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环海游(下篇)

海滨木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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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车的喇叭把悲痛欲绝的陈渐从“凤来潮”码头的岸边拉了回来,让他的悲痛不能对着大海发泄个淋漓尽致。璧君醉醺醺地嚷道:“去踩龙王爷吐出来的白沫罗。”众人已酒饱饭足,肚子里不留一丝余地来消受他的笑话,他的话,还比不上龙王爷吐出的汽泡,在车内吹不起一丝漪涟。

    客车快要进入白云滩时,摩托载着两位摩登女,风驰电掣般飞越而过。她们两片嘴唇涂了一层唇膏,厚厚的红,似两颗红艳夺目的流星;裸露着半截雪白的酥胸,汹涌澎湃。潇定、璧君反应最快,他们“哇一一”的大叫起来,好像发现了第二个新大陆。被新鲜的“景色”袭击,车上的人猝不及防,有人涨红了脸或低头窃笑(大多是长者),多半年青人跟着潇定们“哗啦”起哄。陈渐回头瞥了苏杰一眼,一抹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的此种微笑很独特,违背了他诚挚的天性,极不文雅极不高尚,苏杰心生不快后,又马上被他把一切置之度外的神态震惊了。是的,就要发生什么了,她强烈地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一一在一切预感中,好的总实现不了,而坏的却往往不可避免!

    大巴车打个转,就在一间卡拉OK厅前面停下来,场地够宽敞。那两位“半真理”(真理是赤裸裸的),也正好在此下车,在付车费。她们付了钱,将手一挥,不用找回零钱的姿态,足够潇洒大款,宛如她们是百万富妹。这群曾嘲笑鄙视她们的穷教师们,一时目瞪口呆一一他们多数人已工作了四份之一世纪,月薪是人民币正五百不足,像苏杰陈渐初出茅庐,还追不上二百五一一教师匠们感到,两位艳丽女郎用手一甩,便把他们的社会地位,甩到了她们浑圆屁股的数十公里外了,他们还有什么资本再嘲笑她们?

    她们的装束打扮,实在容不得怀疑她们在装大,且不说她们看不见的钱包里装有多少,但一眼了然的她们的身上、颈脖上、手腕上、耳垂、手指,甚至脚踝上,都金晃晃银闪闪的,就是她们的脚趾甲、手揩甲,都不饶人地涂得红艳艳。丰胸肥臀,赤臂露腿,珠光宝气,红得惹人注目,白得引人目馋一一这些钱养着的,都在展示出售。“穷秀才”们惊讶羡慕之后,立刻恢复了原来的鄙视,好像洁身自爱,才是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资本。

    潇定、璧君捷足先登,飞快下车,怀着高度自信而又鄙薄对方的双重表情抢了上去,热情得粘糊糊而又满不在乎地冲“半真理”们“嗨一一”了一声,鼻音重得就是我方的众多知识人士听了,也起鸡皮疙瘩。他们得意洋洋地等着她们甜蜜的媚笑,在众人面前,他们乐于显示显示自己的本领一一看家本领。不料,两位女郎将粉脸一扭,朱唇紧闭,杏眼斜瞪,露出高贵小姐式的冷漠高傲,那矜持自爱的神情,足可把鄙视十倍还击潇定俩。潇定们的满怀信心扑了个空,又遭遇鄙视,自觉无趣,悻悻地回到队伍里来,悄声地对周围人说:“这种女人脏,就是拉拉手也会染上病的,还是远着些好。”然后便阿Q似的胜利地笑了。许多人当然相信这种女人不免真有病,但更相信潇定璧君是败下来的应战者,只是不好意思举着白旗宣布投降罢了。

    苏杰最惊诧了,她想不到这样的女人也会拒绝人一一男人。她们不是为捕获男人、勾出他们腰包里的钱而来的么?就算她们青春年少,厌恶秃顶老朽,但吴潇定王璧君可够英姿勃勃、风流倜傥的了。也许,她们的买卖也遵守着一定的规则的?她们付给对方所需,但接受的是他们的钱而不是鄙视,正如赌徒也有赌德一样,这便是她们践行任务的前提条件。苏杰不由改变态度,不再鄙视她们,她们自有她们的高傲,值得敬佩。

    那两位女子,扭着腰枝,很快就消失在渡假山庄的另一头了。苏杰这才舒了一口气,捏紧的心也放松了。她虽然改变了对她们的看法,但她忘不了刚才陈渐的眼神。

    我们熟悉的一群,全鸭集在渡假山庄的一边。木麻黄整齐挺拔,浓荫下凉风习习,正午时刻的人们,昏昏欲睡。有人干脆躺在软绵绵的白沙地上,清冷的地气袅袅升起,浸入肌肤里,多清凉爽快!

