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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慢漫,恰作柔旋。
陆舒窈浅抿嘴唇,看着对面的郎君,她能猜出来,为何他对自己有敌意。唯有情方可真无累,云淡风轻的背后藏着唏嘘与暗悲。
按着腰腹微倾,软言:“刘郎君此论,舒窈从未听闻,若依此言,三岁孩童漫游于田间,所唱之哩曲亦可为诗咯?”
此言虽软看似亦不具锋,却让刘浓皱起眉。自曹丕始,诗文一改古风,格律甚严,且多行之以华丽而雍容;是以,不论是在新亭或虎丘所咏之诗,立意皆受人称赞不绝,唯独文风皆视为过淡。自己如今人微言轻,岂敢居之道高,半晌,方才答道:“亦可为诗,然有分,达则至庙堂,闲则漫山野!”
“哦……”
陆舒窈稍稍有些失望,眉心凝作浅川,随着四个女婢离去,行至一半,忽又回头,眨着眼睛说道:“我尚有一请!不可刘郎君可允否?”
刘浓唯愿她快些离开,赶紧揖手道:“陆小娘子,但说无妨!”
陆舒窈道:“方才,刘郎君言可再行月,能否将那未行之月,行之?”
“啊!!”
刘浓不料她竟记着这事,微张着嘴,汗颜,虽自问懂诗,可作诗实非己长。适才被逼之下连借三首已是心中忐忑,若再借便只有……
半响,未曾作声。
陆舒窈见他面红似朱玉,明湖之眼隐隐拦着层秋雾,心中更奇,追问:“莫非,刘郎君怕咏出后,无人可识得么?舒窈自问……”
“敢不从命!”
刘浓略作揖手,压住其话头,随后朝着东面深深稽首,正冠、挺身、肃意,朗声道:“明月几时月,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
前两句方过,陆舒窈便眯起了眼,情不自禁的默随、低复:“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千里共蝉娟!”
边念边行,边行边思,诗毕,人已远。
至曲畔,她回首,浅浅万福。
而此时,余众亦悠悠,皆被这朴素无华的诗句所牵引,几欲生风而舞。陆纳不饮酒可自醉,绕着青石徐踏,时尔击掌,时尔渭叹;郗璇久伏的首,缓缓而抬,稍徐,再度疾书;顾荟蔚眉间轻锁,晰白的手指轻扣,一慢两快;郗鉴手顿,良久,落子,噼啪!
“玉仙尔!”
不知是谁,巧巧一声娇唤。顿时,香囊再飞!
看着那些飞舞的香囊,刘訚笑道:“来福,准备收香囊!”
“啊?!”
来福苦恼的挥着手中的布囊,喃道:“太多啦,这得多少年,才能佩得完啊。”
……
待香囊收走,有女郎持着一枝桃花,趁着小婢们怂恿,羞羞的将其搁在美郎君的面前,一抬眼溺了进去,半响,才提着裙摆飞步而下。
娇羞无限限!
稍徐。
有人开了头,除了顾、陆,其余诸女郎皆纷纷上前,或置花、或抛果、甚至有人丢簪子,而实在没有东西给的,猛力的看上几眼。若是能得美郎君回目,必凝住也!必开怀矣!
陆纳笑赞:“瞻箦,美男子也!若游建康,怕不与叔宝昔年同矣,定至万人空巷也!”
“然也!”祖盛深以为然的点头而附。
陆纳见得日渐徐然而落西,雅集将止,笑道:“尚不尽美也,当助瞻箦平步凌云!”随后,昂首大声道:“瞻箦,愿闻音啸山颠尔!”
“君愿闻,我岂能不奏!”
刘浓爽朗而笑,缓缓朝着陆纳揖手,其风姿极是超脱,又惹一阵眼波。看杀!现在他总算领尽卫世叔昔年之苦,赶紧命来福捧琴而至。
来福低声道:“小郎君,真巧,方才嫣醉来了,叫你鸣《渔樵》!”
“嫣醉?!”
刘浓心惊,放目四逐,山间花红人绿,四下里皆浮着襦裙飘飘,哪里还能寻得着她的身影,悄声问道:“人呢?阿姐可至?”
来福摆着琴,摇头道:“嫣醉已经走了,至于小娘子,来福未见。”
“嗯!”
刘浓徐徐吐气压住心惊,暗道:杨少柳早间出行,果然是来虎丘,她让我鸣《渔樵》,那是合奏之曲,可以对琴,亦可琴箫作句,难道……
来福摆好琴便走,琴为焦桐,案为曲楠。
刘浓手拂琴面,心有所思,斜身朝着远方亭内揖手,却正逢周札立于亭角,抚着银白长须注目而视。
不可污琴!
罢,就行《渔樵问》!
刘浓长身而起,向陆纳揖手道:“祖言,借酒一盅!”
“借酒?何止一盅!”
