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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日,清晨,一夜雪停。
庄园极是安静,仿佛可听见它正慢慢的苏醒,轻轻的打着哈欠。
桥游思睡得沉恬,起得亦颇早,此刻正倚着雕栏看楼下的人练剑,只见刘浓身穿修长箭袍,正仗剑俯仰腾挪,一时剑光霍霍,英姿勃勃。
“唰!”、“唰唰唰!”
阔剑团战四方,但见寒影成阵,四面八方俱是剑影。倏地,刘浓双足在树杆上一蹬,借力回身反刺,一剑正中两丈外木人。
“簌!”阔剑震得木人前后摇晃。
刘浓收剑而回,竖于眼前,并起剑指由剑尖抹至剑柄,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剑,气沉入丹田。剑眉微微一扬,知道左上方有人正行探视,而在那个方位便只有桥游思,原本想收剑走人,但不知怎地却就着收剑之势,眼光往左上方斜斜一挑。
“呀……”晴焉掩嘴惊呼。
被刘浓的目光一逼,桥游思的头微微向后一缩,眼睛眨了一眨,瞬间便定住了退势,又想了想,敛了一下眉,怯怯的,但却正正的,直视。
二人对视,刘浓目如星湖,略带侵袭;桥游思微微笑着,洁净可透。
数息后,刘浓败下阵来,摇了摇头,默然笑了一笑,继尔神色一愣,又伸手拍了拍额,这才双手持着剑柄,朝着楼上的桥游思一揖,轻声道:“桥小娘子,早安。”
因隔得较远,桥游思自然听不见他在说甚,但却能分辩他脸上善意的笑容,弯着嘴角,浅身还了一个万福。
“瞻箦……”
这时,睡意懵懂的祖盛与桥然沿着木梯而下,两人眉色俱略显困倦,昨夜三人促膝长谈,祖盛极是健谈,可他谈的既非玄论,也非诗咏,而是行军阵要。听得他一番侃慨之言,刘浓暗知他投军之心已定,并未加以劝诫,将珍藏的《吴子兵法》赠给祖盛。
祖盛边走边拍着抚手,似乎在拍着某个节奏,而嘴里却笑道:“瞻箦,君欲习祖豫州,闻鸡而起舞乎?”
桥然瞅见远远倚栏的小妹,脸上的笑容更浓,扬眉笑道:“华亭未有鸡鸣,但有鹤唳,不过,也闻雪、剑之声,声声催人也!”
刘浓笑道:“二位兄长,休得取笑。”说着,倒擒着剑快步迎向二人。
桥游思低头一笑,捧着小手炉退却。
大白猫蹲在木梯的抚手上,正在瞅着院中的某个角落,那里好像有田鼠出没的痕迹,祖盛右手溜着抚手而下,竟把它当作了抚手上的装饰,伸手一拍。
“喵!!!”
“唉哟……”
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白猫顿时怒了,探爪反击,一把将祖盛的手背抓出五道血痕,祖盛大吃一惊,吃痛之下,顺手一挥,将大白猫挥得飞了起来。
而它所飞的方向,正正朝着刘浓。
“喵……”大白猫极怕刘浓,想要转向,可是已然来不及。
“呜……”于是乎,可怜的大白猫再次被刘浓捉在手中,还没等它装死,身子突然一轻,而后“扑”的一声,被美郎君顺手扔在雪地中。
刘浓并未伤它,扔得不轻不重,刚好砸出个雪洞,只余一个猫头,朝着刘浓身后的墨璃“喵喵”的叫。墨璃心中不忍,将它抱在怀里,伸手一遍遍的安抚。
“噗嗤……”
晴焉一声娇笑,看着三个少年郎君在楼梯上笑闹,她的眸子定在美鹤身上,好一阵才回转目光,随着小娘子走向房间,轻声道:“小娘子,原来,穿着窄袍子,这么好看啊。”
桥游思迈着蓝绣鞋,眼睛盯着脚尖,回道:“窄袍、宽袍,若是着于戏猴之身,都不美。若是,若是,他穿着,也就美了。”
“哦……”晴焉长长的‘哦’了一声,又试探地道:“小娘子,大郎君年后便要去豫章,届时,庄子里便只有小娘子一个人了。”
桥游思道:“非也,阖庄上下尚有两千余人……”
“唉……”晴焉幽幽的叹了一声,桥游思歪着脑袋抿嘴一笑。
而此时,中楼的正门‘吱呀’一声开了,巧思与留颜扶着刘氏走出来,刘氏一出来便将眼光投向北楼,北楼一直空着未住人,但是刘氏每日都命人好生打扫,一应家具陈设与中楼、东楼等同,在刘氏的心中,北楼是她将来的儿媳,儿子的新妇所居。
华亭主家五楼,中楼居正中,东南西北四楼,呈四方四位将中楼拱卫。楼楼贯通,四楼的二楼上,各有细长的楠木回廊直达中楼。
眼下,桥游思便住在北楼。真巧,她的心思便是儿子也不知道,可是儿子却安排那个小女郎住在那里。莫非,此乃三官大帝的旨意?
