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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县刘氏别庄,依山傍水。
庄子不大,玲珑别具,竹柳青青回见廊,廊外假山斜斜落,至山颠而转目,又见画院与芭蕉。庄墙不高,仅有三丈,但因临水之故而易守难攻。若遇匪贼侵袭,只消将正门一闭,置弓手于浮水箭楼,便可将来犯之敌尽数射作鱼肚翻白。
别庄非同主庄,主庄田、人皆笼,宛若一国。而别庄,五百顷次等田分布在临水畔,并不为庄院所笼。此时,青翠的田野里,四下皆是忙碌的身影,碎湖将华亭的荫户调来二十户,再对外招揽吴县佃户,仅仅三个月便让这往昔冷清的庄园热闹起来。
刘浓站在假山凉亭中,放眼打量这紧临太滆的别庄,心中由然而生一阵舒畅。刘氏在一旁东瞅瞅、西看看,继尔问碎湖:“游思呢,在哪?”
“主母且看,便是那个大庄子。”
碎湖笑指远方,刘氏搭眉一望,只见在远远的天边,那雍容的桂道深处,卧着一个宠然大物,朱门、画楼、飞檐,直若鱼鳞呈叠,又似仙院浮展。
刘氏叹道:“偌大一个庄子,便只游思一人,着实也太清冷了些。”说着,瞅了瞅儿子。
刘浓笑道:“娘亲若是喜欢此间景色,不妨在此多留些时日。”
刘氏点头道:“嗯,日后为娘半载在此,半载归华亭。虎头,走吧,陪为娘看看游思去,冷冷清清的,真教人怜惜……”
闻言,刘浓摸了摸鼻子,碎湖莞尔一笑。
桥氏庄园并不冷清,一行人车尚未至桂道口,朱红的大门已然左右洞开,一群桥氏家随沿着桂道列作两行,中间缓缓走出桥游思,身后跟着一群婢女。再观婢女与随从们的面色,一个个皆是喜气洋洋,与往日的死气沉沉一较,恍若隔世。无它,皆因此次土断核谱,桥氏又重回中次士族。虽说仅是一个台阶,但这个台阶便若瓶颈桎梏,不知多少家族对此望而兴叹。
便若华亭刘氏,纵使刘浓美名响誉江左,却因家世太浅之故,纪瞻即便有心襄助也无力而为。刘浓原本料定此番土断新法,或可让桥氏得享十年安稳,不想桥氏却得以荣升,对此,也极是费解。
然,费解归费解,桥氏得荣,刘浓亦心有同喜焉。
“桥游思,见过刘伯母,见过刘郎君。”桥游思款款行来,端着双手微微浅身,对着刘氏与刘浓各作万福,却未看刘浓一眼,起身时,面朝刘氏恬静微笑。
“好,好小娘……我的儿……”
刘氏一把拉住小女郎的手,笑盈盈的便欲往怀里一揽,桥游思颤了下眉,飞快的溜了一眼刘浓,见他正负手仰望桂树,神情专注,好似上面有甚稀奇物事一般。
小女郎嘴角浅浅一弯,将身一揉,嵌入刘氏怀中。
刘氏环拥着小女郎,问道:“身子可好?”
小女郎答:“甚好。”
刘氏看着小女郎那双干净极澈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喃道:“真美……”
桥游思羞涩,垂首不言。
“嗯……”
刘浓一声干咳,小女郎斜眼微微一挑,默无声息的将刘浓逼退,继尔扶着刘氏的手臂向庄内缓行,刘氏边走边问,桥游思轻轻的答,刘浓默随。
巧思趁着没人注意时,轻轻碰了一下晴焉的肩,低声道:“蠢婢,近来可好?”
晴焉大怒,原本正欲还嘴,转念不知想起甚,不理巧思,快步而行。
巧思心中甚奇,追上去低声奚落她,晴焉委实忍不住,悄悄将巧思拉到一旁,不屑地道:“巧思,我不来理你,你也切莫惹我,小娘子有言,一动不如一静,故而,你不如我!”说完,看也不看愣愣的巧思一眼,拽着裙摆飞奔而去。
……
桥氏庄园的后山,提议踏青的刘氏行至一半,嫌山太高,携着留颜与巧思等婢冉冉下山,桥游思本欲与她同归,刘氏见儿子游兴正浓,便劝桥游思陪同。
桥游思瞅了瞅刘浓,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刘浓站在半山腰纵目俯视,但见山间雾影绰绰,而湖上却南云漫,北云翻,波光绽煜,朝霞连天。渐或又有湖鸟振翅而起,衔着游鱼插入苍穹,盘旋一阵后转翅掠下,悄隐画楼而不现,一时兴起,放声咏道:“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栋梅花,满身香雾簇作霞。”
咏罢,迎着山间清风,心潮愉悦,面红若霞。
“谢娘家……怕是陆娘家,顾娘家,亦或别娘家……”
“嗯?”