陆纳眉间飞扬,取了腰间小酒壶,朝上便扔。刘浓挥手揽过,持壶便饮,酒洒入喉,竹叶青!
半晌,其意昂昂,其色盎盎。
徐座。
闭目静神,有风拂面微熏!
这《渔樵问》非比一般琴曲,转折之间极究功力。虽持琴便可弹得,却未必能附得、鸣得!就连刘浓亦对此曲把握不大,不得不借酒附魂。
我亦醉……
琴起!
“嗡……咚、嗡……”
只得一撩,三声!仿似低不可闻,却又漫遍山野。音出,周札顿颜身子前倾,渔樵问,一音带三弦!陆始眉目俱凝,手指微张,似沉、似愕;陆纳则睁大了眼睛,不知他怎要鸣此曲,难矣,难比登天矣!陆舒窈头往左偏,眼睛眨亦不眨;顾荟蔚本在作书,笔滞,坠落一墨;郗璇再惊,手中之笔,沉若千斤!
音低!
似乎绵尽山谷,被水一埋,渐尔无声。刘浓的手虚扬,似待。
“仙嗡……咚、咚咚……”
有音不知起于何方,似由天而坠,漫起,恰作一个对句,将所有人的心弦绷紧。勾指再紧!骤放!!
果然来了!
刘浓猛地一震袖,飞指,唇间扬笑,不愧是授琴之师杨少柳,切的极妙!
对琴!
彼方竭,我正蓄,蓄之以洋洋,泄之以山川!我正竭,彼将歇,对之若川,对之若山!
抹指!钩指!撩指;泛音、按音、散音……
逐逐逐!劳劳劳!举尽尘淖之骚骚!
渔渔渔!整顿丝钩,着青山!
渔道是:长江浩荡,白蘋红蓼!
樵道是:饮泉山中,江山不换三公!
渔问:子何求?
樵答:绿树青山,对坐云中!
青冠起伏,钩指对撩指!月袖展浪,按音见散音!浅时,刘浓颤抹藏芥,深时,杨少柳纵指云间!洋洋时,可见飞瀑倾泄,连而不绝;低鸣时,仿似对坐,红袖劝酒!
那一声声,天外飞勾!
不见柳,不见袖,唯有对稽人渐瘦。
倏尔,一声高合,齐头并进;众人心弦随之而飞,畅游、不知天地尚存,不知时空正流!慢慢,杨少柳退走,退走,默而无声,声却犹留;刘浓紧奏,悄进,悄进,进至头矣,无须回首!
刘浓:“仙嗡……”
杨少柳:“嗡、咚!”
“嗡!!!”一声按指!
“咚……”
浅浅,默默。
音绝!
刘浓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面红如坨,眼中欣喜之色漫而阔,久久不可回神!若无杨少柳之助,他定弹不出此曲!而整个虎丘亦皆疑,山间音去,不论是贵是寒,人尚未还!
陆舒窈最先醒来,漂亮的眼睛在刘浓身上徘徊,突地惊起,提着裙摆奔至高处,遥遥望向远方,青丛悠悠,绿树婆娑,只见一抹浅红漫在其中,渐行渐远。
“此人是谁?”
“可至天听,人间不复闻!若真想知,得问那位刘郎君!”不知何时,顾荟蔚亦行至此,眼光漫逐着牛车消失在天际,语音似喃。
“刘郎君……”
桃花簪轻颤,美丽的小女郎看向飞石。
飞石之上,刘浓按膝而起,朝着下方长长揖首,众人皆还礼,就连顾、陆,亦不敢轻怠。
亭中下棋的几位长辈,慢慢度下来,陆玩把刘浓细看,笑道:“原来路上操琴者是你!此曲更佳,鸣者有心,闻者幸甚!”不待刘浓接话,转身向族兄陆晔道:“阿兄,切记华亭刘浓矣!”
陆晔见刘浓风仪绝卓,受人称赞亦不骄,心中暗自点头,因其份属次等士族,不好当众给以过高赞评,但亦笑道:“为王拔才,乃我份内之事。琴诗皆绝,功课亦不可堕,且待日后。”
这是教晦,表明陆晔已将他置入眼中,刘浓不敢自持,退后三步,默揖。
……
下山后,陆纳本要与刘浓、祖盛一同返回吴县,奈何其父陆玩受刘浓所激,说要考究他的功课,只得悻悻而随。临走时,邀刘浓择日与其在华亭陆氏庄园相会,刘浓早已拿他作友自是应允。目送其离去时,恁不地一眼瞥见那陆氏小女郎,两目相对,刘浓不敌避走,陆舒窈悄然浅笑随婢而去。
祖盛要回娄县,正好与刘浓顺路,笑言要去吴县刘氏酒肆将竹叶青饮个够。
刘浓笑道:“不仅饮够,还可带走三坛!”
“妙哉!”
