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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俨然比孩子们想象中的要大一些。
兰婧知道四个弟弟都去了西湖边跑马,而她和谭昱逛的小街也就在西湖边上。她初时便有些紧张,怕和弟弟们撞个照面,但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都没见过府中任何一人的身影。
于是兰婧放松下来。加上她与谭昱穿的都是便服,不怕被外人认出身份,便鼓起勇气伸手拽住谭昱的胳膊,强作如常道:“我们去那边看看点心!”
“翁……”谭昱被她拽得一愣,刚一开口就被她美目横了一眼。他噎住声,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总之没再说下去,心里又分明很清楚这样不妥。
不远处的那家点心坊专卖荷花酥,这是在杭州颇为有名的一样小吃。整只点心做成荷花形,花瓣都是经油炸出的酥皮,层层展开,一般靠内的几层花瓣是一种颜色、靠外的几层是另一种颜色,搭配出漂亮雅致的效果。
这东西王府里也有厨子会做,但做得明显没有这么精巧,也没这么多花样,而这里的花样则多到让兰婧一时不知买哪种好。
外白内粉的是枣泥芯、外粉内白的是豆沙味、淡黄淡粉的配着莲蓉、淡绿淡粉的裹着龙井茶馅……
各种口味加起来不下三十种,五颜六色的小荷花在眼前铺成一幅色彩斑斓又散发淡淡酥香的画卷。兰婧左看右看觉得哪个都好看,最后索性跟店家说:“一样来一个!”
谭昱:“……”
他小声跟兰婧说:“太多了吧……?这东西又不能久放,不如……”
在他说出“不如多出来几次,分着买”之前,兰婧偏头便道:“你帮我一起吃呀!”
谭昱话语卡壳,与她亮晶晶的明眸一对,双颊一下就红了。
他忙别过头去缓神,眼前正帮他们装点心的店家是个中年妇人,见状就回身给他们另添了个别的,和善地笑着递给兰婧:“这是我们新做的鸳鸯酥,还没正经开始卖,姑娘拿去吃着玩。”
“大婶……”谭昱一慌,正要解释,兰婧却已欣然接下了点心,捧着那对鸳鸯酥转身递到他面前:“尝尝看?”
谭昱惊吸了口气。
鸳鸯是什么意思,普天之下都知道,兰婧这个王府翁主不可能不知。
他怔然看她,又低眼看向她手里捧着的那对点心。
盛点心的是个精巧的小小草篮,一对鸳鸯并排卧在草篮里,精致又可爱。
谭昱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情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摸出块碎银,扭脸先将点心钱付了。
平日里他大多时候都想着要为家里多省些钱出来,这回却连让店家找钱的心思都没有,道了声“多谢您”,转身便走。
“哎……”兰婧一滞,赶忙追上去。
谭昱走得倒也不算快,她三两步便赶上了他。抬眸瞧瞧他紧绷的面色,她不禁后悔自己太唐突,低下头道歉:“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
他一颗心却还是乱极了,一边知道有些事情越不过去,一边又很想伸手拿起那块点心。
算起来他也已经认识她很久了,看着她一点点变得更开心,他也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来不曾想过这种事情……现下却又奇怪地觉得这件事已经在他心里埋了许久。
谭昱循着心迹去想,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大概也喜欢她这回事。可这决计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是亲王的女儿,普天之下比她身份更高的姑娘都没几个。而他在进入王府之前,连温饱都难以满足;现下虽则境况好转了许多,也依旧不过是王府一众下人中的一个而已。
他不想自卑,可这实在是闭着眼睛都无法忽视的悬殊差距。
旁边的兰婧见他不说话,便也默然不语。二人一道沉默地走出几丈远,她忽而听到他说:“翁主您……日后别这样了。”
她抑制不住地不甘,静了会儿,嗫嚅道:“我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有没有旁人知道,都不好。”谭昱说这话时都不敢看她,语中顿了半晌,又续说,“有些事注定没结果,但想了就会扰人心智,不如不想。”
他说得平淡极了,平淡得像是一捧清澈的水被缓而均匀地倒进不远处的西湖,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听不到什么响声,倒完便再寻不到痕迹。
可兰婧的心,却犹如一条原本安睡于湖中的鱼儿,清晰地察觉到水倾下来时的每一缕动静,随着水击下来的声响,一点点沉到湖底。
于是她没有应声,她一点都不想答应谭昱的这个要求。谭昱睇了睇她,伸出手去:“翁主可否把那对鸳鸯酥赏予卑职?”
兰婧沉郁下去的心又因他这话而一喜,只道他也有不舍,眉眼一弯就将那个小草篮放到了他手心里。
谭昱托着那对小鸳鸯又看了看,牙关一咬,猛然挥臂将它狠丢出去!