平心而论,因昔日被郗氏毁约之故,刘氏对儿子与陆家小女郎并不看好,依得她的心,儿子最应当娶的便是柳儿,柳儿有倾国姿容,心善且柔慈,明礼而有方寸,定能助儿子将华亭刘氏兴隆昌盛,奈何儿子与柳儿仿佛都不太愿意。
初见桥游思,刘氏便极喜,喜她那双眼睛,喜她浑身上下透着的纯净,刘氏心道:便是这般的人儿,方能配得上虎头。
瞅了一眼北楼,正好瞧见桥游思宛约窈窕的背影,若说这小女郎的身子也着实柔弱,可是这依然制不住刘氏对她的喜爱,一夜未眠,眼前心里全是她,当下便叫过巧思低低一阵吩咐。
桥游思前脚刚进房间,巧思后脚便至,手里捧着一件雪绒绒的衣物,笑道:“桥小娘子昨夜歇得可好?主母命婢子来送寒衣。”说着,又命身后跟着的小婢将三个金丝楠木小手炉放在矮案上,都是将将才加的火,透着阵阵暖气。
“咦?”
晴焉接过衣物一看,不识得,问道:“碎湖姐姐,这是怎生穿的?”
巧思眉梢轻轻一颤,笑道:“婢子叫巧思,碎湖是巧思胞姐。”说着,接过晴焉手中的衣物,在脖子上比划,说道:“主母亦不耐寒,这是小郎君特地为主母制的,叫云锦。”
云锦,若围脖而不同,似披风而非,围系于脖间,背后垂着丝丝流苏,不仅美观且更为御寒。
桥游思在室中并不觉太冷,本不愿着此云锦,奈何晴焉怕冻着小娘子,便求着她穿上,这么一系上,顿时将桥游思的脸又笼得小了几分。
稍后,桥然来了。
雪晴了,满眼银裹,刘浓请桥然与祖盛外出访雪,在华亭刘氏庄园的后山,有野梅簇簇,有冻僵冬兔。昔年,华亭刘氏初创之时,因粮粟秋黄不接,刘浓便发动庄民储鱼肉,入山寻野味。殊不知,此地的兔子挖洞极浅,遇雪便冻,一群人入山后,但见得兔子们都冻僵了,一捉一个准。而后,每逢雪浓,华亭刘氏上上下下便会由小郎君择日,入山捉兔,从而遥慰昔年之辛。
桥游思怕冷,听见访雪便不想去,但一听说捉兔子,明镜之眸颤了一颤,竟央求阿兄带她去。桥然见她浑身上下都笼得死死的,又细心的一阵问询后,得知确属无妨,便只能由着她。
“小娘子,快看。”
将将踏出室来,晴焉便指着某处惊呼,桥游思顺着她的手一眼看去,只见刘浓正站在中楼的二楼上,挥着手高声笑语,院内院外簇围的上千人哄然叫好,震得人耳鼓发麻,随后便陆续的漫向庄外,白袍、青衣、粗壮的健汉,娇俏的女儿,个个面带喜色。
晴焉所指并非是他们,而是越过了中楼直达庄墙下,在那里,茫茫雪地中盛放着一束深红,这一抹深红被青衣白海棠环围,面上缚着丝巾,看不见姿色,辩不清真容。
便在此时,那深红之人回过眼眸,漫不经心的一望。仓促一对,触目惊心。两人皆愣得一瞬,随后各自转走目光。
这人是谁?
