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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罗和侍书、倚檀用了晚膳,又多喝了几杯,不禁有些面红心跳,眉眼俱觞起来。侍书和倚檀见她喝多了几杯,显是醉了的样子,便收拾了碗碟出去。侍书进来道,“姑娘,我这就伺候着你歇着吧。”青罗却不理会,挥挥手道,“你自去歇着,我还要喝上一杯。”说着便又取过酒盏倒了满满一杯。侍书本欲劝阻,只是瞧着青罗,也觉得她只怕心里也十分苦,若是能借着这日子醉了一场,忘却了这许多愁苦,倒也是一件好事。见青罗总撵着是自己二人出去,便对倚檀使了个颜色,二人便退了出去,把门扇合上。
青罗虽然是醉了,心里却是清楚的很。白日里自己心思稳重,已然不忧不惧,只是喝上了几杯,仿佛心里的那些屏障也都被酒香瓦解了,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做女儿的时候的脆弱率真,似乎是欢喜,似乎是忧愁。那些家国之事,似乎都离得远了,那些坚强、智计也都远了。或者是醉了吧,她忽然觉得有些伤心起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伤心。青罗的眼角坠下泪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哭。为自己千里之外的家乡,为自己生死不明的夫君,还是为遍野的亡魂哀哭?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乎所有事情都涌上心头。她似乎是在哭自己,哭人世的艰难和无依。就算过了今夜,她也只有十七岁而已,她本不该承受这么多的。即使她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沉稳了,醉眼观花,她却依然是脆弱无依的小女子。
忽然吹过来一阵冷风,叫青罗身上忽然觉得一寒。抬头去看,却不知什么时候,方才合上的门不知怎么就开了。外头院子里没有点灯,却仍能瞧见朦朦的亮光,恍惚是雪色。风停了一停,那雪便静静地落下来,不像是冷的,反倒像是柳絮纷飞的春日,缠出曼曼不尽的温柔。隔过雪,能依稀瞧得见院子里那一树红梅,开的正好,远远瞧着像一簇热烈的火。梅花树前似乎有一个人影,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玄色的衣衫衬在雪色里,比夜色还要深上几分,镇定而从容。又是一阵风吹进来,带起了那一片衣衫,又带了一阵的梅香进来,忽浓忽淡的,仿佛就在跟前,仔细去寻觅,却又犹如幻觉。而那个人影,却也在自己迷蒙了眼睛的瞬间,消失不见了。
青罗只当是自己醉了,便又俯身下去,不肯再瞧。却似乎有人在身前摇了摇自己,那一脉红梅的香气,像是更近了一般。忍不住抬了眼去瞧,那方才在数十步之外的红梅,却忽然开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瓣一瓣或聚或开,胭脂一样娇艳的颜色,还凝着刚刚落下的雪,晶莹剔透如透明一般,在灯烛下头慢慢融进了,化成了泪滴一样的水,轻轻地落了下去。红梅后头,是一双含笑瞧着自己的眼睛。青罗忽然想起了那一个黄昏,那一枝浅粉色的梅,梅枝后头笑意盈盈的眼睛,和那似乎终日染着清明晚粉香味的一角白衣。她忽然一惊,似乎酒醒了几分,然而仔细分辨,那感觉又确然是不同的,脑海里就忽然浮现出这两句,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是了,这是怀慕的梅花,遥远山水外寄来的音讯,是一定会归来的承诺。
青罗急切地拨开面前的梅枝,望着后头的一张脸,轮廓眉眼似乎皆是熟悉的,却又在醉眼朦胧里瞧不清楚。青罗用力地眨着眼睛去看,眼睛里的水气化作了泪落下来,视线倒是渐渐清晰了。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熟悉到几乎夜夜梦魂里都相见的,却又染上了自己陌生的风霜之色,本来硬挺的轮廓,更显得如同刀斧凿出来的一半。青罗怔怔地伸出手去,只怕是一个梦,醉了才看见的,就像是每夜里常有的那样,刚要碰到,就又消散了。只是青罗还没有碰到,却觉得那人拭了拭自己的眼角,微笑道,“怎么好好的看见我反倒哭了,不高兴么?”
