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城里老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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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独峰赶到乱葬岗时,天已经快亮了。

    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至此方休。阴云始终不散,不仅压在山岗上,还压在旅人心头,给人以十分郁闷的感觉。唯在天边极遥远的地方,露出一线死鱼肚皮似的朦胧灰白,想必用不了多久,朝阳便会从那里升起,驱走此地的森森鬼气。

    六仆各负一口长剑,抬着滑竿如飞赶到,恰好目睹激战过后,竹林满地狼藉的情景。有时,刘独峰也痛恨自己这异常喜爱洁净的怪癖,可他没有办法。他的衣裳一旦沾上污秽,就像心里也沾到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想要作呕。

    他以前见过九幽,对其十分厌恶,很不愿意再打一次交道,只因虑及戚少商的安危,方才特意赶来,准备虎口夺食。然而,主仆七人奔上乱葬岗,却没见到戚少商,没见到息红泪,没见到苏夜,更没见到九幽神君。

    他们只看见一个神秘的黑袍人,负手立于竹林中央的空地上,仰头望着游移不定的云。

    此人身量不高不矮,体态不胖不瘦,大约中等个头。黑袍自他脖颈处垂下,一垂至地,罩住他全身,犹如和尚常穿的“一口钟”僧袍,脖颈以上,又被垂着黑布的斗笠牢牢掩住,令人无法望见他的脸。

    这片空地原来不是空地,一场恶斗后,青竹均被齐根削断,飞至远处,露出泥泞土地。黑袍人就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好像突然从地里长了出来,与四周环境说不出的协调。

    以李二为首,抬轿的四仆齐齐停步。云大在旁喝道:“什么人!”

    刘独峰却愕然道:“你是……九幽神君?”

    九幽神君阴冷残忍,很少直接现身,所以他有此一问。黑袍人听他开口,才缓缓低头,平视着他们,漠然道:“我不是九幽神君,躺在那边的那个才是。”

    刘独峰甫见神秘人物,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没去理会附近的死物。黑袍人伸手一指,指向另外一个方向,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沿他手指看去,但见一座残破孤坟凄然耸立,碎裂一半的墓碑前,赫然躺着一具同样穿着黑袍的尸体。

    九幽生前将自己的尊容讳莫如深,不肯被任何人瞧见,死后却管不了这么多。雨水濡湿了他的衣袍,使衣料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枯瘦干瘪的体型。无论他长相如何,单看整体,就知道他不太可能是肩宽腿长的美男子。

    刘独峰也好,云大到廖六也好,油然生出很奇怪的渴望,想去挑开九幽蒙于脸上的兜帽,瞧瞧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但刘独峰未及多想,便见黑袍人指向稍远的位置,续而道:“以及……刘大人请运功细看。竹根旁那滩黄色的尸水,乃是江南雷门田字辈高手,杀戮王雷怖。你们既然代表官府,就请为他们收尸罢,不然双双沦为孤魂野鬼,也太可怜。”

    雨水混着尸水,实难辨认。还好刘独峰办案一生,见惯了尸体。他凝神仔细查看,果见那丛被削的与地面齐平的竹根旁,水迹颜色与旁边积水稍有不同,且带着滑腻腻的感觉,水面浮起血色油花,确为尸水无疑。

    常山九幽神君、雷门雷怖,在细雨凄迷的深夜里,莫名其妙地惨死于此,足以令江湖震惊。刘独峰冷眼看着这两具尸体,也不知为何,忽地一阵阵轻松,似是祛除了多年痼疾,再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滑竿上,颌下五绺长髯沾了水气,看上去比平时更顺滑,双耳则微微颤动,悉心听取黑袍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那嗓音苍老嘶哑,如同出自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之口,毫无特异之处,更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

    云大向前踏出一步,想去为九幽神君收尸,见他毫无反应,又立定不动。刘独峰最后看了尸体一眼,淡淡道:“好厉害的化尸水。刘某曾经听说,江南毒手药王出自十二连环坞,想必是他为龙王配置的奇毒?”

    黑袍人仰天长笑,声震竹林,震的残留竹叶簌簌落地,笑完方道:“毒手药王从不配这等药物。实不相瞒,九幽神君与我交手途中,一时不留神,不幸误伤雷怖。罪魁祸首是这东西里装的毒液,刘大人可莫要怪错了人。”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支鸭嘴形状的兵器,向他们亮了亮,又缩了回去。

    刘独峰道:“原来如此,你也不知这是什么毒?”

    黑袍人道:“九幽神君没告诉我就死了,我当然不知道。我把它叫做氢氟酸,刘大人若有兴趣,可以自行取名。”

    刘独峰笑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否则不好向傅丞相交待。这么说来,尊驾的确是五湖龙王?”

    黑袍人阴恻恻地笑了几声,亦笑道:“除我之外,更有何人?等刘大人你前来救驾,戚少商等人早已身遭不测。我杀了九幽之后,一直在这里等候你们。好在你人还算聪明,并未让我等太久。”

    刘独峰不动声色,颔首道:“过奖。”

    他与四大名捕一样,足迹踏遍中原大地,专门追捕最为穷凶极恶的凶犯,对十二连环坞绝不陌生,也知道自己在江南办案十分顺利,大有五湖龙王在幕后配合的原因。但官是官,匪是匪,两者永远不能相容。他不愿与龙王为敌,却也无意和他攀上交情。

    龙王特意等候他们一行人,可见必有要事相商。他丝毫不着急,吐出过奖二字,便不再说话,静等龙王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他尽聚全身功力,调动数十年缉捕经验,试图通过对方的举止语气,一窥掩在黑袍下的端倪。

    五湖龙王似笑非笑道:“刘独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久闻你的大名,却无法苟同你的原则。不过六扇门中,有良心的人太少,有脑子的人更少。你已算是其中出类拔萃者,我别无选择。”

    刘独峰一挥手,制止身边人出口呵斥,悠然道:“看来你真的等了很久,都等出了火气,不然何必在谈正事前,特意损我一顿?”

