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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渐真是老婆可向外界夸傲的聪明配偶,才十几天,麻将技艺已是掌握得驾轻就熟。这个星期天,没有吴尺在旁关怀备至的悉心指导,也没有媚珊在耳边唠唠叨叨、指手画脚——他们俩同时缺席——他能独立自主地掌控场面,畅心所欲地玩个通宵,还赢了一点,真够痛快!他打算等媚珊回来就向她汇报他当学生的成绩。
夜阑人静,独自躺在清冷的床上,渐渐地,白天的兴奋逐渐消失。他感到那么失落、空虚,空泛得好像他的灵魂已出了窍,人生漂浮着毫无意义。他意识到他的现状,离本原的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觉得现在的他,糜烂堕落得不成为人,两滴悔恨的清泪悄悄地爬了出来。他感到烦闷,呼吸困难,一个从心底呼出的声音紧紧地扼住了他:你就将这样度过你的一生吗?你就甘心这样萎靡不振吗?你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啊!他几乎窒息得要死了。原本的他激烈地抗争着:不,坚决不能这样虚度一生,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吧!
他决心从此洗心革面,远离赌桌。
早上醒来,媚珊懒慵慵地问他:“昨晚收获怎样?”
“没怎么样,不输不赢。”很平静的语气,媚珊惊讶他一个麻将新手的冷淡。
第二晚,吴尺招呼他加入方城战,他摇头拒绝。吴尺媚珊无不惊奇,他笑而不语。瘾君子们也就置他于不理之地了。他静躺床上独思,做平淡悠然的遐想,自得而乐。客厅里的麻将碰得脆响,时而夹杂着赌鬼们的大呼大叫大嚷大笑声,他的清幽常常被打断。他两耳被刺得生鸣,心烦意乱,不得静心。他怒不可遏地拉开房门,他要不顾一切地叫这群赌棍滚蛋!可是当他气势汹汹地立在门口,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客厅时,那伙人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出现。他们一如既往地悠然地吸着香烟,朗朗地说着低俗粗野的笑话,把麻将高高地举起再打下来,毫不在乎地骂爹骂娘骂女人,还愿意与牛马交配自贬为畜生——比臭水沟还恶心的淫秽话语,不绝于耳。陈渐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口气,悄悄地关上了房门。他用两只食指堵住耳朵,要把那可恶的一切噪音隔绝于耳。
他暗叹自己竟会走到这一步,他真不知自己该从何时何地后悔起。他不由又回顾他不算太长的人生历程,特别是他弥足珍贵的青年时代。那时,他那么敏感父亲的贪婪,那么耻辱父亲的营私舞弊,那么向往乡村——多么纯洁可贵的年代啊!在港湾的几年,是痛苦中蕴涵着无比幸福快乐的几年,特别是那一段初恋,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样的甘美,依然感觉到割舍不断的缠绵酸楚。也许,这段情感,是他这一生最丰富,最珍贵,最真诚的情感了。回想以前,感叹现在,他再次后悔痛心自己的选择。再退一步想,除苏杰外,也许任何一位女子都会比媚珊强,都不至于拖他陷入这样乌烟瘴气的境地。甚至那位有点凶,让他当时避之惟恐不及的李凤媚,也会带给他多一点生活的快乐。想起了李凤媚,他又想起了王秘书介绍的那位富甲一方的许家小姐(倒忘记了她的芳名),那时自己为了崇高的爱情而回避了她——不知她是否留学日本归来了,是否寻得佳婿?她肯定无论如何都比自己活得好。他不后悔错过她,因为他真正爱的是苏杰,执着追求,就能体现人生价值。他惊讶自己的妻子竟然与许小姐同姓,就是李凤媚的名字,也有一个字与自己的妻子媚珊相同!难道这纯粹是一种巧合?他的妻子的名字一定隐含着玄机,是他命运的暗示。他应该再想想,再想想,是否真的存在某种巧合?是的,他想起了,妻子的名字中,还有一个是属于王珊珊的——那位聪明漂亮、成绩顶尖的女孩。她曾那么狂恋过他!现在想起她,想起她的爱,他还深感内疚。对于这些女子的回忆,他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这一生注定是绑在媚珊的身上,挣不脱了,除非他死掉!许小姐,李凤媚,王珊珊,都是爱过自己的女子,也许特别伤心绝望过。她们的纯情与悲痛一定感动了上帝,上帝现在是在为她们主持公道,特别安排了自己娶上了许媚珊,要不,怎么竟会有如此的巧合,妻子的姓名会是她们三人姓名的择合呢?她们对他的憎恨,都集中到媚珊的身上,将一一向他报复!她们的复仇不是刀枪的当头一击,而是长年累月的腐蚀,是看不见的折磨,是使他的内心得不到一刻宁静,使他高洁的灵魂无处停歇。古人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又悲苦地想道:上帝是有失公允的,自己并不是有心伤害那三位女子,却教他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难道上帝一点儿也不怜悯他?哪怕许媚珊只沾苏杰的一丝灵气,一份和善,他的命运也不至于如此悲怆。他于是愤怒了,他要反抗上帝的意志,他要“出淤泥而不染”,学莲花的高洁,看上帝能拿他奈何?
