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们的春天(下篇)

海滨木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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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渐沉醉在遐思中,忘情地望着苏杰微笑,苏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羞涩地低下头。在这寂静的山野,春风让一切显得那么生动而有诗意。一种甜蜜的感觉掠过苏杰的脑际,她感到真不可思议,因为她从未考虑过感情问题,她是纯理想型的,正如陈渐所说的,她一定要让青春旺盛地燃烧。但自从遇上陈渐后,她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却在融化,她的青春烈火,要化成涓涓的溪流。此刻遇着陈渐热烈的眼光,她心跳、迷乱、兴奋,内心如一道道闪电划过一一“啊,他是闪电,他说的,而我只是一片脆弱的云。”她急急地站起身来,说:“我们只顾说话,忘了时间了。”

    陈渐有点恋恋不舍,慢慢地站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们本来就是来玩赏的,很值得呀。”

    苏杰却不予回答。

    他们沉默着,沿着斜坡向上走,在一排墓茔前,苏杰止了步,露出肃然起敬之神色。“这是我家的祖坟,我的爷爷奶奶及他们的父辈们都安息在这儿。他们劳苦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安息在朴质的草茔里--但这儿风景很美,是吧?如果他们是躺在金棺里,上面是坚固的水泥盖顶,反而得不到天地光华的滋养了。”

    “是呀,这里靠山望水,定然是个风水宝地。”陈渐说,“要不,怎会荫佑出一个如此聪明灵秀的孙女苏杰来呢。”

    苏杰避开陈渐的话题:“我死后,也埋在这里,就靠在我奶奶的身边。”她指着一座颇大的坟墓,“这儿开满了花儿,还可以远眺大海,静听松涛,感知四时的移换,知足了。”她描绘得那么美好,好像死并不那么可怕,反而是个令人神往的温柔甜美的睡乡。陈渐急切地说:“按我们本地的风俗,女孩是不可以葬在娘家的。”

    “我说我能够呢。我是特别例外的。”苏杰固执地反驳,“我相信一定是的。”

    “如果真是这样。”陈渐认真、坚定地说,“我就葬在那一边”,他指着对面长满小松树林的山坡,“我在那边的山脚下,隔着山沟与你相望,日夜注视着你,守护着你,与你一起听涛声,观星星月亮,看空中飞鸟流云,如何?”

    苏杰莞尔一笑,似有不信之意。

    “我说的一定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告诉我,那叫什么山?”陈渐有点忘乎所以了。

    “那是我们村有名的卧牛山。我就看你死后如何实践你的诺言!”她笑起来了。

    “卧牛山,好,我记住了。”陈渐非常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苏杰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好端端的,为何又提及“遥远的死”而生伤感呢。她故意催促陈渐快走。他们爬上山坡,再回首时,坟地远了小了,那卧牛山的松树林,也淡淡的了,好像留在遥远的梦的记忆里。

    一阵清风,吹着卧牛山上空的轻云,向大海的方向流动,渐渐的消散于太空中了。

    “看吧,那才够称得上伟大!”

    “那简直是人间奇迹!”

    他们几乎同时用不同的语言表示着自己的赞美。在他们三四百米的地方,展现出一片广阔的桉树林海洋!如他们一般高,似十六七岁的少年,那么嫩绿,它们顶端的浅红,像天边降落的轻盈的云霞。它们凝聚着活泼可爱、青春热情,更凝聚着蓬勃向上的旺盛生命力。陈渐苏杰满怀喜悦,被那广阔的桉树林海洋吸引前行。在春风的吹拂下,它们那嫩红的叶条,微微地起伏着,在向他们致意招手。

    当他们迫不可待地融进这嫩绿的海洋中,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美的感受。闻着枝叶散发出的浓烈的香味,触摸着飘动的柔枝,踏着洁白如玉的白沙地,他们周身充溢着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啊,如果这就是生命,生命多美,他们愿意活着,一百年一千年地活着!他们只想一直“迷失在美的感动”里,不愿意出去。在这清鲜的枝叶里跨步,他们笑呀,小步地跑呀,丢掉“人的拘束”,尽情让那柔软的叶片拂着自己的脸,划向颈脖。他们快乐得如同树林里的两只小鸟,如振翅于花丛间的两只粉蝶。这段时刻是那么的幸福、沉醉,也许将永远刻记在他们的脑海里了。