    五湖龙王道:“我没损你,我在褒奖你。我若损你,你自会知道。也罢,且让我长话短说。你想找戚少商与息大娘,问清皇帝下密诏的原因。如今我已知道了那个原因,这就转告于你。”

    刘独峰道:“我虽不想继续做官,却还想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对这事毫无兴趣。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尊驾何妨给我个面子,把那秘密烂在肚里?”

    五湖龙王哈哈一笑,笑道:“你们几位想去收尸,但去无妨。我绰号叫作龙王,实际还是个人,不会吃了你们大人。刘大人,今日你也听,不听也得听,休想做个置身事外的老滑头。即使你不听,人家也会以为你听了,终日疑神疑鬼,非得除掉你灭口不可,那还不如做个明白鬼。”

    他先抽出阴阳三才夺,展示给他们看,又收了回去。一取一收之间,刘独峰眼神利如闪电,看清他手背青筋微凸,细纹密布,皮肤十分粗糙,正是老人应有的肌肤,根本看不出破绽。他没有其他证据,只好暂时把他当成老人。

    两个老头一坐一站,对视了好一阵子。刘独峰终于道:“成,我认了,你说吧。”

    其实他拒听的心意并非很坚决,只因想抽身避祸,才不肯主动询问。此时五湖龙王一定要说,他也就半推半拒地从了。

    毁诺城城破当夜,苏夜扮成息红泪,公孙大娘扮成戚少商,自城中联袂而出,路上刻意曝露行迹,引开最为棘手的敌人。真正的戚、息两人打扮的毫不起眼,混在乱军之中,走的无影无踪。傅府高手发觉不对时,戚少商早已寻到安全地点,筹谋威胁皇帝之事。

    这个计划本来很容易成功,却因九幽神君重出江湖,险些造成苏夜死在乱葬岗的悲剧。若非五湖龙王及时赶来,杀了九幽,恐怕两位佳人就得变成两具艳尸。

    他听完苏夜的叙述,猜测刘独峰将至,便让她们尽快离去,与其他人会合。刘独峰来的不算慢,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如果他早到一个时辰,说不定能与苏夜本人碰面。

    戚少商、楚相玉、太子赵似、端王赵佶之事,也从五湖龙王口中,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刘独峰。其实刘独峰一接密旨,立刻想到类似可能,听完并不惊讶,仅仅觉得“果然如此”。但他一生忠于朝廷,颇蒙赵佶青眼,此时发觉皇帝不仅是昏庸之君,还得位不正,心中五味杂陈可想而知。

    因此,他听说戚少商欲以此事与朝廷作交易,不由更加如释重负,心想如此也好。

    五湖龙王一看他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屑一笑,笑道:“刘大人既无意见,可见戚少商成功的把握很大。反正当今这位皇帝才具平平,眼高胆小,一听他要将秘辛昭告天下,肯定慌了手脚。至于你们几位,当然又可以急流勇退,四面生光了。拿去!”

    他右手一动,打出两枚圆形暗器般的东西。刘独峰心知他并无敌意,抬手抓住,发觉那竟是两枚蜡封的药丸,在他掌心滴溜溜滚动着。

    五湖龙王道:“苏姑娘把解药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他二人服下后,毒性自会消解。”

    刘独峰哼了一声,疑心更重,却不好多问。他听过无数传闻,都说五湖龙王喜欢年轻美貌的女子。十二连环坞偌大基业,竟无一名男性总管,足见龙王之好色。

    传言已经很难听,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连云寨一事中,龙王又对苏夜十分照顾,甚至要叶愁红与公孙大娘听从她的命令,难免使刘独峰大为疑惑,猜测他看中了她,只碍于苏梦枕是她师兄,不方便下手,不得不迂回笼络。

    他为人庄重自持,绝不会将这话诉诸于口,将药丸一抛,强行压下疑虑,问道:“顾惜朝他们的解药呢?”

    五湖龙王冷笑道:“事已至此,你竟还想着那群人的性命?我没有他们的解药,你下次见到苏姑娘,再帮忙说情不迟。但我劝你一句,你要独善其身,就独善到底,切勿见谁势大,就偏向那边,否则另一方得势时,便是你大难临头的时候。”

    刘独峰形容高贵庄严,自有出自世家、身居高位的气度。五湖龙王却狂傲霸道,充满了对他人的不屑之意,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半点不考虑别人意见。

    老头与老头之间,似乎也有很大的不同。

    刘独峰瞥一眼天光,淡淡道:“听起来,龙王对刘某意见很大啊?”

    五湖龙王傲然道:“你我河水不犯井水,何来意见?只不过在我眼中,刘大人你堪称一根搅屎棍,哪里有麻烦,你就在哪里乱搅。但遇上真正的麻烦,你又不中用,随便碰块石头便碎了,还惹的自己一身腥臊。”

    刘独峰听他采用如此恶心的譬喻,终于有些恼怒,一扬眉便要说话,却听他继续说道:“我一向实话实说,你用不着生气。相信过段时日,你那几位知交好友便会出狱,大可不必为此担忧。我言尽于此,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