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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辗过积雪地,嘎吱作响。
帘外之雪,似漫天飞蝶,凉凉冷冷,轻盈翩舞。
刘浓半挑着帘,右手拇指点扣食指,漫不经心的打量沿途雪景,心中却在思量桥氏核谱一事。桥然踏上回庄之路,反而忧心如焚,命车夫将牛赶得飞快,有几次竟险些翻入雪丛中。桥游思的牛车重帘紧闭,中途暂歇时也未出车。
顶风驰雪,至吴县时已是将夜,雪停。
桥然抬头看了看天,忧道:“瞻箦,这雪说停便停,如此反倒不宜赶路,离庄尚有三十里路程,莫若进城暂歇一夜?”
雪后将夜,微红。
刘浓瞅了瞅后车,皱眉道:“亦好,且让桥小娘子稍歇。”
桥然脸上一红,这才记起了小妹,忙至后车探望,晴焉回道:“小娘子刚歇下。”
城门将闭,排队驱车入城。
因临近年岁,往返旅人较众,是以城门口处停靠着不少牛车,一簇簇随从与婢仆正绵延入内,把城门口都堵死了,哪怕守城的甲士根本不予检核,行进亦极是缓慢。
桥然心中焦急,凑上前一看,回来时面色微变,低声道:“瞻箦,是陆氏。”
陆氏?刘浓正在眺望雪空,听得心中一跳,赶紧细细一辩,确是陆氏,车帘边角刺着暗纹金边墨兰,便命来福去打探。
少倾,来福回返,笑道:“小郎君,是陆侍中归来。”
陆侍中,陆玩,刘浓跳下车来,正了正顶上之冠,扫了扫袍角,笑道:“玉鞠,途遇尊长,不可避而不见,且随我去见过。
美郎君挽手于胸,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悄悄将佐近暗揽,因雪,车帘皆闭,亦未见陆舒窈,心中竟舒得一口气。
风雪中,一名白须缭乱的老随打扮与别人不同,正在细声吩咐着身周众人。刘浓行至近前,半半一拱:“华亭刘浓拜见陆侍中,尚望通禀。”
老随徐徐转身,白眉如雪,眼似阴鸠,冷冷的一瞥,教人打心里发寒。刘浓未见过这老随,也不避其目芒,挺身尔立。
老随抿着深深的颌纹,见是个未及弱冠的美郎君,行了一礼,淡声道:“我家郎君远道归来,神困疲乏,不便见客……”
“陆老。”
这时,有人斜迈一步,朝着老随行了个礼,笑道:“陆老,此乃七郎君好友。”
“哦?”老随眉梢一扬,看着那人点了点头,而后,继续吩咐身周随从细琐之事。
“谢过陆老。”那人大喜,先是对老随再度一礼,随后又上前向刘浓见礼,轻声道:“刘郎君,且随我来。”
“有劳。”刘浓识得他,名唤陆五,乃是陆纳的贴身近随,陆舒窈与刘浓的书信往来,皆是陆五在往返,便随着他穿梭于人群,想了想,问道:“祖言可在?”