    恋恋不舍走出桉树林,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田野的广阔,绿色的世界。“这儿有两条路可回学校,一条是绕过桉树林上公路,也可走这条小路穿过那片村庄一一我的村庄。”苏杰指着前面那个树木繁密的地方说。陈渐迟疑不决。苏杰于是又说:“那么走这条小路吧。我很长时间没回老村看过了,真很想回去看看。随着时代的发展,村里很多人都把房子建在靠近镇方向的公路边,留下若大的一个旧迹,寥寥的一些人家,越来越多的,也许只有那些古旧的树木了。”既然是寻幽访古,陈渐又来了兴趣。

    确实是一个古村。那古旧的矮墙,打上了漫长的岁月的烙印,好像远古的如唐宋时留下的遗迹。因为潮湿,在灰黑的填满了泥土的石墙脚上,点缀着网状的青苔。那高大的古树,真叫不出名儿来,好几种古藤盘缠着,与古树干绞结在一起,真分不出哪些是藤,哪些是树干;就是古树上的寄生,也拥有自己的位置,还要喧宾夺主地长得挺旺盛。也许是经历了岁月的磨练之故,这些古树的叶片,茵绿得近乎老气,成遮天避日之势,呈阴凉可怖之状。如果不是有苏杰在身边,陈渐会以为自己是闯入了聊斋故事中寂静荒凉的鬼区。看见房屋,却没炊烟没鸡鸣狗吠,有道路却没看见行人,就是那树木间的鸟鸣与稀落的几只蝶影,也特别的叫人心寒,心寒得令人兴趣倍增。

    这里树林茂盛,交错成荫,却没有春天的气息,倒可闻到厚厚的枯枝烂叶的发霉的气味,这里所有的都是常绿林木一一也许这里不需要春天?满目都是浓浓的暗绿色,老树古墙荒径,有新意的屋舍好容易才看到几座,都是隐藏在浓荫之中。那挺拨密匝的旱刺竹,终年不开花不结果的龙眼树、荔枝树,老得身上有洞,树干全黑的杨桃树,陈渐都是认得的,他几乎悲哀得要流泪了,他无限伤感地说:“这儿的一切让人感到是某个败落的印第安部落,也许不久的将来,会像《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一样,让飓风从地面上掀去。”

    “村民几乎全搬到热闹的镇上去了。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苏杰并不伤感,“不过,这儿也有一种特别的韵味,你不觉得这荒凉中透着某种宁和吗?你看那头拴在树荫下的黄牛,多悠然自得,它喜欢的就是这种远离尘嚣的地方,它热爱它所熟悉的地方。”

    “枯藤老树昏鸦——肯定又是你入画的好材料了。”

    苏杰叹口气:“没有小桥流水,被时代抛弃的寥落,入画的意义何在啊!”

    他们顺着人迹稀少的村大道,走进一个圆形的小场地。这个地方,在某个时期肯定繁荣热闹过,因为旁边的青石条尽管披着绿苔,磨得光滑的痕迹依稀可辨。却有一株古老高大的榕树,树荫下一块场地,确实是劳累了一天后的乡民们的绝好休憩处。

    “我家的古屋就在这儿附近,我们小时就在这儿嘻玩。”苏杰指着老榕树的方向说。陈渐的脑海里,马上掠过一个小小但精灵的小姑娘的倩影,在大榕树下与同伴们踢毽子,捉迷藏。

    “这儿曾是鸟的天堂,小孩子的天堂,也是大人们的天堂一一现在却了无人迹。你看看,四周的灌木丛,是以怎样狂獗的长势,侵占着这片天地啊。”

    苏杰把陈渐带到一口井边,无限惋惜地继续说道:“这口优良的水井,几乎负责半个村子几十户人家的饮用水。”陈渐从快被灌木丛吞噬的井口往下瞧——已经是一口死井,枯萎了。

    昔日的繁荣,已经化成一片荒凉,只有凭吊的心情了。

    “你看,这儿就有一个人。”陈渐的话语闪烁着喜悦。在靠近零落的几棵香蕉的近旁,确实坐着一位老妇人。竟然有人,这真是意外的发现!

