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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归院正厅。
湘帘挑卷,抹勺将四窗竹帘尽皆挂在边角,随后默身悄退。
明堂,洁亮。
刘浓轻吐一口气,心中稍安,于院中正了正冠,除木屐徐步踏入苇席,未先观人,垂眉揖手道:“刘浓,见过陆小娘子!”
话将出口便悔,往日相见亦无这般慎重啊!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镇定!
“陆舒窈,见过刘郎君。”
刘浓眼敛悄提,对面的小女郎正微微弯着身子,十指按在腰间,小小的,指尖染着桃红豆蔻。心中悄悄一跳,瞬间拂平,落身跪坐略斜三分,笑道:“昨日来时,尚以为画作需得再过两日方成,不想小娘子竟……”
“刘郎君,观画吧。”
陆舒窈轻声打断他的话,随后迎上他抬起来的眼睛,定住,一分不让,半晌,脆声道:“连夜赶的,刘郎君没见画墨尚未凝尽么?莫非,见而不见?”
话中藏话,言辞锋利,陆舒窈竟有这一面!
刘浓心中微惊,不知这小女郎要干嘛,不敢轻易接话,小心翼翼的凑近矮案,见画墨果然刚凝,焦、浓、重、淡、轻,正在徐浸而变色,画作则仿若活物。
如此观画,恰能得窥画风神韵,亦可于浸色时揣摸其画技。但见得,焦浓五色互染,各色画墨或堆或浸有浅有深;待得墨浸止时,便似画龙点睛,整幅画眨眼间跃然于纸。不论是柳下人,亦或潭中鹤,尚是饮酒郎君皆栩栩如生。两人一鹤,姿态虽各呈不同,然却似有一根绳牵,相互呼应,对对增辉。
刘浓抚掌赞道:“妙哉!”
“妙……”
陆舒窈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举止,听得称赞,正想顺口问一句“妙在何矣?”;恰逢他转目投来,两眼一对,见他神色颇具尴尬,尚带着些小孩童的羞涩与防备,不知怎地心中一软,咬了咬嘴唇,改口道:“妙便好,刘郎君,前些日子你答应过的,现下请作题!”
“嗯!不敢有忘!”
刘浓淡淡一笑,身子微微前倾,胸中早藏物以待,遂笑道:“小娘子之画美不可言,然刘浓字丑不便行书,可否由小娘子代笔?”
“你且道来!”
陆舒窈宛尔一笑,她当然看过刘浓的字,若说丑亦不丑,可就是刀工斧凿太重,应是尚未寻到笔髓在何。伸手自案上取得细毫笔,默然待其作题。
头歪歪,很可爱。
刘浓不敢看,只想早点题完开溜,朗声道:“春末,葛霁漫野潭。鹤唳青云间,未返。树下着冠,侧有俊颜。熏熏不闻然,孤辜随影璇。有子二人,悠游未闲。有雏初萌,眷顾若绵。何时,入画帘。”
“有子二人,悠游未闲……”
陆舒窈一边默念而随,一边落笔,笔行似涓水转逆如飞,待书至最末时偏着头想了想,落题:刘瞻箦言题,陆令夭代笔。
陆令夭,陆舒窈之字。
题罢,她对着画纸缓缓吹了几口气,看着那两个并列着的名字满意致极,将笔轻轻一搁,笑道:“刘郎君,若不嫌舒窈画得难看,愿以此画相赠。”
刘浓笑道:“已得陆小娘子笔传丹青,若再蒙赠画刘浓实在受之有愧。嗯,此时天色……”
陆舒窈道:“天色不晚!”
“啊……”
刘浓唰的一下脸红了,正欲说话,却见陆舒窈盯着他的左手,浅浅的笑道:“刘郎君,舒窈幼时愚钝,阿父赠我一只金环莺,每日我都要与它说话,闻其声而知喜悲。忽逢一日,不知何故,金莺萎焉不思食。正心忧且急时,七哥来了,言:其思飞矣!”
言至这里,她顿住,神色略显迷离且悲凄。
刘浓看得不忍,叹道:“唉,而后呢?”心里则道:而后她多半将鸟放飞了,随后哭得稀里哗啦罢……
果然,陆舒窈幽幽的道:“而后,它就飞走了,再未归……刘,刘郎君,你会飞走吗?一飞不归……”声音越来越低,渐不可闻,她低下头。
唉!
刘浓心中暗叹,到得这时若说还不知她的心意,那则是自欺欺人了,下意识的便想去抹颤抖着的左手。便在此时,陆舒窈突然轻声道:“不可!”
嗯?!