桥游思捧着手炉默行,在心中暗问。
“桥小娘子……”碎湖绕过廊角行来,弯着身子万福,手中捧着一对奇怪的物什,呈蓝色,辨样子仿似稍稍大一号的绣鞋。
表面光洁,内中有绒毛,鹿皮,风雪不侵,碎湖也穿着一双,只是颜色不同。
桥游思心中好生羞窘,看来,现下华亭刘氏的人都知道她不耐寒了,回转室中换了鞋,出室时遇上笑盈盈的刘氏。刘氏挽着桥游思的手,愈看愈爱,恨不得把这像水一般的小人儿揉进心里才甘愿,桥游思羞得没边,轻声的回答着她的各种问话,而那些问话,都是怪怪的。
美鹤与阿兄们在前面不远处大声放笑,嘴里喷出团团浓雾,他们脚上穿了个奇物,像是薄薄的铁片,前后两端微翘,而两只手则各持一根棍子,美鹤双手用力一撑棍子,“嗖”的一下便飞出去了。
“呀,真好玩!”晴焉惊呼。
巧思笑道:“滑雪,可想试试?”说着便叫过小婢,接过小婢手里捧着的奇物,提在手里摇晃,诱惑晴焉。
晴焉眼睛一眨一眨,看向自家小娘子。
桥游思微笑道:“去吧。”
“可是,小娘子。”晴焉有些犹豫。
桥游思扶着刘氏,浅浅笑道:“勿要为我担心,我陪刘伯母,去吧。”
“好勒……”
晴焉学着巧思的样子,将薄铁片绑在鞋上,撑着棍子歪歪斜斜的飘走了,飘着飘着,“扑通”一声滚倒在雪中。
“噗嗤……”、“格格……”
刘氏娇笑,桥游思也笑,觉得刘伯母好美,心道:‘怪道乎,美鹤那般好看。’顺手接过留颜递来的小手炉,说了声:‘谢谢。’
留颜嘴角微弯,淡雅的万福。
远方。
刘浓飞速的滑过雪地,大声喊道:“茂阴,别滑太急!小心雪坑……”
祖盛初学滑雪,极喜这种风驰电掣般的感觉,迎着寒风,嗖嗖嗖滑得飞快,叫道:“我眼所见,唯余茫茫,何来雪……唉哟……”
“扑通!”
雪地上,祖盛的身影突然不见了。
“茂荫,茂荫,汝可安好?”刘浓与桥然趴在雪坑口,雪坑深约三丈,祖盛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坑中,摔迷糊了。
“尚,尚好……耶……”祖盛挪动着身子,觉得脖子下硬硬的有物。
片刻后,刘浓与桥然找来绳索,把祖盛从雪坑里拽出来,祖盛喘着粗气,怀中抱着一只肥大的兔子,哈哈笑道:“瞻箦,有所失必有所得,瞧我捉了个甚……”
刘浓笑道:“稍后,温酒,烤野兔!”
“妙极!”
桥然抚掌赞道,随后又指着千步外的雪林,喘着气笑道:“瞻箦,茂荫,莫若我等至此地咏赋何如?”
“甚好!”
俩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只见在雪林之中有一方奇石,极是突兀危耸,若能摆席于此,饮雪高歌,想必是美事一件,当即便撑着雪棍向奇石滑去。
千步之外,转眼便至。
三个少年郎君将雪鞋一脱,站在石上凭风瞭望。而此时,满山漫林都是华亭之人在捉冻僵的兔子,不时听见欢呼阵阵。
祖盛看着苍茫雪野,心中鼓荡起豪情,朗声笑道:“若言咏赋,大好山河,言语难以尽之。祖盛不才,愿以一啸鸣之。”说着,叉手于腰,纵声作清啸。他的啸声虽不若张迈那般似滚雷惊云,但却让人闻之而畅怀,久久的盘荡于雪中、林下。
一啸毕罢。
桥然笑道:“茂荫之啸已不滞于物也,桥然便以一曲歌之。”言罢,振了振嗓子,清声唱道:“忆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待桥然唱罢《采薇》,刘浓从怀中摸出一物,却是一枚精致的陶埙,看着愕然的二人,微微一笑,而后捧着埙,就着碎琼乱玉,迎着满林雪风,将满腔胸怀尽洒。
古音八八,埙声最怅,埙声最殇。
一时间,那略带伤感的埙声辗转来去,丝丝缕缕穿过林,漫过野,飘至所闻之人的心尖。
雪林深处,身披大红斗蓬的杨少柳从树下捉起一只冻僵的兔子,侧首听见这埙声,微微皱了皱眉,搭眉遥望声音来处。
漫漫雪坡上,桥游思扶着刘氏慢行,听得这埙声,明眸悄然一亮,弯起嘴角看着奇石上的吹埙人。但见他站在银妆素裹中,一身月白长袍被风裂作旗展,浑不与物同。
“见笑。”
刘浓将埙揣入怀中,朝着桥然与祖盛深深一个揖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