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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夜,龙泽希开车慢行至小区岗哨前,保安拦住了他。这似乎不太寻常,龙泽希立刻开始担忧他会说,防盗警报器在半夜响了,或者有奇怪的人从他门前开车经过,窥探他是否在家。东方曜曜已在车里睡了一个半小时,在他摇下车窗时终于醒了。
“晚安,”龙泽希对保安说,“你好吗,老汤?”
“我很好,龙泽希医生,”他弯腰凑近,“在下午一个小时里,你家里发生了一点情况,我试着和你联系,可你不在家。”
“发生什么事了?”龙泽希的脑海中已浮现出各种可怕的意外。
“两个送汉堡的外卖员几乎同时出现,接着来了三辆出租车要接你去机场,几乎一辆接一辆,还有一个家伙想把那种工地上使用的大型垃圾箱放到你的院子里。由于联系不上你,我就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他们说是你打电话要求的。”
“我没打过这样的电话,”龙泽希极力掩饰内心的诧异,“是从几点钟开始的?”
“哦,那辆载着垃圾箱的卡车大约是下午五点钟到的,其他的都在那之后。”
老汤年纪大了,万一小区真的面临危险,或许他也束手无策。但他热心又敬业,警惕性强,充满斗志,一向对业主们呵护有加。
“你记下那些人的公司名了吗?”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东方曜曜大声问。
“老爷爷和胜必客。”
老汤丰富的表情隐藏于棒球帽帽檐形成的阴影下。
“出租车分别是逗个车、合士和滴滴的士这三家公司的,工程公司是田园乐。我分别打了电话询问,他们都有以你的名义进行的电话预约,龙泽希医生。我全都记下来了,包括打电话的时间。”
老汤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纸递给龙泽希,难掩兴奋。今晚他扮演了不同以往的重要角色,仿佛深受鼓舞。龙泽希打开车内灯,和东方曜曜一起查看那张清单。出租车和汉堡外卖的预约电话是在十点十分到十一点之间打的,垃圾箱的预约电话则是中午过后打的,特别指定在傍晚送达。
“我亲自打电话询问老爷爷公司。接电话的是个年轻人,他说是你打电话要他们把一个脆皮大汉堡送到门口,你会自己出来取。他的名字我也记下了。”老汤骄傲地说完,又问:“这么说这些电话都不是你打的,龙泽希医生?”
“没错,先生,”龙泽希回答,“如果晚上还有人找我,请立刻打电话通知我。”
“还有我,”东方曜曜说着在一张名片上写下他的住宅电话,“多晚都没关系。”
龙泽希伸手将东方曜曜的名片递出车窗,老汤显得非常警惕,尽管东方曜曜已不知在这个小区出入过多少次。
“没问题,队长,”老汤连连点头,“遵命,长官,只要有可疑的人出现,我会马上通知你,必要时会把他扣在这里,等你赶到。”
“不必这样,”东方曜曜说,“送汉堡的外卖员什么都不知道。而万一遇到真正的危险人物,恐怕也不是你能应付的。”
龙泽希知道他是指嘉莉。
“其实我身手相当敏捷,但我答应你,队长。”
“你处理得非常好,老汤,”龙泽希称赞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这是我的职责。”他按下遥控器,升起横杆让我们通过。
“你怎么看?”龙泽希问。
“某个混蛋在向你挑衅,”在街灯的照映下,东方曜曜的表情显得十分凝重,“存心让你担惊受怕,而且效果相当不错,可以这么说。”
“你不会认为嘉莉……”龙泽希的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任何结果都不会让我感到意外,你的邻居也不是第一次上报了。”
“要是能查出这些电话是不是在本地打的就好了。”龙泽希说。
“老天,”龙泽希将车驶入门前车道,在他的车后停车时他说,“但愿不是本地电话,除非有人在对你搞恶作剧。”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龙泽希熄掉引擎。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你家睡沙发。”东方曜曜打开车门。