徐徐回首,只见桥游思正红着脸,看着云端,嘴角却微微翘着。朝霞映在她的脸上、额间,颗颗细汗绽着珠玉般的光泽,刘浓窘然默语,偷偷一瞧,见晴焉与绿萝离得远远的,心中情动脚步缓移。
“莫非,莫非,真有谢小娘……”
便在此时,桥游思见他久久不说话,心中愈思愈奇,幽幽地回过首,不想却见他正悄悄挪过来,心中一颤,不自禁地退后两步。
她这一退,刘浓脚步立即一顿。
“噗嗤……”
小女郎嫣然一笑,不知怎地,心里的恼意犹胜喜意,偏过头,咬了咬唇,轻声道:“几时走?”
刘浓走到她身侧,望着悠悠浮云,说道:“明日便赴丹阳。”此次中正评合,他已得吴郡中正查核,被顾君孝评为上佳,需得前往丹阳应对扬州大中正陆晔最终定品。往年,扬州大中正定品皆在吴郡,但今年却在丹阳,非为他故,乃顺应纪瞻新法,南北俱同。
小女郎再问:“几时归?”
几时归……
若是顺遂,丹阳定品后即入建康,谋取太子舍人,庭见大司徒,朝拜司马睿,届时再以任职。而任职至关重要,他欲谋之地,来年便将空缺,虽说那处地界竞争者理应甚少,然万万不容有失。如此一来,怕是会在建康滞留,待归时,不知入雪否,亦或已是来年春。
想着前路,美郎君目光渐渐坚定如铁,转身面向身侧的小女郎,柔声道:“兴许来年方归,我已修书与友,请她来吴县替你延治。却不知她来否,你,你要珍重身子。”
“游思好着呢,没病……”桥游思垂首看着绣鞋的蓝蝶,声音越来越细。
刘浓皱眉道:“怎可讳疾忌医!”
“游思,游思……”
“唉……”
桥游思一叠连声,却见身侧的美郎君悠悠一叹,伸手一揽,已揽住了她的腰,顺势一拉,把她拥入怀中,一垂首,便欲吻下来,小女郎心里嗵嗵乱跳,竟伸出了柔玉小掌,意欲往上推,待看见他眼中浓浓的情意,瞬间愁肠百结,莲掌转尔一缩,仿若含羞草般蜷作小拳头,轻轻捶了他一击,却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颤抖不休。
深深一吻,天旋地转,山风幽幽。
良久,良久,小女郎挣脱出来,娇颜红透,两眼溺人。刘浓凝视着她,呼吸急促。桥游思有些怕,拽起裙角,迈着蓝丝履,往山颠奔去。
“慢些,且当心。”
刘浓怕她摔着,赶紧跟上,护着她快步行向山颠。桥游思看也不看他,只顾看着自己的鞋尖,嘴里却喃着:“娘亲,娘亲在山上……”
“娘亲?”刘浓歪首奇问。
“嗯,在山上,再过三日便是娘亲祭日。”桥游思抬起头来,指着山颠,眼里含着雾。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恰于此时,苍凉的骆生咏响起于山颠,盘旋于林间。
“悼亡诗……何人在咏?”
“不知,桥氏已无亲……”
刘浓看向桥游思,小女郎歪着脑袋也奇,俩人愈往上,咏声越大,字字句句似悲若怆。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咏声此起彼伏,持续不断,俩人匆匆奔至山颠,小女郎颤抖着眼睑,提着裙摆穿梭于青草丛、觅声而往,刘浓恐其有失,亦步亦趋。渐尔,身侧的小女郎身子一顿,刘浓放眼一看,只见翠松环围青冢,松外,四名带刀部曲挺立,松内,有人正绕着青冢徘徊,此人头戴方巾,内着白袍,外罩乌纱,蓄着一把胡密的腮胡。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此时,那人咏诗已有三遍,目光深深凝视青冢,眼神令人心悸。少倾,那人仰首望着浮云,满把胡须迎风飞扬,也不知他在看甚,看得极是入迷。良久,怅然一声长叹,提起酒壶沿着青冢徐徐一洒,慢声道:“汝喜饮酒,汝喜观云,吾不知,吾不明,而今,汝且看之,且饮之!长始,来过。”言罢,将空酒壶挎在腰间,阔步迈出翠松,仿似并未看见刘浓与桥游思一般,领着四名部曲朝山下行去。
桥游思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道:“此乃何人?”
半晌,刘浓收回目光,摇头道:“不知。”
“哼!”
桥游思轻轻一哼,走向青冢,在冢前跪下,大礼扣拜。刘浓默然走到冢前,将袍摆一撩,跪落在地,揽手于眉上,向外推到极致,而后徐徐下沉,至地,伏身,以额抵背。
稽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