青罗到了此时,察觉到眼角的温度,这才觉得似乎真实了些。她也伸出手碰到他的手,似乎粗粝了许多,只是那触觉,仍旧和那一日在燕婉桥上牵着自己的人一样,带着自己熟悉的温度。她往他的腰间仔细寻觅,果然瞧见玄色的衣襟上头,那一枚青龙配如有破云之势,张扬着王者之气。青罗从自己身上解下温热的凤佩,依着记忆里的手法,几乎有些慌乱把两枚玉佩扣在一处。直到成了一个完满的圆,如同天地初生就是如此一般,她这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活生生站着对自己微笑的这个人,就是怀慕,她的夫君,她千里而来要寻找的人,她不敢相信,却又这般确信。青罗怔怔地微笑起来,多日的等待,风霜的漂泊,不就是等着这一刻么?而真到了这一刻,才知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怀慕把怔住的青罗揽到身边,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何止是青罗,连他这个没有喝酒的人,明明白白得看在眼里,也觉得像是醉眼所见了,几乎不敢相信了。她穿着一身红衣,红梅一样的颜色,胭脂一样的颜色,那颜色如同她新嫁的时候一般,只是那时候自己哪里想得到,这个女子会与自己这样近?近的留在了自己的心上,再也不能忘怀,即使分别了这样久,却似乎日日都相见。即使只分别了这些日子,却似乎已经过了无穷无尽的光阴。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这个时候她似乎真像是那娇羞温婉的寻常女子了,容颜姣好,脉脉如诉。身子一动,身上的银铃便簌簌地响着,声音细微,像是风一样的声音,拂过身上绣着的牡丹花。胸口却只有那么一对桐花,轻柔的颜色,并蒂开着,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青罗似乎清瘦了许多,像是颇历了些风霜。虽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容,面上的神情却是自己陌生的。从自己遇上她的时候起,她总像是压抑着什么、背负着什么一般,即使是在两情相悦的时候,浅嗔薄怒喜笑动人,却也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神气。像是春闺里的女儿,含着些无助的哀愁,睫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泪,毫不遮掩那一点清愁,叫人心生怜惜。瞧着自己的样子,似乎像是仔细分辨,唯恐又是黄粱一梦,唯恐眨一眨眼睛,自己便又消失不见了一般。一双眼睛里染上了醉意,却依旧青涩纯真,瞧不见昔日的睿智通达。
她是柔弱的,即使她没有自己在身边的时候,似乎无事不敢为无事不可为,却又在看见自己的这一刹那,所有隐藏在果决下头的委屈都涌了上来。这是他的妻子,从千里之外嫁到自己身边来,又不畏风霜来这里找寻自己。她坚强如许,却又其实只是十六七的女子罢了。如若不是自己的筹谋,或者她可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而不必离家万里。如果不是自己的私心,或者她还会有江海寄余生,自由自在的那一日。是自己把她卷进了这些纷扰里头,又把她一个人留下那样久。在这一刻他才明白,即使她比所有人还要聪慧果断,即使她一个人能够平定所有,能够与自己驰骋天南地北,她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在看见自己的时候,也会觉得妥帖而安全。
怀慕再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地拥住青罗,轻声道,“你放心。”他忽然想,以后不管自己去哪里,就与她一同去吧,也省却了彼此忧心。本来男人出行把女子留在家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一来是女子不便,二来也是少了危险的意思。而看着青罗,他却忽然觉得,或者这样的女子,是该和自己一直相伴的。若是欢喜便一起欢喜,若是悲伤也一起悲伤,披荆斩棘前行,不要两地相思。因为这样的女子,即使你留下了她,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你,倒不如从不分别。他再不想舍下她一个人,生死匆忙难料,谁知道下一回分别的时候,还有没有这样相逢的时候呢?余生短暂,他只想她一直在自己身边。
已共酒杯,长坚海誓,他们饮过洞房合卺,却并没有说过多少海誓山盟的言语。他们只是在某一个时候,放下了心里的顾虑,一起执手走上了同样的路。青罗在怀慕的怀抱里闭起了眼睛,这怀抱是熟悉的,她还记得那一日在永慕堂,他就是这样抱着自己,对自己说了同样的三个字,“你放心。”这一回听来,仍旧是那样的安心。她自然放心,走了这么远,瞧过了那么多的生死,终于看见他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自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在此时此刻不想去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些权谋争斗的事情,且容她明日再去想。这一刻,她只是他的妻子,只想这样靠着他,觉得安心自在,不用聪慧坚强,想落泪便落泪,想笑便笑,什么都不用思量权衡。
见君忽忘花前醉,这一刻相逢,却不知醉意是淡了还是浓了。醉眼观花,醉里相逢,浮生不过一瞬,能遇上自己想要见的那一个人,或者并不在意是醉是醒。或者醉了更好,即便明日醒了,还有千头万绪要琢磨,还有许多身份、责任和欲望。然而这一刻却这样简单,只拥有彼此就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