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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氏在无病的时候也不争不闹,就守着空落落的屋子静静地过日子,就和死了一般。今日是安氏点了名要去,才来了,看着也与寻常人一般无二,只是更清瘦些。这半日热闹,她也只是默默坐在安云佩下首,不发一言。董氏本就身子不好,年岁也大了,不比年轻小姨娘们,众人皆以为董氏要以病为由拒绝,柳氏和安氏都几乎要说话叫免了,却不料董氏盈盈起身,道,“我也不会别的,就跳一曲吧,那一首七夕,白妹妹该是会唱的,能不能帮我唱一唱呢?”
白氏一怔,关于七夕的曲子极多,她也不知是哪一首,只好疑惑望着董氏。董氏却不说话,只默默垂首望着自己足尖。却是怀蓉轻声道,“就唱那一曲牵牛在河西吧。”这一首曲子的词原是杜工部的诗,因为只有四句,语言又最是平实,民间就有人谱了曲子来唱,几乎是人人都会的,虽只有四句,却一唱三叹,循环往复,煞是动人。白氏见董氏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悠然开口。
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
白氏方才唱得鹊桥仙,虽有忧愁暗恨,却是忧而不伤,充满相知的安慰,这一支曲子唱来,却尽是惘然的思念了。董氏先时并未一动,听得白氏唱完一遍,嘴角划过一个笑意,在白氏第二遍声音扬起的刹那,翩然起舞。董氏本是名噪一时的舞姬,本名已无人知晓,只知道王爷一见她的舞姿,就赐名凌波,拟其宛如凌波的舞姿。只是董氏自生养大郡主怀芷只后就极少起舞,这几年更是不会,如今别说这些小辈,连秦氏、陈氏、白氏也没见过。如今白氏“牵”字刚刚出声,董氏忽然而动,翩如游龙,宛若惊鸿,叫人眼睛都不敢眨一眨。董氏岁多年不舞,如今身量却极为清瘦,随着一个旋身满头的白发飞散开来,青衣飘举,真不似红尘之人,几乎就要逐风而去。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于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不确定,然而那极缓的动作,却每一瞬间都叫人移不开眼睛。她就在足下一长之内行动,却叫人觉得飞在云端。如果真要考量舞技,到底年岁不饶人,如今她自然不比青春正好时轻盈,然而那一步一行之间的风韵,却是动人极了。那歌声里的不舍,思念和无奈,那万古永相望的寂寥,都在那青衣飞扬里头说的尽了。白氏唱的虽好,却不及这一舞叫人动容。今日一别离,为君尽白头。只是有心人也瞧得出来,董姨娘所思念的银河那一端的,却是自己的女儿,千里之外,别国他乡,再不相见,万古相望的人。其实这世上动人的情意,岂止是爱情呢?牛郎织女还有喜鹊搭桥一年一度的相会,而这个女子的一生啊,都埋葬在这万古相望的寂寥中了。董氏入府极早,除了安氏,没有人知晓她当日的情景,除了初见时的惊艳,她仿佛也没有在上官启的心里留下什么痕迹。这个女子,不论当初怎样一舞动天下,凌波欲飞去,都迅速地凋谢了,她的风华尽敛,只想守护她唯一的孩子,而如今她失去了她失去了所有,却可以因为思念,再次跳出绝世的舞姿。
等众人回过神来,董凌波已经停下许久了,她面上的神色极为温柔,像是沉浸在什么回忆里头,虽然一舞已毕,却没有回去的意思。柳氏拭了拭眼角道,“董姐姐多年不跳,还是这样好,只是你也不要伤心的过了,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然怀芷在北疆也要牵念你的。”董氏默默地行了一礼,又回到座位上,神色再次黯淡下去,像是方才的光辉都不曾有过一般。
秦氏正欲再叫击鼓,安氏忽然道,“也忙了好一阵子,这娘儿们玩耍自然好,这好事情却不能一次就瞧尽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用了晚膳还要赛针线点荷花灯玩儿,还有好一阵子闹呢,不然先就罢了,大家都各自歇着,养养精神。”众人都点了头,秦氏也就作罢。