    在第一排的靠海的人丛中,陈渐找个位置坐下来。苏杰满怀希望地向他靠近,她鼓励自己主动同他说话,让他明白自己依然爱他,在等着他。她傍着清芬,离陈渐只有三四步之遥了。陈渐回头望了苏杰一眼,同身边的

    耳语了一句。叶立秋即时笑逐颜开,同陈渐一跃而起,喜滋滋的离开众人,向渡假山庄的那边走去。苏杰安定下来的心,马上惊恐慌乱起来。她呆立着,对着他们消失的那个方向发愣,刚才的那两位女郎,就是走那个方向的,他们该不是顺着她们的足迹,去寻找她们的吧。她真想不顾一切地跟上去,想着陈渐把一切置之度外的神情,她失望得无法自持。面对众人兴趣勃勃的海阔天空山南海北,真是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了。在热闹的人丛中,她只留下一具空泛的躯壳,她的灵魂,已随陈渐而去,系在渡假山庄那边,游迷飘荡。

    清芬提议周围的几位女士打打扑克,她无可无不可一一好吧,一颗无处寄放的愁心,暂且寄托吧。

    人群中忽然发出一阵啧啧的称奇道妙之声,苏杰的脸色倏然苍白起来一一预感中最担心的一刻到来了么?她悲哀地抬起头来,顺着众人的眼光望去,只见一位女郎从天而降,身着绣边超短裤(刚可盖住臀部与羞部),上身只一件网状东西罩着,她似乎存心要返回始祖夏娃的时代。前面的那两位女郎还有点傲气呢,而这位扭动腰肢,恬不知耻地挤进人群中来。待看清是怎么回事后,苏杰舒了一口气。

    这女人赤裸裸,就以为她真是真理。她神态自若,毫无羞色,更无惧色,像个温柔漂亮的母老虎,但她一旦有张口的机会,她知道她收获的是什么。她糖衣炮弹的骗局,是再明显不过了,就是涉世未深的儿童,也能看出她漂亮的芦葫里卖的是迷魂药。“母老虎”随身带来一张网床,熟练地在两棵有杈的树上挂了,旁若无人地躺下,好像这儿是她的天然卧室。她尽情地舒展着丰美的双臂双腿,她把自己当成特制的商品,在做现场的演示展销。不,她确实就是商品,只要价格合适,就可带走。“商品”不说话一一商品何以能说话?一一但满眼睛在说话,她的双眼不饶人地在人丛中溜来溜去,让人鄙视又让人害怕。民间传说,人若是看见了两头蛇,七天后就会死去。这女人似乎是两头蛇转世,因为有的人实在不敢看她,看到她会通身发热,也许这就是致命病症的征兆了。

    潇定璧君当然是例外,他们是打过特级预防针的,因此女郎一出现,他们便如饥似渴地盯着看个不够;许多人在他俩的带动下,也呆呆地馋看着,反正不用付钱。这女郎也许不知道,这是一群穷教书的,看见有人,有男人的地方就靠近来,否则,她是不肯这样用功夫的。或许,时下生意冷淡一一确实,炎热的夏天已过去了一一她不能忍受孤寂而愿意白送?记得有篇报道是这样的:有一位颇具姿色的女大学生,因为要筹集资金去国外留学,竟然当了妓女;但她已经实现理想了,在国外还继续着她的“旧业”。她写信告诉她的教授说,因为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就是没有钱,她也要过!也许,目前的这位“特殊职业的女性”,就是忍受不了没有男人的寂寞的?