为了坚强自己,他找出前不久买来的《菜根谭》。不为每日美味佳肴生喜乐,不为每日青菜萝卜怀悲苦——他一定要达到这种境界,他相信自己是咬得菜根的。他随手打开一页,看到的一句是:心不可不虚,虚则义理来居;心不可不实,实则物欲不入——乃妙语真言也。反复咀嚼,越发有味受用;静心沉思,如饮甘霖。他抱定了要读《菜根谭》、消化《菜根谭》、遵循《菜根谭》的决心。这样,自己的修养就可提高,自己的心灵就可净化,娱情悦趣,超然物外,就是没有称心的伴侣,也可一生怡然自乐了。
一连几天,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看书,一墙之隔的麻将磨得震天介响,他都弃耳不闻,保持着心宁神和,俨然成了一个不受外物干扰的高修士。这种关门闭户,躺在床上看书的生活很惬意,但久而久之,就觉得寂寥乏味,他可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灵,有激情的年轻人啊!他不可能总活在与世隔绝之中吧。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去看梦园。见到陈渐,梦园当然很高兴。他端详着梦园,试图寻出媚珊所说的**不端来。但梦园一派正气,君子坦荡荡的胸襟,他只觉得惭愧。他与梦园谈了很久,感觉快乐,似乎志气相投相见恨晚的初结识的朋友。梦园告诉他说:“我们银行已与深圳一家公司签约,计划开发一种很有前途的软件。我负责这项工程,最近一直很忙。”他真为梦园的成功高兴。当梦园关心地询问他的家庭生活时,他很含糊地以“很好”来回答。他已不像以往那样把痛苦向梦园倾诉了,他不是怕梦园会因此更看不起媚珊,而是不想梦园担心他。看到陈渐脸色那样苍白,气喘体虚的形状,梦园警告他要注意身体,劝他去看医生。他只说不碍事,是最近少出门的缘故,梦园也就不再坚持了。
回到家里,看到因狂赌烂饮熬夜而萎靡不振的媚珊,他也不忍心责问她白云滩究竟是什么回事。他的心与她的心隔得那么远,他只把她看成义务上的妻子,而不是知心的伴侣。他对她已没有奢求,也就没有苛求。《菜根谭》要求人“雅量容人”,所以他能原谅这个不能给他带来快乐,反而把他推到一个烦恼境地的媚珊。
但是,他宽厚的胸怀并没有得到好报,却让奸巧有了可乘之机。他恬静的生活再次被打破。
近日媚珊的手气很不好,一连几天都是输,她自己的私房钱并几个月的月工资一共二万多元,都如流水般输掉了。陈渐无动于衷的脾性,更激起了她的气愤,她动不动就破口大骂陈渐是她命中的祸水,是阻挡她财路的扫把星。陈渐心平气和地回答说:“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要看开些,不要气坏了身体。”并恳求她少赌,主动提出两人到公园走走,呼吸新鲜空气,锻炼锻炼身体,那可是神仙般的生活啊。可媚珊不羡鸳鸯不羡仙,一味醉心她的孟浪。她可耐不了性子听陈渐描绘生活的平静雅致。她武断地打断陈渐的说话,指着他的鼻子,扯开喉咙说:“陈渐,你的山水闲情,与梦中情人消遣吧。我媚珊可是要过热热闹闹的人间生活,要我戒赌,先要了我的命吧。我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走的就是与钱作伴的路线,你这倒霉鬼,带累我拮据!”于是又牵连到家翁陈书记,“我过门四年,都说你父亲高官厚禄,也不见我娘家得到什么好处;你父亲堆什么金山银山,也不曾何时递给我一个子儿。我倒是怕背不孝的罪名,逢年过节,反贴了两个老头不少。”陈渐平生最敏感最恨别人提他父亲什么金山银山——那是他心底的一块疮疤,揭之即痛——但面对泼辣无比的媚珊,他只能忍气吞声,暗叹自己不幸,生在贪官之家。
媚珊声嘶力竭折腾了半天,陈渐自认倒霉,答应替她掌牌。因为媚珊说“新手手气好”,他刚学会打牌,当然属于新手。这样,他才享受十几天的“反朴归真”的清悠生活,又被媚珊打乱了。他已惭愧于再想到“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哀叹“近墨者黑”——这里的“墨”,不代表书写时用的墨汁,而是真正的污浊乌黑。
果真,他重出江湖第一天,就为媚珊赢回了两千多块。他一点也不为这意外之财欣喜。但媚珊一天净是笑脸,家里安宁,他的身心便得以清静。
现在,家里不只周末开局,就是平时日子也灯火辉煌,麻将声声,快乐通宵达旦。陈渐已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分子了,他似乎也日益沉迷于此道,还变本加厉。他的脸色由于缺乏睡眠而苍白,身体也由于失于调养而日渐消瘦了。每次遇见梦园,他尴尬地回避朋友关怀的询问。有一次,梦园实在是忍不住了,单刀直入地责备他道:“听别人说,最近你沉溺于麻将中,你夫妇连饭菜都懒得做了——这哪行?麻将本身并不是有害之物,是用来娱乐消遣的,但过于沉溺其中,就会使人失去理智,丧失正常的生活秩序;如果是为了赢钱而打麻将,就是赌棍了。陈渐,想不到你被媚珊拖着堕落到这种地步!”