陆五顿住脚步,回身看了看与刘浓并肩而行的桥然,说道:“七郎君与小娘子皆在,小娘子听闻城西有野梅,说‘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便踏雪寻梅去了,七郎君亦往。”言至此处,微微一顿,笑道:“已有半个时辰,想必稍后便归。”言罢,转身急行。
桥然瞅了瞅婉延如长蛇般的车队,轻声叹道:“梅花似雪,似与不似,皆是奇绝……瞻箦,吴郡的骄傲陆舒窈,真是个梅雪奇女子也。怪道乎,陆侍中宠若明珠,宁愿候于雪中。”
“嗯,然也……”
刘浓心中一颤,面不改色,阔步前行,待至一辆牛车前,陆始正好迈出帘,两人目光一对,刘浓微微一笑,淡淡一个揖手。
陆始未还礼,眉头微皱。
绕过一排女眷之车,有人瞧见风雪中英姿标拔的美郎君,奇道:“何家美郎君耶,宛若雪荦玉壁尔。”
“呀……”
一个小小郎君偎依于问话之人的怀里,抬头侧目一瞧,嘴巴张成了可爱的小模样,眨着晶雪一般的眼睛,翘嘴道:“叔娘,这是华亭美鹤,等静言长大后,定能比他更美。”
“华亭美鹤,果真鹤立于丛也。”中年俊妇轻声低喃,转目见小郎君不喜,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哄道:“是,是,是,我们家静言最美……”
“格格,霍……”陆静言放声娇笑,以手作剑,比划了个自以为威风的姿式。
待至城墙根下,陆五将手一摆,笑道:“刘郎君,且往。”
刘浓放眼看去,只见被白雪覆盖的城下,摆着乌木矮案,斜铺湛青苇席,两人对座于案,正行对弈,其中一人紫裘高冠,正是陆玩。
在矮案的四周,有婢仆往来。
快步而行,站定于五步外,微笑但观不语,稍侯一阵,见陆玩收子归壶,深深一个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陆侍中。”
陆玩见了刘浓极喜,笑道:“深雪近夜,瞻箦何往?”
刘浓答道:“应友之邀,途经县城,不想却遇侍中归来。”言罢,便向陆玩介绍桥然,桥然中规中矩的施礼,陆玩抚着短须微笑:“原是桥公之后,同居一县,需得常加往来。”
陆玩此言虽是简淡,却令桥然大喜,深深一揖。
此时,与陆玩对弈的中年人慢慢站起身来,抚了抚掌上余雪,斜眼打量刘浓,笑道:“我道是谁,原是华亭美鹤,近半载,美鹤之名冠绝江左,今日一见,其言非虚,果真是个美人。”笑语温言,暗藏戏谑、神情恬淡,隐敛傲慢。
陆玩道:“瞻箦,此乃张郡丞,且见过。”
张郡丞,张澄,张迈之父,陆玩妻弟,张芳之事……
刘浓心思瞬息电转,神色却半分不变,揽手于眉,淡然深揖:“华亭刘浓,见过张郡丞。”见张澄掂腹不语,而陆玩初归,此时也不是续旧的时候,便朝着陆玩再度一礼,恭敬道:“侍中远道归来,小子不便打挠,待晴雪之后,再行拜见。”
陆玩笑道:“嗯,也好。待来时,考究汝之书法。”
“刘浓之书,不堪入侍中目尔。”
说起来,陆玩也算刘浓的半个书法老师,刘浓不敢怠慢,温雅的回应之后,转身便去。临走时,与张澄的目光对上,张澄虚着眼睛、淡中藏锋,刘浓微微阖首,一对即走。
来时匆匆,去时亦同。刘浓淡然,桥然欣喜。
当经过那排女眷之车时,陆静言突地跳出来,反擒着一柄小木剑,指着刘浓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刘浓被她喝得一愣,看着古灵精怪的小东西,一时间心怀大开,见佐近也无人,便轻声笑道:“常山赵子龙是也!”
“哦?汝乃赵子龙……那,那我便是燕人张翼德也……”
“静言,休得无礼!”
一声轻嗔,绣帘挑开,帘中坐着一名中年俊妇,梳着堕马髻,袭着淡紫锦裘,眉目间与陆舒窈有几分相似。
陆静言向刘浓挑了挑秀丽的眉,头亦不回的嚷道:“叔娘且稍待,我要与赵子龙大战三百回合。”
叔娘,陆舒窈娘亲张氏,刘浓剑眉轻扬,避过飞身扑来的陆静言,朝着帘内之人深深长揖,正欲作言,却被陆静言一把拉住手,朝外便拖。
陆静言拖着刘浓奔出数十步外,鬼头鬼脑的瞅了瞅,见桥然也没跟来,便朝着刘浓勾了勾手指头。
刘浓面带微笑,不理她。
陆静言生气了,小嘴一翘,嚷道:“美鹤,汝要谢我。”
刘浓笑道:“为何要谢你?”
陆静言仰头道:“想知?”