    她居高临下的几度搜猎之后,忽然发现这群并不阔气的人中间,竟有几位颇具风度。根据物理学上异性相吸的原理,她便不管是否能捞到很多钱了。她的眼光最终落在潇定璧君身上,在他俩间确定一条直线,脉脉含情的眼光,固定在这条直线上滑来滑去。两者中,她真不该如何取舍,后来发现潇定的眼光更含情更火辣一一她明白同室就会操戈,让两个如此英俊的男人爱上自己当然惬意,但却是相当危险的一一于是便选了吴潇定,与他共击蜻蜒点水之爱情火花。潇定有幸入选,一时得意非凡,先前的遭受两位摩登女郎拒绝的耻辱,得到了补尝。他受宠惹惊,心醉神迷地用心用眼,同美貌女郎在大庭广众之中谈情说爱。

    苏杰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她的担心与烦闷被妖娆女郎驱去了一半,对陈渐又放心了些。一会儿,一阵哄笑声传来,她不由心惊肉跳起来一一难道这次是真的了么?她忙抬头向渡假山庄望去,依然是林静风轻。这次群情激奋,是因为潇定情迷心窍,走向女郎,像英国绅士一样亲吻她的玉臂。他居然不怕白嫩的肌肤上隐埋着传染病,职业女郎也居然不向潇定要钱,还对他灿然一笑一一也许这是钓饵,现在街头不是很流行购买美食时可免费先尝尝么?这一举动真是让众人开心不已,也佩服不已。潇定完成了几个美妙的镜头后归座,像凯旋归来的王子一样受到大家的拉手。苏杰捏紧的心又放松了,她相信自己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她的预感产生于过分的自悲,陈渐决不是这样的人!

    过一会儿,一阵盖过前两次的喝彩声传了过来,并夹有稀稀拉拉的拍掌声。苏杰小时候就看过《狼来了》的故事,此刻她当然记不起这个故事了一一她的两次担惊受怕得到证实是虚有后,已很坦然,不再相信别人的喝彩,会是她所担心的悲哀。她不想再理睬,因为她厌恶这些无聊浅薄的消遣。但别人的喝彩声是那样的热烈持久,她不由又抬起头来张望。那位丰美妩媚的女郎,依然自得地躺在网床上,两只光滑白皙的小腿吊在网床上,一荡一荡的一一但众人的眼光却忽视了她的存在,就是她的钟情者潇定,也用心不一,眼光随着众人向海边望。

    苏杰赶忙也向海边望去,她万万想不到,这次,是真的!

    她的眼光像被胶住了,呆滞地望着那个方向,脑袋一片迷乱。她感觉不出自己是悲伤痛苦还是疯狂了,也许这两种感情一齐作用,她变痴呆了。

    这是真的么!?她抽心自问。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在她的内心深处,陈渐是那么诚实,他对她的爱那么真挚,她永远也不会相信他会走这一步!自己时刻准备着和好,对未来充满着无限的热望。一一但怎会不是真的呢?在海滩那边,在白浪拍击着沙滩的地方,陈渐正是与一名叫李庆者,与先前见到的两位摩登女郎走在一起了!苏杰只觉得头脑乱轰轰地在转。是啊,在这一刻之前,担心着,失望与希望交替起落着,现在真以最坏的设想出现了!难道在一切预感中,果真是好的总不会实现,而坏的却逃避不了么?

    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被这新景象所吸引,完全忘切了他们当中的“近乎真理”了。“真理”或许是已“完成了历史使命”,被抛在一边,等着进古物陈列室了;反正没有人动她的念头,虽然潇定试过她没有毒。女郎细心观察一会,以她长期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快就断定出是什么吸引了众人的眼光。她望着海滩上悠悠行走着的两位同类项,自叹时运不济,这群人中的敢做敢为者,已被别人捷足先登收入囊中,自己就算施展绝技,也难后来居上了。这样的境况,真不值得留下来,那个与她暗送秋波者呢,她凭经验断定,他绝不是个钱君子,不值得她舍命陪上。她毫不犹豫就翻身下来,迅捷地解下网床,悻悻然的走了,不惊动一片云彩。只有潇定一人注意到她的离开,为那玉膀子之吻,有不舍之意。但他很快就忘切了不用花钱的快意,同大家一道,放眼海滩了。

    对海边的“胜景”,苏杰是最为沉迷的一位。她的眼睛,忘了疲累,眨都不眨一下,直盯着沙滩。她虽感到头晕眼花,但那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都漏不出她的眼睛。

