
那时我也就十来岁的孩子,水性比迈克尔·菲尔普斯可能还差那么一点,泥水涌进鼻腔,呛得差点昏过去。
露出水面四处张望,周围离我最近的人也有二三十米,等他们赶过来这小女孩凶多吉少!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又憋足了一口气,一头猛地扎进泥水坑里,脚用力狂蹬,沉到暗沟底下,手上摸到了什么东西,拼了老命往上提。
小女孩被我从暗沟里拉了出来,自己呛了两口水,差点被憋死,那感觉仿佛被钳子夹住喉咙,死不死活不活,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真有快见阎罗王的错觉。
老人为了阻止小孩去河里游泳,危言耸听说墨盘的水也能淹死人,我倒真的体会到了被淹的感觉,何况这水坑的水可比墨盘多太多。
看到手中紧闭着双眼的小女孩,我无暇自顾,想起课堂上学过的救溺水者的知识,抱起她冲到岸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挤压她的胸腔。一边压一边喊有人溺水了救命啊,快打镇医院的电话。
周围的人循声看过来,迅速跑过来,那时手机没有普及,镇上除了几部公用电话,只有几户人家里才装了有线电话。
眼见情况不妙,有人立即往镇医院狂奔而去寻找救援。
我的手不停地做着挤压动作,怕这小女孩从我手中溜走,大喊着:“小妹妹你快醒醒!”
终于,她咳嗽一声,哇地吐出一口泥水,大家把她扶起来。她不停地咳嗽,又吐了几口泥水。等她稍微缓过来一点后,睁着大大的双眼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哇哇大哭。
众人看着她哭出来了,喜出望外地笑了。
卢泽汓挺能哄孩子,摘了一把野花给她扎了个花环,戴在她头上说:“小公主是不能哭的哦。”
她睁着泪眼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旁边的我,真的不哭了。泪水把她的小脸颊冲出了两道泥沟,可爱又可笑,我们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
医院的人赶到,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只是呛水了,回家喝点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背着她回家,她在我背上一直安静,没哭一声。
我母亲给她洗了个澡,换上了我的衣服,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长,把她裹得像条茄子。
小孩子单纯简单,眼中都是童话世界,即使天塌下来在他们眼中依然不会是世界末日。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经历了从生到死的转折,在床上活蹦乱跳,还叫我“哥哥”,缠着让我陪她玩。
我妈找到她家里,让她妈把她接了回去。她妈三番五次地谢我,流着泪说不知道怎么报答。之后逢年过节她家宰了猪,总会给我家提一块上乘的背柳肉,刘芸还拜我妈为干妈。
十多年不见,依稀能从眉宇间辨认出她年少时的模样,如今她已长成漂亮的大姑娘,那双眸子仍旧水汪汪,像隐藏在深山里秋日的湖水,梳着的两个长辫子不翘了,自然地垂在肩上。
看惯了大城市姑娘的浓妆艳抹,再看到大山姑娘的水灵和质朴,有吃肥肉吃腻了上了盘萝卜青菜的清新感。
我招呼她进屋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口袋,见到我有点害羞,说:“小宇哥,自从你大一那年回镇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我妈知道你回来了,特地炖了你爱吃的排骨豌豆汤,还说等你有空了去我家吃饭。”
我接过她手里的口袋,里面装的是一个蒸锅,盖着盖子,浓浓的肉汤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招呼她坐下,说:“小芸子越长越漂亮了,在我记忆中你还是那个大眼睛的小丫头,爱淘气,爱让我讲题,哈哈。”
“哪有嘛,你才是长成大帅哥了,镇上的姑娘都在讨论你呢,说你成作家了,还是一个帅帅的作家。”刘芸微露羞答答的表情。
“你家还养猪吗?”
“早没了,父母承包了几十亩土地,现在搞退耕还林,都种上柠檬和大叶麻竹,每年柠檬和竹笋的产量很高,比养猪赚钱得多。”
“生活会越来越好。”
“那当然了,你这次回来是打算一直待镇上吗?”
“也许吧,暂时会在镇上。”
“你在写小说?”她看到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旁边垒起来的书以及被我涂得乱七八糟的便笺问。
“瞎写,不过遇到些事儿弄得很没灵感。”
“小文文的事情吧,镇上的人全部在议论这个,都说你倒霉,这个坏蛋把小文文的鞋子埋你家后面,真是缺德,都说这人祖宗十八代要下地狱!”
“镇上的人还说什么了?”
刘芸亮晶晶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大家期待能早日抓到真凶,小地方的人迷信,还有人相信是天谴,山神发怒,要吃童年童女。现在镇上人心惶惶,有孩子的家人一秒都不敢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时,我家楼下传来摩托车的急促喇叭声。
刘芸想到了什么,说:“宋哥在催我了,我父母在地里忙活儿呢,我得去帮他们。”
“宋哥是谁?”
“宋金刚啊,你没有印象了,你们应该认识的。”
我这才想起,胖子张兵被我们狂扁一顿后请了个打手复仇,结果这打手被我们打变了形。就是那宋金刚。
我挑逗地问:“你们这是……恋爱中?”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把他当哥哥。”刘芸脸颊跟半熟的水蜜桃似的绯红。
“宋金刚现在干嘛?”
“子承父业呗,在镇上的杀猪场杀猪,原来我家养猪时他们父子可没少帮忙,现在宋哥也经常来地里帮我们干活,力气可大了,什么重活都抢着干,我父母经常夸他,我也挺感激他的。”刘芸说,“我先下去了,别让他等太久。”
“我送你下楼吧,顺便跟宋金刚打个招呼吧。”
“好啊,”刘芸温柔地问,“见到我是不是有点写作灵感了?”
我笑着对她点点头说:“谢谢阿姨炖的排骨汤,代我向你父母问个好,改天有空再去拜访。”
来到楼下,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坐在摩托上,记忆中的宋金刚跟尹德基一样属于高瘦型的,不料如今长成了迷你版的施瓦辛格,不科学,想来这厮被伽马射线照射变异了。
“好久不见!”我热情地给他打招呼。
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宋金刚苦着脸一言不发,对我点了点头,应该还在为20年前f4揍他那顿怀恨在心。
刘芸坐上摩托车后座,他轰着油门扬长而去,这姑娘依依不舍地回头向我招手。
此时的她让我想到了大学时的付文心,单纯可爱,像一张白纸,却只有懂她的人才能看到白纸上书写的内容。每一对相爱的人都是彼此的无字天书,不写明,能相互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