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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桐要下床, 被黄瑾琛按住,围了一条毯子在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出点汗, 找什么?我给你找。”
“保险墙里面的东西。”寇桐说,“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开关在柜子最上头, 你摸一下就摸出来了。”
巨大的书柜分开两边,露出里面的密码箱。黄瑾琛回头看着他,寇桐顺口说:“密码是bodebx。”
黄瑾琛顿了顿:“你……告诉我这个……”
寇桐靠在床头上,抬头对他笑了笑:“里面没什么国家机密,有也是技术性的,反正你看不懂。”
不知道为什么,黄瑾琛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小小的密码盒子从里面弹开, 泛黄的文件袋像是陈列着埋藏在久远时空中的秘密一样, 静静地躺在那里。黄瑾琛手里拿着它,突然有点诚惶诚恐起来,好像拿的不是一个旧文件袋,而是寇桐的心和记忆。
“关上灯。”寇桐轻轻地说, 黄瑾琛关上了灯, 他就抬手拧开了一盏挂在床头的昏黄的小灯。
黄瑾琛坐在他的床边,抬手拢了拢寇桐身上披的毯子,看着他打开文件袋,倒出里面一股含着霉味的东西。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因为发着烧,寇桐的脸显得极苍白,长而浓密的睫毛并不像西方人那样上卷, 而是直直地垂下来,打下一层阴郁的影子,那一刻他没了笑容,就像是个被禁锢在废墟里、忘了自己是谁,十年如一日的幽灵。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寇桐才拿着一张被折叠过的录取通知书说:“这个是投影仪进入试验阶段,我正式‘退休’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算是这些年行动不自由的补偿。”
“o大给你的?”黄瑾琛虽然属于半个文盲青年,对一些知名的学府也偶尔听过那么一两耳朵,“哎呀我老婆真能干。”
他一嗓子出来,整个卧室黑暗静谧的气氛就被打破了,寇桐刚刚连上过去的思路陡然被打断,感觉像是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一样。
片刻,寇桐轻轻地笑了一声,并没有抬眼,阴影下的眼神却柔和了不少,显得不那么阴郁了,他竖起在嘴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别打岔。”
黄瑾琛乖乖闭嘴。
“我第一次出远门。”过了一会,寇桐合上了录取通知书,捡起旁边的旧照片,“有一些是在大学里的,有一些是没事的时候在欧洲四处玩的时候留下的照片。”
黄瑾琛模仿着他的语速,把声音压得极低,极柔和地问:“后来怎么不照了?”
“后来发现我对摄影其实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天分。”寇桐说,“就不再洗相片了,最多拿卡片机或者手机随手拍几张,都懒得往外拿,就在存储卡里放着了。”
黄瑾琛看着他一张一张地翻过旧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和现在的寇桐没什么差别——阳光灿烂的笑容,摆出各种猥琐或者故意装逼的姿势,应该也是没几年前的事,然而翻到最后几张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些更旧的照片。
黄瑾琛一愣。
照片上的小男孩看起来都不超过十岁,小孩子男女莫辩,这使得他五官看起来更像寇桐妈,然而黄瑾琛看了好半天,才想起……那小男孩可能是寇桐小时候。
他于是轻轻地问:“是你么?”
不怪他一时没看出来,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把照片上的小男孩和现在的寇桐联系起来——那小家伙眉目精致,带着幼童特有的纯净好看,却显出几分死气。
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娃娃,安安静静地站在女人身边,透过相片往外看,一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小孩的活泼和灵动,反而让人感觉出那么一点无法言说的木然和冷漠。
他没有笑,旁边的女人却是在强颜欢笑——嘴角生硬地往上扯着,眼角却没有一点弯起来的笑纹。
女人和孩子只占据了半张相片,另外半张却是空的,有人用鲜红的水笔在上面打了个大叉。
寇桐拿着那张照片,整个人都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黄瑾琛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他的呼吸都消失了。
“是我。”过了不知多久,寇桐才犹如梦呓一样地说,“旁边的是我妈,打叉的地方应该是我……父亲。但是他在这个空间并不存在,所以所有有他位置的照片,都会有这么一个人空出来。”
他用指甲轻轻地掐着照片纸,这期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听到纸张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记得……他在这里。”
“那天下着大雨。”寇桐轻轻地说,“他却很高兴,因为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
记忆里褪色的东西好像浮光掠影一样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就像是尘封的宝箱被人突然揭开,里面所有的东西依然如旧,窗外仿佛响起细密的雨声,天阴沉沉的,压在城市的上空,空气也变得黏糊糊湿淋淋的。
“他猛地推开门,大声说‘走,我们今天出去吃,还要照全家福。’”寇桐的瞳孔好像陡然没了焦距,透过旧照片,落到不知多少年以前的……失落的岁月里,“我们一起出了门,吃了东西,然后在饭店对面的影楼里拍了很多照片,还放大了一张在客厅里。”
“怎么,小时候过得不好么?”黄瑾琛低声问。
“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个爱说爱笑的男人,喝了酒以后……”寇桐顿了顿,平平淡淡地轻声说,“就不是人了。”
黄瑾琛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握住寇桐的手背,感觉他不受控制地挣扎了一下,整个人打了个机灵,大大咧咧的寇医生突然之间对别人的触摸变得极为敏感,黄瑾琛问:“是家庭暴力么?”