    海滩的四位,一字排开沿着大海漫步,这边树荫里的人们兴奋紧张,而他们却悠然自得。海在他们的脚边无限地延伸,空中浮着白云朵朵,形状各异,浪花有节奏地拍着海滩,为他们的烂漫伴奏。两位女郎走在中间,把陈渐与李庆隔开,分配得再妥当分明不过一一各人拥有呵护着的,就是身边的那位。他们之间有一定的距离,甚至还看得出他们的拘束、不自然,不像潇定亲吻女人玉臂那样训练有素。李庆傻头傻脑,本来红润的脸颊,此时没有一点血色,个中原因大家明了:光棍打了二十八年,他第一次亲近这么漂亮时髦的女子。想想吧,她们还拒绝过吴潇定王璧君呢。只要想到这一点,他该感到恐惧而不是荣幸!当然啦,不言自明,他是完全沾了陈渐的光。陈渐是一盏万里强光灯,照亮了他黑暗的角落。他也许不懂同女郎说什么,远远望去,苏杰看不见他曾开口一一他除了望望身边的大海(四人中他最靠海),就是看陈渐,像是乞求他的神丹妙药,如何更讨得身边女郎的欢心。这幅“海滨胜景”,陈渐是当然的主角,苏杰所全心注意的,也只有陈渐。他虽然没有李庆那样受宠若惊,也不像李庆那样,身躯礓硬可笑地摇摆着,但他的脸色多苍白啊!她虽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看出他脸上的淡淡的忧郁,他并不快乐,也不激动!苏杰并不知道,她自己的脸色也是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她完全把自己的存在忘切,血液似乎凝滞了。

    “喂,靠近一点,拉得太远啦。”聚精会神观望着的人丛中,有人提高嗓子向沙滩发话,像导演着一场电影。海滩那四位间的距离,果真缩短了一些。李庆显得更加兴奋不安起来了,陈渐的步子沉稳而凝重,好像心事重重。他们虽然听从了这边的指挥,却始终不望这边,他们的这群同事不存在似的。他们经由他们的同事面前走过,却沉迷于与女郎的窃窃私语中一一是什么正经事、要紧的事,或是关系到终身的大事?他们明知近旁就是他们的人,却眼也不斜一下。随着有节拍的海涛声,他们越走越远了。在苏杰看来,他们是多么神气啊。特别是陈渐,更是得意,他有这个资本!那两位蔑视过潇定璧君的女郎,现在成了他们漫步海滨的亲密伴侣了一一何等的荣耀!所有教师的眼光,都向日葵般随着他们转,他们够多风光就多风光,要多骄傲就多骄傲!但大家称许之后,又是摇头,他们的好奇心让他们喝彩,理智里却是对他们鄙视,似乎这是一场小丑式的幽默剧。

    苏杰的心都快要碎了,她总不相信是真的,总觉得这是海滩上的幻景。古代传说中,九重天不是有楼阁有神仙么?科学也证明水面上海市蜃楼的存在。“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头脑一片混乱一一“这是真的么?”她希望能给自己一点安慰,从中找出希望。她盯着陈渐看,盯着他那不在乎一切而又郁郁不乐的侧影看。“怎么不是真的?那就是他呀,近挨着那女子的身旁走呀!”她感到自己就瘫倒下来了。扑克从她的手中滑落下地,她却一点儿也没觉察到。

    人群的兴奋好奇平息了,海滩的四位继续沿海滩走着,目不斜视,好像前面有个绝妙的地方吸引着他们。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更幽静更浪漫,也有森林,也有大海,并且有个圆圆的月亮挂在空中的小岛。那儿无足迹无人语,只有他们四个!一一苏杰心力交瘁,不敢再幻想下去,强制着别在众人面前流泪。她暗暗感谢上帝,此时的自己竟会如此坚强!至少能忍住泪水!她望着那个方向,心里绝望地喊道:“陈渐,你不后悔,你就不会有后悔的一天么?”

    “打扑克的都没有心思啦。”有人转过脸来,看了她们几个一眼,笑着打趣。苏杰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下意识收回眼光。玩扑克已成了负担,她眼前的一切,都已灰暗起来了。她不再去看陈渐,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看。可是,又一阵喝彩声海浪一般扑过来时,她痛苦的好奇心又一次被扼住了。她忍不住又转过头来:陈渐、李庆已带着那两位女郎离开了海滩,进入了他们这片森林的深处;两位男士各买了两瓶罐装健力宝,彬彬有礼地递一支给“自己的女郎”。那递的姿态,就如经过了司仪部门的专门训练一样,只可惜在这种私人交往中,这种隆重的姿势显得有点过份生硬,如弱质文人在庄严场面作报告一样。苏杰在痛苦昏乱之中,马上注入一股憎恶:卑鄙,太卑鄙了!她迅速嫌恶地转回头来,不愿再看。