陈渐涨红了脸,说:“我打麻将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消遣。”
“这我知道,可是你看你的身体,简直与吸白粉者没两样了!”
陈渐望着梦园那健康英俊的身姿,自惭形秽,便默言无语了。
“约束约束自己吧,就算只为了身体。”梦园恳求他。陈渐点点头,但心里一片茫然,他现在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媚姗控制了他,麻将控制了他,只有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回到家里,魔鬼似的一百三十六块小方块在碰擦中发出的声响,那些人在牌桌旁露出的满足而惬意的神态,引得他的血液顿时上涨,神经亢奋,心跳加快。赌徒们的一声“来呀”,他就控制不住趔趄了过去,好像受了魔鬼的勾引。梦园的叮嘱已丢在脑后,《菜根谭》也早被忘在一边——他最终是不能啃得菜根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悔恨自己的举动,却一次又一次地身陷其中。独自一人时,他的心灵总在痛苦中受着煎熬,所以,他更愿意自己成天在麻将中麻醉自己,以至自己没有空暇自责,没有时间忏悔。他恨不得这麻将永不消停地打下去,打下去。他因而得出麻将魔性的功效——人们只知它是娱乐的工具,赌博的工具,却不知它还是忘却的工具!世人真傻。
是的,他需要忘却!他要忘却他的父亲为官不廉,要忘却他不幸的婚姻,同时也要忘却苏杰。当他坐到桌子旁时,他便把这一切都忘却了。只有人去楼空时,他才痛悔自己的糜烂,哀叹自己生命的不值。但他已上瘾了,摆牌桌的时间一到,他就坐立不安,上瘾得周身发抖,电话催促牌友快来。如果侥幸战胜了媚珊坐上牌桌,那是他此生舍此别无他求的最大幸福了。如果他是被媚珊战胜了,就乖乖地,心痒痒地坐在一边看着,偶尔伸手为抓牌。以前,他是听到麻将声就心烦意乱焦躁不安,现在是听不到牌声就若有所失,就是有牌声伴着入眠,做梦也甘畅。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说:“大文豪托尔斯泰的父亲以赌博起家,他本人就不能克服赌欲,常拿大量金钱去赌,何况我是个小人物呢?托尔斯泰最大的特点是诚实,但我不是一样的坦荡无欺吗?——同样的品德,如果毁不了托尔斯泰,也不可能毁了我。”
陈渐最大的特点就是诚实。他平日做事为人老实,在牌桌上也明白公正,不像一些要以打牌发家的势利小人。媚珊常因此责备他死心眼儿的一味呆板。他哪是不够聪明灵活呢?他是致死都要守护着他心灵的高洁,做一个诚实无欺的人。媚珊之流在生活中、在打牌时常耍小伎俩,爱占便宜,还因此而沾沾自喜,以为高人一筹,哪能懂得当一位老实人的心安理得呢?陈渐打牌时知巧不用,就是比起那些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自以为生活得规规矩矩,却自私吝啬的人,不知高尚多少倍了。他最大的悲哀,是不能发挥自己的人生价值而虚掷了光阴。
过几个月后,他看到弃置一边的《菜根谭》,自我解嘲地喃喃道:我终是啃不了菜根的。他对自己的评价,真可谓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