祖盛大喜,他这次前来吴县虎丘所获亦多矣,不仅结识了士族刘浓、高阀陆纳,还得在大中正陆晔的面前混了个眼熟,小得便足,其意乐乎!
刘浓正欲上车。
来福指着远方说道:“小郎君!那是郗贵人的车……”
一眼过去,正是郗氏的车。刘浓疾步迎上,心中却奇,适才下山时郗鉴曾找得机会将他唤至一处,细细一阵教导。言即日将会返回兖州,本想待刘浓及冠定品后,便将其拔擢入军府;奈何此事一出,再入军府恐非佳途。就算郗鉴不惧流言,但其帐下家族文武,又岂可安然?这便是门阀世家,即便是身为家主的郗鉴,亦必以家族为重;只能嘱刘浓不可骄纵,需得继续砥砺!
事言皆毕,怎地现在去而复返?
“吁……”
车夫止牛,自正帘挑起一双素手,小女婢卷帘而出,郗璇跪坐于车中。
刘浓顿住脚步。
小女婢递过来一物,刘浓默然接过,触手软软似纸绢,挺厚的一叠。正欲打开看个究竟,郗璇道:“刘郎君,何不归家再看!”
说罢,她微浅身子,轻声道:“别过!”
“别过!”
刘浓稍一揖手,转身而走。正是别过,至此一别,再无昔过!如此亦好,路归路、桥归桥。几日之间,虽是起伏不断,可此刻心中却平静似湖。
以后的路,虽茫而无携,可华亭刘浓之名,终有一日会响遍江左。
“哞……”
青牛长啼,刘訚扬鞭。
来福回头笑道:“小郎君,我数了一下,有好多好多的香囊。”
刘浓看着车角的布囊,笑问:“有多少?”
“有,有很多……”来福摸着脑袋傻笑不会记数,他喜欢习武,对于习文那是会要他命的,那种学识只有小郎君才习得懂,习得好!
“啪,啪!”
行得一阵,突闻疾鞭声。
刘訚道:“小郎君,有人追车!”
还会有谁?
刘浓更奇,挑帘一看,在自己和祖盛的车后,正有一辆牛车奔得急快,辕上的车夫见了他,挥鞭疾呼:“刘郎君,稍待!”
再停。
祖盛伏在车窗,伸长着脑袋看着渐渐停下的华丽牛车,朝着静待路边的刘浓笑道:“瞻箦,说不定会是佳人佳音哦。”
嗯,是个女郎的车,帘上绣的尽是各色繁花!
会是谁呢?
刘浓眯着眼睛,暗度:不会真被祖盛给言中吧?
帘张开,一丛大紫飘出来!
眉目娇好若工笔,巾帼髻,绛紫滚边卷深衣。小女婢掌着帘,顾荟蔚踩着小木凳款款而下,露出一对蓝丝履,履上飞着翠燕两只。
三层滚边徐扶,将她的腰衬得极细;葱白的手点着豆蔻,亦作紫。
稍稍立定,看着对面的郎君不语。
“刘浓,见过顾小娘子。”
刘浓虽不知她来意为何,但却知道她是顾淳的姐姐,不紧不慢一个揖手,不着痕迹的避过她的眼睛,心中则微跳:这眼神和顾淳真像,不愧是姐弟!
顾荟蔚微微欠身还礼,淡声道:“今日听闻刘郎君之雅论,令人耳目聪觉。荟蔚亦喜好辩论,不知刘郎君,可否予以赐教?”
清谈,辩论,现在?
刘浓抬头看了看日头,揖手道:“天已渐晚,不若改日可好?嗯,小娘子,要不来年……”
“来年?”
顾荟蔚细眉轻挑,嘴角微翘,冷声道:“莫非搪塞乎?或是刘郎君不敢与我一言而辩?想不到刘郎君遍折吴县士子,却会惧怕我一女子尔!”
“嗯,这个……”
刘浓顿住,本就不打算与她辩论,辩论若深便极是耗时,此时非是在山上行节,若是让有心之人见了,再行误传他欲高攀那就惨了。于是满心只想蒙混过关,没想到这小女郎看着娇俏柔弱,却伶牙俐齿言语似针,怪不得陆纳听见她的声音,便会脸色俱变。
半晌,顾荟蔚再道:“你若不愿,我亦不勉强,我有一题,愿请解之!”
罢!
刘浓暗暗一叹,索性打定主意,不论是何题,皆应行之以雷霆将其逼退,以免让人误解,现在可再当不起任何一丝名声有损,揖手道:“请顾小娘子示题!”
哼!
顾荟蔚岂会不知他在想甚,心中不悦,暗中冷哼一声,说道:“不劳刘郎君久滞,我题已出,我论已注,若刘郎君解得,可遣人送至城北顾氏!若解不得,顾氏未败矣!”
随即,向身侧女婢示意,女婢捧出一枚锦囊递至刘浓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