    “这样还不行。”有人依旧做着摇控指导,冲着森林那边大声说。

    但怎样才行呢?不是极尽了礼貌,恭维尊敬之情不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么?苏杰的脑里一片厌恶,她希望自己不再回首。但过了一会儿,人声平静了,她忍不住又回头一一但已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他们已消失在森林的另一头了!她甚至无法猜测何处是他们的去向,何处曾留下他们的踪影。林海深深,渺然无声。无限的惆怅与悲伤,又涌上了她的心头。

    日影西斜,大家对这大海、森林、秋风不再眷恋,他们大多数人还未修养到非要看“夕阳胜境”的境界。无聊开始袭击他们,刚才的一幕,实可视为今天的压台之作,真像技艺高超的小说家,把故事的高潮安排在结局部分。陈渐带着他精心设计的杰作消失后,只留下空荡荡的森林。唯一不想回校的,是苏杰,她希望留在这儿,等待陈渐回来。她几乎是竭尽全力,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她望着走在前面的人们,迫使自己跟上。但她每跨一步,都是多么的艰难啊!每只脚,都像凝结着几十斤的铅块,又像她已离开了地球几十年后返回,无法适应地心强大的吸引力,她委实不能将属于自己的双脚自由地向前跨。她真担心别人回过头来看到她的艰难,会来询问她关心她。也许已有人注意到了,却误认为她是在做着闲云野鹤的自娱一一搞艺术的人往往这样孤寂落索。远远的落在人群后面,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陈渐。他在哪儿呢?难道他不知道大家已离开这儿了么?望着陈渐消失的那个方向,她泪流如涌。刚才遏制住的泪水,现在加倍地迸涌出来了!

    她的泪眼穿越寂寞的森林,到处搜索,但何处有陈渐的身影?

    “回来吧,回来吧。”她伫立着凝望,对着陈渐消失的方向,千万遍地做着心灵的呼喊。树木在她的眼帘中模糊起来,如一支支倒影在前面晃动。“我不怪你,你回来吧。难道你真忍心离我而去么?”可是陈渐已不知消失于何处,已不知离她多远了。但一遍又一遍,她在心里不断地哀求呼喊,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的归来一一但他会听到这泣血的呼声么?他究竟在何方啊!她要去追寻他的归来。浪涛声声,林海静穆,他的回音又哪里可辨!她回首望向大海,落日的红霞映着广阔的大海,海面纯丽多彩,她想,金凤皇又降临人间,来探视这片她拯救的土地了。她是看到了金光了,可是她却得不到幸福,她感到的只是无限的痛苦啊!她望着金光闪耀的海面祈祷:如果您真的是金凤皇显身,您就施展您无边的法力吧一一你拔了金羽退了龙王的暴水,拯救了生灵,同时也保住了您的爱情,您不愿意看到一个如您一样重情的女子失去爱情,永远跌入痛苦的洪流中吧。

    清芬回头招呼她了,她赶忙拭干泪水,力催着自己向前。但这软绵绵的沙地,在她的脚下,就如当年红军跋涉过的草地,爬越过的雪山。

    她呆呆地第一个先上了车一一那些人在卡拉OK厅听王璧君高歌,反倒比她上车迟了。她懵懵懂懂找个靠窗的位置,一只手搁在窗棂上,任自己出神地凝望那个方向,觉得自己离开了群体,随陈渐而去了。树木重重叠叠,看不见尽头,简直没有路,她便是化作填海的精卫,也寻不着陈渐的踪影了。不知不觉中,她的泪水又来了,凉着她的双颊。清芬随着众人上了车,习惯地又在她身旁坐下。她一反常态,不去理会苏杰,让她得以尽情地悲伤。

    “陈渐、李庆还未上车呢。”车里有一位好心人提醒着说。

    “他们风流快乐去了,还稀罕这车么?等也是白等了。”

    苏杰本是悲哀得近乎痴呆了,冥冥中听到别人提起陈渐,清醒了些,心也感到刺痛得利害。听着别人的议论,她的悲痛转成憎恨,她怀着复仇的心理,希望别人对此事再继续评头品足,最好能好好地挖苦一番,取笑个够。