寇桐点了点头:“他不许我妈和别的男人说话,从年轻的时候起,他就是个不要命的,靠混居然还混出了点名堂,人到中年,更不像话,我后来翻过他的案底,好像还有过涉毒的记录。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喝酒,然后……”
“他打你妈妈?你呢?”黄瑾琛问,“碰过你么?”
寇桐的侧脸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回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冷冷地笑了一声,手指点过那个血红的叉子,并没有正面回答黄瑾琛的问题:“真想杀了……他。”
黄瑾琛有股野兽一样的直觉,尽管他完全不明白什么是记忆的规律,什么是知觉,什么是非结构性诊断,但他就是觉得,不正面回答问题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即使他本人不想逃,本能却依然让他技巧性回避。
于是黄瑾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逼问:“回答我,他打过你么?”
“他掐过我的脖子。”过了好一会,寇桐才艰难地说,好像有些呼吸困难似的,声音愈加细弱,“他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呼出的气里都是酒味和臭味。就像个怪物。”
黄瑾琛心里一紧。
“我妈尖叫着扑上来,他随手把她推到一边,扔下我,用酒瓶子砸她的头。打了她很多下……酒水和血混在一起——直到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了地上。”
“然后呢?”黄瑾琛放柔了声音问,“然后她怎么样了?”
“然后他几个兄弟正好来家里,不知道有什么事,一看要出人命,才把他拉开。她被送到医院了。”寇桐说,“每次都是这样,他醉酒,打她,然后酒醒了,后悔不迭,下跪,道歉,毒誓……”
“闹成这样,她还愿意和他一起么?”
“她出院以后,就带着我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这个酒鬼。”
一声巨响,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突然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的哭声,男人的怒骂……那些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能直接击中一个人的灵魂一样,寇桐突然伸手抱住头,手指尖发白,死死地抵住太阳穴,靠在床头上团成一团,肩膀从毯子里露了出来,衬衣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他削瘦而蜷缩着的肩膀上。
黄瑾琛搂过他的肩膀,不顾寇桐的挣扎,死死地把他按在怀里。
“嘘……”他说,“没事,你看,空间还没有异常震动,我们还不需要凉水,冷静一点。后来没走成么?”
寇桐闷在他怀里,连声音都显得有些低沉:“……他突然扑上来,锁上了门。打晕了她,然后拖在地上,一直拖走……像是拖着一具尸体,期间狠狠地盯着我。然后把她锁了起来。”
“非法拘禁么?”
“嗯。”
“然后呢?”
这回寇桐久久地没了声音,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想……不起来。”
黄瑾琛沉默了一会,可毕竟不是专业的,虽然隐隐猜到想不起来的地方才是最关键的,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过了一会,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点,问:“你手上的伤,是自己割的么?”
寇桐一震。
“是那个时候割的么?”
“……不是。”寇桐挣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看着被打下一片影子的天花板,“那是后来的事,她过世以后。”
“为什么呢?”黄瑾琛问。
寇桐闭上眼,看得出他想尽量平静下来,可是眉间一直在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睁开眼,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
果然心理医生不是那么好当的,黄瑾琛蹭了蹭下巴。
他拿起被画了叉的照片,看了看,评论说:“你妈那时候脸色不如现在好看。”
寇桐苦笑一声:“脸色好看才怪吧?”
“唔……”黄瑾琛看了她一会,描述说,“她脸上都没肉,瘪下去了,嘴唇也青青紫紫的,显得一脸病容,不精……”
寇桐突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什么?”
“我说她一脸病容,不精神。”黄瑾琛重复了一遍。
“不是这句,你说她嘴唇青紫……”
黄瑾琛骤然感觉到那熟悉的震动传来了。
他纠结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凉水,事到临头却怎么也舍不得用凉水去泼他——正常人都要阿嚏几声,寇桐本来就发烧,这不是不要命了么?
“嘴唇青紫……”寇桐恍然未觉,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灰败极了,几乎就像个死人,“对……她嘴唇总是显得发青,因为她有心脏病。家里……有个药箱,常备着她的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
他的语速越来越急,房间里的震动也越来越大,客厅里兵荒马乱起来,又有人开始玩命地敲门喊“地震”,黄瑾琛没理会,他只是越来越心惊,隐约感觉到了寇桐下面要说的话。
“她被锁在一个小房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试过很多种方法,家里有他的人随时看着……我保护不了她,也救不了她,哪怕接近她的房间,都会被人飞快地捂住眼睛抱走……”寇桐眼角竟然湿了,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却一串一串地滑下来,烫手,“我只能……只能解脱她。”
“我只能解脱她。我只能……解脱她……”
他一遍又一遍近乎癫狂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重新目睹了那个无能为力的瘦小男孩,把小药瓶倒空,救命的药片洒在沙发底下,然后一直等到她有一天病发,呼吸不了,脸上泛出青紫色,眼睛往后翻去,像每个垂死挣扎的人一样丑陋……
难得有点神智的男人疯了一样地翻箱倒柜找药,只找到几个空空如也的瓶子。
十岁那年,一个小男孩以他最大的勇气和计谋,谋杀了他的妈妈。
他知道他这一辈子,自己再不会那样深刻地爱第二个女人,或许……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会那样爱他。
悬在空中的镜子一下碎了,黄瑾琛咬咬牙,一把按住寇桐的肩膀,凑上去凶狠地把他所有的呜咽堵了回去……他决定用更激烈的方法让这个人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