“你干什么!”兰婧惊叫得声嘶,眼看着那个小竹篮划至半空时点心飞散出来鸳鸯分离,顿时眼眶一红,“你不能好好说吗!”
而后她几是没做多想便追出去,然则这条小街上过往路人并不算少,两块酥皮的点心落了地不过片刻就会被踩碎踢散,又哪里还找得到踪影。
兰婧忽地难过极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弄得眼前景象都变得雾蒙蒙的。她胡乱抹了一把,失落地放弃继续寻找,心里想着便遂了他的意好了。目光一抬,却猛然看见了那只草编的小篮子。
草编的篮子自然比酥皮点心要结实许多,只是在游人不经意的踢来踢去之后,滚到几步开外的主街上去了。
兰婧略有踟蹰,而后很快还是决定要把这草篮拾回来,她一咬牙便向主街跑去,因担心再被踢得找不到,目光便全盯在草篮上。
谭昱原也心情低沉着,忽见她不管不顾地往主街跑赶忙追去,一声马儿的嘶鸣却先他一步冲至兰婧跟前!
“翁主!”谭昱大惊,眼见几尺开外兰婧下意识里挥手去挡却想不起来要躲,不及多想便一跃而起飞身撞去。兰婧在惊叫中被踢到一旁,谭昱想再做闪避却已再来不及。
受惊的马儿乱踢着抵御这突然闪身而来的人,谭昱扛过几脚之后骤觉脑后一痛,眼前便黑了过去。
几里之外,孟君淮原与玉引在湖边散步,散着散着迎面碰上了正跑马的几个儿子,于是便成了六个人一道散步。
他们跑马跑得衣衫都湿了,玉引怕他们乍然歇下来受凉生病,非逼他们加件衣服。
本就觉得热的男孩们当然不乐意,走了一阵仍觉得热劲儿散不去,阿礼便一拍阿祐的肩头,边将外衫脱了边道:“走啊四弟,咱还是接着赛马吧!”
阿礼的意思显然是“既然歇下来容易受凉,那咱们就不歇嘛”!
这话正中阿祐下怀,阿祐当即心领神会地也将那件热死人的外衣脱了,信手往下人手里一掖,二话不说就跃身上马!
孟君淮当然明白这兄弟俩打的什么算盘,嗤声一笑也没拦。玉引斜斜地一睃他们,撇撇嘴,倒也觉得随他们开心好了。
阿祚跟阿祺见父王母妃都不做阻拦,当然也立刻上了马,然则兄弟四个还没来得及再飞驰起来,便见不远处几个官兵模样的人驰马而来。
孟君淮他们出来是带了随从的,见状当即有人先一步迎了上去。那几个官兵下了马,与迎上前的宦官几句低语,玉引遥遥便见那宦官面色骤变。
然后那宦官跟后一步到了跟前的杨恩禄禀了话,杨恩禄面色同样一震,折回孟君淮身前一揖:“爷,这是在附近巡街的官员,他们说那边的街上有人叫马给踢了,看了身上的腰牌……可能是咱二翁主。”
“什么?!”夫妻俩俱一惊,已在马上的兄弟四个反应倒快,问了一声是哪条街,立时向那边驰去!
孟君淮自也立即着人牵了马过来,玉引见他上马便一拽他:“同去!”
他一点头将她拉上马,不过片刻,就追着儿子们留下的烟尘追到了那条街。
当地的官兵们发现出事的很可能是位翁主之后也吓坏了,在他们到来之前便驱散了闲杂人等又静了街。眼下这条夜色里的街道安静极了,安静得让玉引心里不安生。
并未往里走太远,他们就看到了兰婧。她还昏迷着,被扶到了街边一家面馆的案边伏着,候在旁边的官兵跪地向孟君淮禀道:“小的们到时翁主已昏过去了,过往路人说翁主好像是要捡什么东西,跑到了主街上却没注意到有马车。随行的侍卫赶到时也有些晚,只得推开翁主,翁主便磕到街边商铺的木门上,晕了。”
孟君淮缓了几息,嗯了一声。玉引余光扫见门边倚着的男子,仔细瞧了瞧有几分面熟,便问:“这是那个侍卫?”