    “真是消魂。”清芬忽然说道。苏杰惊奇她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她是从最近的恋爱中得到的深切体会吧。这确实是件消魂的事!男女容貌具佳,摩登出众,还有海的韵味林的幽趣。一一但陈渐此次真有销魂的体会么?他与那女子在一起,果真会甜蜜快乐,安然地心荡神驰于他的爱情奇遇中么?苏杰觉得不会,而且敢保证不会。她静静地坐着出神,对别人的议论不作丝毫的反应,却注意倾听。大家谈笑着,取笑着,她想她是在替他受这份耻辱,是个替罪羊。她真希望他亲耳听到别人对此事的笑谈,她希望看到映在他脸上的他的内心世界!一种奇怪的、憎恶的、甚至是兴灾乐祸的感觉,使她盼望车快快地起动离开。他总有回来的一刻吧一一港湾中学离这儿这么远,他与李庆要乘摩托车么?如果他急急地赶来,想搭上这辆车却搭不上,甚至刚好只差一步,只好无奈地望着客车远去,那该多好啊!虽然他追逐爱情,不在乎这个小小的误失,但毕竟是错过,也是令人解恨的。

    客车的发动机终于响起了,苏杰内心催促着:“快,快开车吧。”但正当此刻,她呆滞的眼光触到了森林深处的一个闪动,她本能地把脸移开。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在丛林中倏忽出现一一这是幻觉么?但并不是幻觉,是真切的,正如看到的海滩上的四人并排漫步,并不是幻觉一样。她觉得不愿看到这张脸的同时,又觉得这正是她所期盼的。

    “那不是陈渐老师回来了么?”清芬的声音很轻柔,并不希望别的人听到。她几乎是那么热切地盼望着陈渐的归来,见到陈渐,有如上帝看到一个前来忏悔的罪人那么喜悦。她那样温和的语气,是在安慰苏杰。她看苏杰的心,就如科学家把微生物放在显微镜下观察那样清楚。车里的人在谈笑在取乐,只有她知道:在她的身边,苏杰平静的外表下,是一颗快要破碎了的心!她太了解苏杰了,所以放弃了同她说话的努力,心痛她那样默默地忍受着巨大痛苦,不愿意向别人诉说。她唯有祈求着佛,保佑这位纯情的少女别被痛苦压垮。现在看到陈渐忽然归来,真是喜从天降,心想苏杰终可以从痛苦之中解脱出来了。

    苏杰听了清芬的话,确信陈渐是回来了。一一他为什么能及时赶到?他为什么不误了搭车?如果他误了车,那该多畅快人意啊。那女子给他带来的快乐,不值得他自掏腰包付车费么?或许他真的太幸运了,他连小小的好运都不会错过,他是上帝的宠儿!

    这位上帝的宠儿,并没有众人所认为的那样兴奋。他并不因此举的成功而洋洋自喜,倒是有点失败归来似的垂头丧气,好像全力以赴所捕获的,只是老病残弱。苏杰虽然没有正眼看他,而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却注意到了他的脸色是那样的惨白。

    陈渐、李庆一上车,稍为息伏的群情马上又兴奋起来,他们是投到车子里面的两包兴备剂。车内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如一室麻雀在乱叫,乱轰轰似一窝巢蜂蝶在舞。陈渐胡乱挤在前面的一个位子上,几次回头看苏杰。一上车,托陈渐的福风光了的李庆,就与陈渐分道扬镳。他独自在车内来回几次,最后才找个舒服位置坐下,他那气势与陈渐的沮丧真是天上地下,像是在外边受了贵宾式的接待,人品伟岸得了不得,从此洗去了专成为他人笑柄的耻辱。

    “我的阳伞呢?”过一会儿,大家的亢奋平息了些,叶立秋就问。原来他与陈渐到渡假山庄那边,把陈渐引荐给女郎后,像做成了一宗好事,兴奋得那把新阳伞都遗失了。只有等陈渐他们回来,才给他带回了对那把阳伞的记忆。

    “我没拿着。”陈渐淡淡地回答道,对叶立秋的引荐,好像一点也不感激。叶立秋急得昏了头脑,又胡乱问了几个人。有的人笑他,有的人骂他,又有的人故意耍他,他只好自认倒霉。

    “一把伞值几个钱?竟促成了一桩好事一一不,是两桩好事呢一一值!”