因柳氏并不要青罗每日晨昏定省,青罗也已经许久不见她,此时自然是要侍奉身侧。怀蕊名义上是柳氏抚养,加之这些日子又和青罗交心,也就和青罗一起。两人与柳芳和一处坐着,与她说笑解闷儿,柳氏第一次在这样的聚会里有了温暖的感觉。以前她信任的人,只有怀慕一个,只是他到底是男人,不便时常跟着,如今有了可心的儿媳妇,连养女也仿佛性子变得乖巧了些,自然是欢喜,也都当成自己的儿女一般。
正说得热闹,柳氏突然蹙紧了眉头,问青罗道,“青儿,我瞧你们的日子仿佛过的不错的样子,只是你方才那一首词,听着实在是不祥的很。无端轻薄云,暗作廉纤雨,这分明是被遗弃的女子才有的言语。我知道你或许是想起别的什么事情来,只是你们新婚夫妻,还是不要说这些话。”青罗知道柳氏指的是柳芳宜之事,又当着怀蕊的面不方便多说,就会意应道,“是,母妃,我记住了。”柳芳和点头叹道,“自古以来,这闺阁中的诗词歌赋,常常都是描写劳燕分飞,恩爱断绝,写的固然是好,平时读起来也就罢了,只是你们年轻人,还是多瞧瞧欢喜的。如今你们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做母亲的只希望你们别有这样的一日。”说着又对怀蕊道,“你年纪小些,既然养在我膝下,我本来也该时常照顾你的,只是我身子不好,你素日的性子也不爱亲近人,我也是有心无力。如今你嫂嫂进了门,我瞧你们的性子倒是投契,你就不妨多走动走动。俗语说长嫂如母,我这做母妃尽不到的责任,就叫你嫂子去了。”
怀蕊笑道,“是,嫂嫂对我极好。母妃才刚说我性子孤僻些,说的很对。只是母亲素日也不爱见人,总在和韵堂里,其实我如今才知道,多走动走动于自己也是很有好处的,母妃虽然身子不好,出来逛逛说不准就好些了呢,也不该总闷在屋子里。”柳氏笑道,“你说这话,是真孝顺了,如今你年岁大了,果然和小孩子不同。只是我与你不同,我这一生啊,也就如此而已了,还有什么好与不好?不过就是这样挨日子,也就罢了。”青罗见柳氏眼中满是愁绪,也知道她的苦闷,忙岔开话儿对怀蕊道,“三妹妹心疼母妃自然是好心,母妃虽然不爱四处逛,我们时常去请安说话就是了。或者请母妃时常来我们院里坐坐,也是散散心。”柳氏点点头道,“也罢。其实做母亲的,谁不想常常见到自己的孩子呢,你瞧董姨娘,一心一意都在大小姐身上。青儿,如今你和慕儿还没有孩子,你还不懂。其实这夫妻恩爱自然紧要,只是这母子情义对女人而言,更是要紧不过。我这一辈子虽生养过孩子,好在还有你们,也算是知晓做母亲的心了。你们年轻小夫妻,不晓得这孩子的要紧,只是母妃不得不提一句,早要个孩子,也算是安了心了。”
青罗听了这话眼睛就有些红了,其实她与柳氏有何分别,在这情爱上,早就已经死心。柳氏的婚姻,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她的婚姻,何尝不是自己的牢笼呢?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她连想都不敢想。只是先前和怀慕商议定了,这些话不能叫柳氏知道,于是勉强拭了泪痕道,“母妃教训的是,只是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急不得,大哥大嫂也成婚几年了,不也还每个动静么。”柳氏只以为青罗心里想起早逝的母亲,也不疑有他,就笑道,“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一句,你上了心就是。”说着一看怀蕊眼眶也是红了,就轻轻搂住二人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早年就失了母亲疼爱的,都是苦命的孩子。如今好了,有我疼你们呢,可别再哭了。青儿虽是我的媳妇儿,我也没这么多规矩,在我跟前不必和避猫鼠儿似的,就当我是你那去世的亲娘,蕊儿也一样。我虽说也做不了什么,以后有什么委屈只管和我说,旁人我兴许管不得,怀慕要是欺负媳妇妹妹,都只管告诉我,我来说他。”
怀蕊扑哧一笑,“母妃说的是,只是哥哥哪里舍得欺负嫂子呢,只怕疼也疼不够呢。”青罗就啐道,“偏生你这个促狭鬼,人小鬼机灵这样多,拿你哥哥嫂子取笑,瞧我怎么收拾你。”青罗也不过就十六七的年岁,与怀蕊也就相差四岁,如今熟稔起来也不讲规矩,就闹腾起来。一个要打,一个就躲,在柳氏身边跑来跑去的,柳氏寡淡如水的生活里少有这样的温馨热闹,也就笑着看,并不碍着规矩礼数加以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