刘浓右手顿在半途,木然。
室内极静,半晌不闻声!
突地,抹勺在院外大声道:“抹勺,见过大郎君、七郎君!”
呼……
刘浓悄然呼出一口气,洒然一笑长身而起,正欲转身迎向院外,听得一声轻喃:“我之心,你知!你之心,我亦知!”
再顿!
“扑,扑扑!”
院外木屐声脆响不断,陆始和陆纳联袂而至,后面尚跟着嘟着嘴的小郎君。陆始挑眉见刘浓立在厅口,神色一愣,随后便见自家小妹至厅室踏出来笑道:“大哥,七哥,快来,我的画刚作成。”说着再迈几步,扯了扯陆纳的袍袖,嫣然笑道:“七哥,适才抹勺请你和刘郎君,你为何不在?倒教刘郎君独自来了,这岂是待客之道!”
陆纳看着自己的小妹,眼睛转了两转,仿若恍然大悟,朝着刘浓揖手笑道:“哦,对,刚才有事耽搁,瞻箦莫怪,莫怪,画作如何?”
刘浓笑道:“我亦刚至,尚未观过。”
陆始心中凝惑尽去,朝着刘浓拱了拱手,随后向陆舒窈笑道:“小妹,我此来便是想借你墨画,以便与众好友细观分享,不知可否?”
“不可!”
陆始奇道:“为何不可?”
陆舒窈淡声道:“若是大哥七哥自可观得,可若将我的画与不相干的人看,不可!”说着,转身缓缓向室内而去,与刘浓擦身而过。
一缕幽香暗浸。
擦身之时,她再道:“况且,我已意欲将其赠人!”
小郎君大声叫道:“阿姐,是送我吗?”心里则在腹诽:唉!阿姐在撒谎,那只美鹤亦在撒谎,就连七哥亦随之而附,撒谎!唯独一个笨蛋,撞墙!我呢?我要习剑术!阿姐,切不可忘啊……
入室观画。
陆始面色有些悻悻,可也知小妹心意既定便再难更改;陆纳心不在焉,眼光则在小妹与刘浓身上飘来飘去;刘浓神色淡定自若只顾观画。
陆舒窈端着世家女郎的温雅,漫不经心的悄声说道:“七哥,当年,你诓我放飞金丝莺儿……”
“噗……”
陆纳正在举壶饮酒,听得此言,一口酒喷得陆始满脸,幸而刘浓敏捷闪得快;可如此一来却惨了那幅画,被喷得斑斑点点。
“呀,我的画!”
陆舒窈大惊,奔上前细看,随即脸色侧然,眼泪就欲夺眶而出。陆始心中恼怒,却亦无奈,只得抹着脸责道:“七弟,怎地如此无状,好好一幅画尽毁于汝!”
陆纳羞然,不知所措的搓着手向小妹赔罪:“舒窈别哭,是七哥不好!你罚七哥,怎么罚亦可以……”
“不然!”刘浓朗声为陆纳解围。
陆舒窈回首看向他,眼眶中泪珠滚出来,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极是楚楚可怜,嘤嘤地问:“为何不然?画已毁了,我本想……”
“无妨!”
刘浓重重的点头,指着画中斑影,笑道:“陆小娘子且看,这几处着酒不重,现下正行晕开。若不碰触待其自干,想必更增别样色彩。”
顿一顿,随后指向那浓浓的一团,说道:“嗯,这里,何不再借势勾出云彩?”
“妙哉!”
陆纳赶紧拍掌赞道。
陆舒窈瞄了陆纳一眼,他顿时涩然不言,随后她再看向刘浓,问道:“刘郎君,真的,尚好吗?倘若描出来后,不好呢?”
“嗯……”
刘浓再度慎重点头,索性解围解至底,笑道:“定是极好,若是不佳,刘浓厚颜请陆小娘子将此画相赠,我亦好偷习些画技!”
“哦,那好吧!”
两盏茶后,刘浓得了一幅画。
陆纳笑道:“小妹,昔日诓你放走金丝莺,改日我便再送你一只!”说着,向自家小妹眨了眨眼睛,心里则道:唉,小妹估计是铁了心!亦不用寻,现成的美鹤一只……
陆舒窈喜道:“七哥,一诺值千金!”
小郎君亦跟着提醒道:“阿姐,一诺值千金!”