    老妇人一动也不动,她坐的地面,是很干净的圈子,表明她是活着的。她那瘦小的身子,裹在一套旧的黑衣服里,茫然的迷着双眼的神态,倒与这儿的古树荒井枯枝败叶很合调。她与现实的世界隔绝得多厉害啊!陈渐苏杰与她只几米之遥,她却一点也没觉察到,也许只有她那小小的灰白色的脑袋,在做些微的如游丝般的思考了。她大概是沉溺于对往事的回忆中吧。她敷衍着现在,不能展望未来,只能追忆过去了。春天活泼的阳光,一点儿也洒不到她身上,她失神地孤零零地坐在画地为牢式的圈子内,与这个活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知道她。”苏杰悄声说,有点伤感。

    “那么,去招呼她一声,看她那孤寂的样子。”陈渐建议道。

    “不。我们走吧。”

    苏杰加快了脚步。陈渐也不得不加步跟上,心中对苏杰很是疑惑不满。他思想中的苏杰,是善良博爱的。

    默默地走了好一段路,已渐渐的看见了标示着现代物质文明的楼房,苏杰才停下来,对陈渐说:“她是我很要好的一位同伴的母亲。”显然她一路都在想着那老妇人,一直都在思考着这件事,“我想,她还不到五十五岁,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多了。她家生活贫困,她长年犯哮喘病,一生劳碌受苦,这大概就是她过早地衰老麻木的原因吧。”

    “哪你为什么不跟她打招呼?”

    “为什么?难道你体会不出来?”苏杰反而惊讶地反问陈渐。

    “我就是不明白。如果你跟她打了招呼,跟她说说话,她也许不那么悲哀、落寂了。”

    “但我们为什么要惊动她的旧梦?她一定是已习惯这种孤独了。难道你没想到,她看到我们时,会感到更加地悲哀绝望吗?我们的年青朝气,提醒她已垂老;我们的健康活跃,让她更加悲泪自己病魔缠身。为何不让她停留在她那个世界呢,这至少是平静的现状。”

    “你的想法与鲁迅从文前的思想一样。”陈渐说,“也许你已听说过?”

    苏杰摇摇头,等着陈渐说下去。

    “钱玄同向鲁迅约稿,要他以文艺唤起中国人的觉醒。鲁迅拒绝道:正如铁皮屋里睡着一些人,屋子忽然起火一一那么就让他们在安睡中死去吧,为什么让他们醒来,遭受火灼的痛苦呢?”苏杰插话:“鲁迅先生果真厉害呀,他打的比方多确切生动!”

    “但我更赞同钱玄同先生的看法,鲁迅先生也一定是被说服了。”陈渐微笑着,苏杰更惊愕了。

    “钱先生说,‘难道把他们唤醒,就没有推翻铁皮屋的希望吗?’”。陈渐止步等待着苏杰的反应,苏杰沉思着,没有出声。陈渐于是继续说:“如果你同她说话,她一定会感到由衷的高兴,人不是孤独的动物。她也许会想:他们年青人并不嫌弃我穷、老、多病,我从与他们的交谈中感到了活力——她也许因此感到快乐,这快乐也许能跟随她一阵子,让她觉得还是活下去的好。是啊,生活中能真正快乐的时刻又有几多呢?”

    “感谢你这番话,真的。”苏杰有点激动地说,“我从未被谁的诤言这么打动过,我一直很自信而又固执,认为自己总是对的,你的话深深地启发了我。”她停顿了一会,又说:“我一直认为,只有艺术才是我的最高追求一一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病人、穷人,尽管自己高居于艺术的殿堂里,达到所谓的飘逸脱俗的境界,又有什么意思?我盼望自己是个亿万富翁或一个能医治百病的神医,让贫穷与疾病统统地,统统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真是个仁爱的女孩。”陈渐深情地看着苏杰,他的赞美发自肺腑。

    “其实每个人都有爰人之心。”苏杰说得很柔和,“只可惜我们力量微弱。不过,我一定会努力的。力所能及地贡献自己的力量。能贡献自己,是幸福,也是人生的价值。”

    “真的,作为年青人,我们都应该树立我们的理想,让青春无悔,这样生活才有意义。”

    “是的,如果一个人一生当中没有奋斗目标,一旦去世,就如同她一一那位老妇人一一在世上好像没活过一般。”

    他们都惊喜地望着对方,觉得对方是自己,正是自己寻觅与等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