“不用了,”龙泽希说,“我没事。只要没有人再把工地用的垃圾箱送来,我的邻居们可不需要这个。”
“我实在不理解你干嘛非要住在这里不可。”
“你当然理解。”
他掏出一根香烟,并无离开的意思。“是啊,因为这里的安全设施非常完备。该死,说得像真的一样。”
“如果你不想开车,我很乐意让你睡我的沙发。”龙泽希说。
“让谁,我吗?”他点燃香烟,朝敞开的车门外吐了口烟雾,“我不是在担心自己,泽希。”
龙泽希下车站在车道上等他。黑暗中,他的身影显得高大而疲意。龙泽希心头一震,忽然被一股感伤席卷。东方曜曜现在孤单一人,生活中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暴力案件和一段段糟糕的恋情,内心必定十分凄苦。他可能是唯一与东方曜曜交情甚久的人,而即使他尽可能保持礼貌,也并非总是温柔可亲,他做不到。
“我为你调一杯好酒,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有点害怕一个人待着,担心又有送外卖的或出租车找上门来。”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装出一副冷静的职业口吻说。
龙泽希打开门锁,关闭警报器。不久后,东方曜曜就手握一杯加冰的原品博士波本威士忌瘫倒在客厅那张铺好垫子的沙发上。龙泽希为他准备了一床舒服的床单和柔软的棉毯,然后与他坐在黑暗里谈天。
“你想过我们最后或许会输吗?”他睡意朦胧地喃喃道。
“输?”
“所谓好人有好报,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对某些人来说根本不是这样,例如那个惨死在秦浩农场大火里的女人。好人会有好报?才怪,泽希,他妈的门儿都没有。”他像病人那样半躺着,喝了口啤酒,沉重地喘息着,“我想提醒你,也许嘉莉认为她才是最后的赢家,她在疗养中心花了他妈的三年时间来考虑这个。”
每当东方曜曜疲倦或喝醉时就会频频说“他妈的”。这个词确实可以发泄情绪,但是龙泽希向他解释过很多次,并非每个人都能忍受它的粗俗,更有些人只看得到它的字面意思。至于他自己,从来不会联想到这个词的意味,这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罢了。
“如果她这种人赢了,未免太没有天理,”龙泽希抿一口红酒,轻声说道,“我绝不会这么想。”
“不切实际。”
“不,东方,这是信念。”
“是啊,”他又吞了口啤酒,“信念个屁。知道我见过多少死于心脏病或因公殉职的探员?你认为他们中有多少人保持着信念?或许每个人都信念坚定,没一个认为自己会死,泽希。你和我就不这么认为,无论我们见过多少先例。我的身体糟透了,不是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迈向死亡?我改得了吗?无所谓了,我就是这么个离不开牛排、威士忌和啤酒的大老粗,我他妈的早就不在乎那些医生的警告了。所以,说不定哪天我两腿一蹬就回老家了,你知道吧?”他声音沙哑地感伤道,“一堆探员参加我的葬礼时,你会告诉你的下一任合作者别重蹈我的覆辙。”
“东方曜曜,快睡吧,”龙泽希说,“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想。我完全无法想象如果你出了意外我该如何是好,你这个大白痴。”
“当真?”他似乎开心了些。
“你知道我怎么想。”龙泽希说。他已精疲力竭。
他喝光了波本酒,轻轻摇晃着杯里的冰块。龙泽希装作没看见,他不能再喝了。
“你知道吗,泽希?”他有些口齿不清,“虽说你他妈的是最麻烦的一个,我还是很喜欢你做事的风格。”
“谢了,”龙泽希说,“明早见。”
“已经是早上了。”他仍摇着冰块。
“快睡吧。”龙泽希说。
直到凌晨两点龙泽希才关掉床头灯,所幸这个周六轮到费丁鹏去停尸间值班。将近九点龙泽希打起精神下了床。庭院里的鸟群聒噪着,太阳像兴奋地玩着弹球的小孩一般不停地将阳光弹向大地,不锈钢厨具像镜子似的闪闪发亮。煮咖啡时他忽然又想起那些下载到电脑里的文件。他想尽量拂开这些纷乱的思绪,想拉开百叶窗享受清晨的气息,但嘉莉的脸庞再度浮现眼前。