陆始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总觉他们的话语透着诡异,可委实揣度不出异在何处;因见画作被刘浓得了,便准备去西园与好友相汇。
这时,院外有随从急急而来,说是陆玩到了,即将进庄园。
……
一辆华丽的牛车由南而来,坐于其中的华服中年男人履着三寸短须,面带忧色的看着帘外景色。他是江东陆氏陆玩,官拜侍中。昔年,王导想与江东门阀缔结联姻,首先想到的便是陆玩,便对其言:我王氏子侄,君可任选一人作婿。他自然不允,答曰:吴郡的骄傲,岂可外嫁乎!
东晋建立,他待北地世家稍有改观,便入朝为侍中。不料因其名望甚重,竟被王敦看中欲聘其为军府长史,王敦狼子野心,天下何人不知?陆玩自不愿前往豫章,一再推拖;而今王敦竟以军令相逼,令其择日必须前往军府任职,不然则是有违军令!
唉!
已身为晋室之侍中,本不需承受豫章军令,焉知就连晋帝司马睿与王导亦劝其前往,言不可轻易触怒王敦。如今之晋室,到底是何人执掌!
陆玩重重叹得一口气,看着帘外的华榕树修而高直,心中暗悲:此次若往豫章,怕是名声再难保;稍有差池,说不得尚会给家族带来无妄之灾。然,却亦不得不往矣!
“阿父!”
女儿独特的声音响在远处,陆玩脸上愁色顿消,看着远远漫来的鹅黄身影,笑颜慢慢的溢满,呵呵笑道:“舒窈,慢点,当心脚下!”
与此同时,一批青俊郎君自庄门处而来,相汇之时,纷纷上前见礼。陆玩含笑勉励一、二,待刘浓上前时,见其风仪过人、俊美无比,眼睛一亮,笑道:“华亭美鹤,好,甚好!”
相携入庄。
陆玩边走边考量众人学识,时尔称赞,时尔抚须不言。待行至红楼处时,见高楼危危直而向天,身侧又围绕着十余少年俊颜,忽得登楼兴致,便携着女儿的手,迈向高达六丈的亭楼。
此楼甚高,内作卷梯而上。
梯陡且窄,为安全计,人群间隔极远。刘浓恰好在陆舒窈身后,上梯时她将裙摆提得略高,因天已渐暖,襦裙下只着短衬裤,不仅露出金丝履,就连脚踝亦浅露在外。嫩白胜葱玉的踝间,松松绑着一对小金铃,有襦裙遮掩时尚不闻声,此时便听得有铃声,弱作浅吟。
刘浓目光相投,心中一阵温软。如此美丽的小女郎真心相待,若说不动心岂不作伪。自陆舒窈说出那句知他之心的话来,便已拿定了主意。江东陆氏与华亭刘氏相差甚大又若何?即便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又若何?男儿立志于四方,岂可连真心亦问不得!
恰逢此时,陆舒窈于转梯处悄然回首,嫣然一笑若百花开放。只得一眼,她便辩出了他眼中的迷乱与温柔,还有那些让人脸红的火灼。转过头,心中似有小鹿轻撞,情怀却甜蜜无比。心道:他的心,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喜欢我的……我亦喜欢你,骄傲的美鹤,刘瞻箦!
金铃响作清扬,金丝履踏得轻快。
陆舒窈像盛开的桃花,满心皆是欢喜。自她在虎丘见他的第一眼,她便喜欢上这只华亭美鹤;那时的美鹤多可怜啊,受诘难与潭,折断翅膀仍旧翱翔;她喜欢他的诗,教人迷离而难忘;她喜欢他的人,像只一步三回头的小兔子;这只兔子,教她梦中笑过、恼过,最终让他停止回顾,真不容易啊……
“格格……”
陆舒窈忍不住的笑了,却见阿父回过头面带疑色,她悄悄轻吐兰舌,突地指着亭外,浅声呼道:“阿父,快看,好美的鹤……”
“唳!!”
鹤啼长空,自云间而出,穿破夕阳。正于此时,刘浓踏上亭楼,落日注金一半一半,映得青冠泛辉、玉面生烟,直直扑入陆玩眼帘。
其情不自禁的赞道:“若论风仪,我陆士瑶悠悠几近四十载,所见青俊郎君多矣!然,唯觉只有士衡族兄、卫氏叔宝可与汝相比!”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笑道:“陆侍中过赞,士衡公千古豪士,卫世叔通脱极雅,二人皆是人中俊杰,岂敢相提并论,刘浓愧煞也!”
“嗯,不骄不燥,甚好!”
陆玩极是满意的点头,心道:幼年得名、少年增辉,尚能如此谦逊实不多见。遂笑道:“月前,汝使我得见卫巨山《四体书势》,此情尚未谢过。嗯,我有一题,若汝能解,一并谢之,如何?”
刘浓揖手道:“请陆侍中,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