官兵应了声“是”,又道:“他推开翁主后自己没躲开,让马踢了几脚,是以也晕了。”
然后那官兵又说:“车夫已押在了外头,听殿下发落。”
话是这么说,他们也确实可以发落了那车夫出口气,但事实上这事很难怪罪到那车夫头上。
兰婧自己冲上主街,车夫自然难以反应,又有那么多过往百姓看着,他们若真不管不顾地出这气,估计明天杭州城里就要说他们仗势欺人。
于是孟君淮摇了摇头:“不怪那车夫,把人放了吧。”
“是。”官兵一应便退出去传话,面馆这边,自有下人进来,小心翼翼地扶兰婧上马车。
玉引一路都把兰婧揽在怀里,而兰婧一路都没醒。回到下榻的宅子后,孟君淮立刻叫了大夫来。
医女仔细检查之后禀说没有外伤,大夫则说应是撞击之下震了头脑,叫好生歇歇,醒过来之后再看。
夫妻两个就一直守着,到了后半夜时,兰婧又发了烧,原本刚打算伏在榻边睡会儿的二人先后伸手一摸她额头就又惊得清醒了。
好在初破晓的时候,兰婧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兰婧……”二人同时吁了口气,兰婧先看见了玉引,便揉着眼睛叫了声“母妃”。玉引一应,轻言轻语地问她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东西喝点水?又问她需不需要叫乔良娣或者何侧妃过来?
他们这一趟出来,原是一个妾室都没带的。不过玉引考虑到人身体不适时最容易觉得孤单,所以觉得如果兰婧需要,就赶紧接她们过来也无妨。
但兰婧摇头说没事,孟君淮又喊了大夫过来,大夫问了兰婧几个问题后也说确实没什么大碍,发烧应是惊吓所致,二人才算放了心。
而后兰婧劝他们去睡,玉引看向孟君淮:“今天你自己睡吧……我陪陪她。”
孟君淮颔首,没有多扰她们,走去堂屋兀自把大夫给兰婧开的方子还有各样额外的嘱咐都看了一遍,才推门离开。
他走出院门,看见候在外头的侍卫统领一揖:“爷。”
孟君淮停下脚:“怎么?”
“那个没护好翁主的侍卫……您瞧怎么发落?”统领说着十分懊恼地一叹,“都是他不当心,也不知道跟得紧点。翁主没注意到马车,他竟也没注意到,否则何至于让翁主伤成这样?”
他这话说的是在理的,孟君淮烦乱之下也确实很想把人发落了。不过他又清楚几个孩子都跟身边的侍卫处得不错,便一喟道:“翁主就带了他一个出去,偶尔应付不来也难免。他人也伤了,小惩大诫吧,具体如何,你看着办。”
“哎……”统领滞了一下才应出“是”字,又朝逸亲王一揖,不做多言就告退了。
他是真想把谭昱换下去,再说得实在点,他想把二翁主身边的人都换掉。毕竟府里的侍卫能凑到主子们跟前的不多,有油水可捞的就他们几个人,他们还个顶个不懂眼色当真让他窝火。
所以他这趟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使个跘子,没想到王爷连谭昱这个直接遭上事儿的都没发落。
统领心里头不太痛快,走了几步出去,又猛地灵光一现!
王爷方才说了,让他看着办!
那他收拾掉这个谭昱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就说他自己没扛住便是,死人又不会出来喊冤,王爷也不至于为这么个侍卫的死活来疑他。
然后他换个懂眼色的来接谭昱的位子。但凡他提拔这个新来的,其他那几个想混下去就必须有想学样,到时候漫说能从二翁主这里多份油水,没准儿世子那边的几个也得意思意思呢?
统领这么一琢磨,觉着这是个不用本钱的好买卖。当下心里就乐坏了,二话不说直接朝侍卫们的院子拐了过去。
院中,因为统领本来就想给谭昱好看的缘故,早就着人把谭昱押了出来。
谭昱也是刚醒不久,身体正还虚着。两个宦官押着他跪下,他就真没力气起来。
统领踱到他跟前,睇了睇他,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跟那两个宦官说:“王爷说了,脊杖三十。”
谭昱顿时后脊一凉,然则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统领的话又续了上来:“是现下三十,今儿个下午三十,明天一早再三十。”
两个宦官心里一算都吓了一跳!
总共加起来九十,谭昱他就是个彪形大汉都够死两回了。
王爷怎么突然下手这么狠?
在他们的目瞪口呆中,统领睃着谭昱冷笑了一声:“档上记现下的三十就得,其余的没拿回事。”
那个宦官同时噎了一下。
这么说他们就明白了,是侍卫间自己的明争暗斗。
那他们管不着,谁有钱有势他们听谁的就是,反正好好办差也是为了多赚点钱嘛!
于是俩人神色若常地接了统领递过来的银票,一瞧是五两,心说这数额可不算小。
那就好好顺了统领的意便是。事后,他们也决计不会跟别人多提的。
“大人你……”谭昱惊怒交集,想起身质问,两个宦官却一上前就堵了他的嘴,不由他再说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