“且言。”
“既然想知,便需低头也。”
陆静言挑着黑漆漆的眼,再次勾了勾手指头,刘浓蹲下身来,配合的凑过去,陆静言神神秘秘的再度瞅了瞅四周,耳语道:“张家来提亲了。”
刘浓没反应过来,笑道:“此事与我有何干系?”
“蠢鹤,呆鹤!”陆静言狠狠的瞪了刘浓一眼,踩了他一脚。
刘浓被她瞪得、踩得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心中嗵嗵乱跳,紧锁着剑眉,急急的追问:“何人?几时?”
陆静言道:“吴郡三宝呗,觊觎我阿姐已久,破落户样儿,也想娶我阿姐,我呸。美鹤,虽然论剑术与才貌,汝仅居第二,但亦强过那猪宝不少,勉强配得上我阿姐。莫若我借青虹宝剑与汝,汝且持之,斩那猪宝与阵前,何如?”
张迈提亲陆舒窈?张氏与陆氏?舒窈……
刘浓心乱如麻,陆静言后面说了些甚,他一句也未听进去,闭着眼重重深吸几口气,挥开陆静言的青虹宝剑,快步疾走,胸中空荡,脚步似飘。
桥然见他面色更白,惊问:“瞻箦,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
刘浓深吸缓吐,暗中不停的镇神,钻进车中,挑开边帘,阖上了眼。桥然在窗下问道:“瞻箦,现下入城否?”
“暂且稍待。”刘浓沉声回应,并未开眼。
“只能如此。”
桥然看了看陆氏车队,亦不好跃过陆氏入城,便欲入车中小憩,却见晴焉等侯于车旁,忙问可是小妹有何不妥,晴焉道:“小娘子醒了,唤大郎君呢。”
刘浓胸中起伏难平,靠着车壁眯眼斜望。
来福在辕上叫道:“小郎君……”
刘浓未应。
来福回头,朝着车内再唤:“小郎君。”
“嗯……”刘浓回过神来。
来福将前帘挑着一条缝,探首而入,轻声道:“小郎君,陆小娘子……”
“知道了。”
刘浓按住颤抖的左手,看向车外,来福道:“左,小郎君。”
左?嗯,对,城西在左。
挑开左帘。
雪后不分左右,入眼尽是苍茫,斜坡似岗,岗上有人缓步迈入眼帘,堕马髻、鹅黄裘,斜抱一簇野梅。张迈在左,与娇小的女郎并肩而行,小女郎低首看梅,锦袍郎君看她,在他们的身侧奔跑着一团雪球。陆纳斜居于右,离他们有十步之遥,正提着酒壶缓饮。
渐行渐近,渐行渐远。
刘浓闭了下眼,欲放帘,手却不听使唤,半响,嘴角斜斜一裂,高声唤道:“祖言!”
陆纳背影一滞,举着酒壶转过头,酒卡于喉,浓烈似刀,顿时呛作满脸通红。刘浓放下边帘,挑开前帘,迈步而出,站在车辕上朝着陆纳遥遥一揖,不语,转身,入内。
野梅坠入雪中,恰似泼作点点殷红,陆舒窈奔出一步,却蓦然顿住身子,慢慢弯身拾梅。殊不知,那小白狗竟窜了过来,刁起那枝梅,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人凝风雪中,眉目依旧,为何却与昨日不同?
“七哥……”陆舒窈轻唤,十指颤抖不休。
陆纳抹了把嘴,对张迈笑道:“我去见过瞻箦,你与小妹先行。”
张迈道:“瞻箦在此,张迈当去见过,莫若同往。”
陆纳醉眼斜挑,吐着酒气,说道:“我与瞻箦续旧,旁人勿扰。”说着,也不管面呈尴尬的张迈,将酒壶挂在腰上,大刀阔步而行。
张迈无奈,只得站在雪中看陆纳远去,回头又看向陆舒窈。
陆舒窈道:“你走吧,我等七哥。”
陆纳走到刘浓车前,辕上的来福跳下车,揭开帘,陆纳入内。与此同时,桥然挑帘而出,桥游思端坐于车中,懒懒的往外一投,不知怎地,竟与陆舒窈的目光不期而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