    “也许他这把伞不是失,是得。立秋可精灵得很呢,到时收媒人谢礼时,他把这伞一提,陈渐李庆好不意思还他几倍的价钱么?他这‘伞’就相当于月老的那条‘线’呀,而且一线两牵,一拉就是两对,一本两利呀。”

    对于众人的故意打趣,叶立秋气得干瞪眼,鼻孔里直呼呼地吹气,但在这一满车人里头,自认势单力薄,只有哑巴吃黄莲的份儿。陈渐几乎没有改变神色,还是原来的不言不笑,脸色依旧,甚至没有移动一下手脚。

    有人看见叶立秋虎着面,大有一口把大家吞下去之势,况且他已损失了把质量上等的新伞(叶立秋语),今天对他的取笑应到此打住一一学军事上打击内部顽固份子的“适而可止”。但回港湾中学的时间还那么长,于是众人又指名道姓,拉出李庆来填补这段路程的空白。

    “我们幸运的李庆,这个八月十五,有女朋友来过节罗。是你到她处,还是她亲临我校。佳节有佳人,真是妙不可言呀。”

    李庆自以为自己有了替罪羊叶立秋,就安然无事,冷不防被“抽”出来,刹时脸色苍白起来。他平日就有当众口吃的习惯,现在他鼓动着两颊,咕咕噜噜着,如金鱼在水中吹汽泡。大家听不清他说的词句,只知个大意:他与那女子只不过是在海滩上的临时游伴罢了,并没有进入恋爱的界线一一不是有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么?

    “不只是普通的朋友吧。普通的朋友肯为她买高级健力宝,又送到林海外做依依的惜别么?一一在座的各位,与你共事多年,不止一个普通朋友的交情啦,又有谁何曾承你这么‘厚赠’过?”

    李庆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不知是窘迫还是恼怒,与女郎共渡的快乐时光,真不值这一刻的挖苦。

    “那女郎真摩登高档呀,你李庆能得到赏光,说明你小子魅力不小,以后追女人可不要缩头缩脑,放胆追去。‘哥哥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一一胆大才能成事。”

    李庆明知这件事,功不在己,因此赞扬比挖苦更令他尴尬,简直不敢抬头看众人的眼睛。陈渐虽然没有受到直接“攻击”,但他内心的难受情度,比李庆强十倍一一他不只要面对众人的难堪,还要承受失去苏杰的痛苦与绝望。当他伴送着那两位女郎走出苏杰的视线,走出森林,便一点心思也没有了。他确实达到了预定的目的一一同苏杰决绝的目的一一但回到车内看到苏杰的绝望时,他才真正明白,此举真是愚蠢透顶!李庆当然没有什么损失一一他事先并没有抱着成功的希望,还浪漫了一回一一而自己呢,在受了几小时的地狱中的煎熬后,成功地达到预期目的,恰恰证明了他的失败!他记起了梦园的话:“别人阻止不了你的爱情婚姻,也帮助不了你,成败是自己。”是啊,自己太缺少耐力了,太冲动了,如果梦园知道了,会是怎样的痛心啊!梦园,梦园,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苦恼,我再也无颜在你面夸耀“崇高”了!”

    苏杰静坐着,凝神谛听着众人的冷嘲热讽,觉得是在替她发泄了一份愤恨,同时又难受至极。她不敢猜测别人直接取笑陈渐时,自己将有何感受。他们的话,一字字一句句如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对陈渐的绝望,众人嘲笑此事时所受的耻辱感,她是一箭双雕地承受了。如果大家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会是如何的惊讶啊。

    “我还爱他么?还爱他么?”她连连自问。“如果还继续那样爱他,就是把我的人格降低到与他同等的水平了啊!他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在这个光荣神圣的日子里,他不只给自己,简直给全体教师都带来了耻辱。他让整个港湾镇都为之感到丢脸。我瞧不起吴潇定王璧君之流,可他同他们还有什么区别?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客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着,载满了忧愁而不是欢乐。树木默默地向后退去,不再唱着轻快的歌。车内又恢复了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刚才的一幕,只是年青人的逢场作戏,并不像“凤来潮”美丽的传说那样源远流长。

    陈渐与苏杰,却秃丧得无法自持。“凤来潮”码头已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们的内心,却一刻也不能平静,一刻也不能忘记,此事刻骨铭心,就如那永远澎湃着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