他到客厅探看东方曜曜。恰如他的生活方式,他睡觉时也在顽强地抗拒自己庞大的身躯,仿佛将其视作仇敌。毯子已被踢落在地板上,枕头被压得扁平,床单裹绕在两腿间。
“早。”龙泽希说。
“太早了吧。”他含糊地嘟囔着。
他转了个身,一把抓起枕头塞到头下。他穿着蓝色平角内裤,过短的汗衫难掩凸起的腹部。
“再多睡一会儿吧。”龙泽希说着伸手替他盖上毯子。他立刻像只受伤的野熊般开始打呼。他走进厨房,拨了罗诺在乐市所住宾馆的电话。
“没吵醒你吧?”龙泽希说。
“我正要出门。你还好吗?”她语气热情,但难掩心中的烦乱。
“如果你在我身边而她在牢里,我会安心很多。”
“问题在于我熟悉她的作案模式,她很清楚这一点,这样看来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更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语气极度压抑,这表明她此刻正愤怒至极。“昨晚我和几个探员伪装成流浪汉进入了宝华利街的地下通道,又去查看了高特的死亡现场,不得不说,真是难忘的夜晚呢。”
罗诺措辞非常谨慎,向来将“你杀死高特的现场”称作“高特的死亡现场”。
“我确信她曾回过那里,还会再次回去,”她又说,“不是因为她想念高特,而是想从任何他俩共同作案的细节中获得快感。他的血令她兴奋,对她而言,那像性欲般令她欲罢不能。你我都了解这意味着什么,泽希,她一定会尽快满足自己的欲望。或许她已经有所行动,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这种论调可能过于悲观了,但我有种感觉,她接下来的行动恐怕会前所未有的丧心病狂。”
“很难想象会有案子比那更惨。”龙泽希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每当他认为人性已败坏到了极致,就会有更加可怕的例证出现。或许,只是在人类即将登上火星且惯于在虚拟空间中沟通的高度文明的社会里,原始的人性之恶愈显突出而令人惊骇罢了。
“还没发现她的踪迹?”龙泽希问,“一点线索都没有?”
“线索有数百个,但都扑了空。你也知道,乐市探案局为此设立了特别行动小组,指挥中心全天候有专人接听电话。”
“你还得在那里待多久?”
“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倘若她还在那一带活动,一定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乐市运动俱乐部,你经常待在那里,与她和高特同居过的房间只隔着两栋大楼。”龙泽希愤愤地说,“我猜这正是调查局的用意吧,故意安排你待在捕鲨笼里引诱她靠近。”
“分析得好,”她说,“但愿这个计策能成功。”
“万一不成功呢?”恐惧吞噬着他,使他更加愤慨,“我希望你回来,让调查局自己想办法。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不但不让你休息,还要利用你当诱饵……”
“泽希……”
“你怎么肯让他们利用……”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这是我的主意,因为我必须亲手了结这起案件。这一开始就是我的案子,现在依然是。知道她逃了出来,还准备再度犯案,明知你、龙宁、东方曜曜——我们每个人都面临危险,我又怎能撒手不管?”
“罗诺,你不是神,好吗?别因为这案子着了魔,拜托。”
她放声大笑。
“该死,我是认真的。”
“我发誓,绝不去招惹白鲸。”
“你已经招惹了一只。”
“我爱你,泽希。”
沿走廊走向书房时,龙泽希不知自己为何要一遍遍地对她老调重弹。龙泽希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知道他绝不会对这起案子冷眼旁观,一如他绝不会让其他法医病理专家接手乐市纵火案,因为这案子是他生命中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