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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凛其实是个和他名字很不相符的人。
花满楼的恩客千千万万,王亲贵胄挥金如土者比比皆是。而在这来来往往富贵子弟里,能让我记住名字的实在是少得可怜。毕竟在这种名声响亮的风月场所里,富贵比比皆是不值一提,穷酸才是独树一帜让人耳目一新。
但司马凛并不穷,我能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出场太过于惊天动地,实在是让人难以忘记。
第一次见到司马凛的时候,我也不过是四岁。那时候年幼心智未开,又没有什么玩伴,更未学会如何色厉内荏以及色厉内厉。知姨见我没有什么玩伴,又不敢将我随随便便放出花满楼大门,只得请京城里的能宫巧匠为我打造了一匹逼真的袖珍小木马,用以排遣我寂寞无聊且闯祸的时光。我虽然向来见惯了奇珍异宝,但作为一个小孩子,一个玩偶远比黄金玉石这些死物来趣的多。知姨不愧是心思缜密,这匹会动的小木马果不其然的俘虏了我的“芳心”,让我每日里不辞辛劳的握在手中在大堂至阁楼来回的遛马。
遇见司马凛的时候,我正在大堂里遛着我的小马。时值中秋月圆,花满楼四大名株齐齐登场。沉鱼舞剑,落雁抚琴,闭月清歌,羞花击箸。四美齐放,全场皆醉,除了还在遛马的我以外,满场寂静无声沉醉其中。
这样一年一次的盛会吸引了众多的华贵朱门。千人之席鸦雀无声,只有闭月的曼妙歌声随着落雁的琴音和清脆的击箸之声高低起伏:“皎皎云中月,皑皑清荷汀,随君度千里,愿君长相忆。奴身为浮萍,君途丽如锦,但望相别相离不相绝。田田鱼戏莲,凄凄雨落萍,长夜拥月莫天明,何使鲛珠影.......”
就在沉鱼唱至最动情的曲段,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喊打断了沉鱼继续脉脉含情的低吟。
“这四个,我全要了!”
满座死寂。那一句底气十足的呐喊出在场所有男人的终极愿望的稚声像是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层层叠叠的滔天巨浪,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扭过头去,连台上的声乐也是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四位见识过大风大浪的美株也将素来眼高于顶的妙目投向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一个身着月白的吉福的少年,样貌衣着不过是十一二岁,满脸志在必得的骄傲神色,手里执着一把画着水墨丹青的白绸扇,大大方方的站在大堂宾客位上,在一群衣着皆为华丽的贵公子里鹤立鸡群的坦然接受着众人惊诧和莫名其妙的目光。
知姨急急忙忙从二楼招呼的宾客那儿提着裙摆一路疾跑下来,带了一丝尴尬和劝告:“小公子,这四位姑娘都是不接客的,尤其是沉鱼姑娘可是有主的。”
那少年面容稚嫩,嘴唇上还有一圈毛乎乎的绒毛,可一双桃花眼却极为认真。他眼角瞟到正牵着马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的我,一伸手把我拎起来:“还有这一个,这个小丫头长得也凑合。”
从没有人胆敢这样粗暴的对我,在这第一次遭遇的神奇境遇中我尚处于茫然中,后襟一紧被人凌空提起来,还在迈开腿保持着前进的步伐,对于突然长高这件事表示茫然无措,只好把求知的目光传递给旁边脸色一变的知姨。
想来这不知来历的少年目中甚无人,欺人甚太甚,刚刚知姨的话只不过是他耳边刮过的一阵和煦微风。满座高官贵人都将目光汇聚在这一块,众目睽睽下,知姨的眼角抽了一抽,刚想要对这无知少后年陈述一番厉害关系,那少年已自顾自的将我拎高,看着我尚且稚嫩的面容大发感叹:“哇,好大一颗痣啊!”
自我降生花满楼,,众人皆将我视为掌上明珠,这颗痣更是美人的标志。从未被人如此挫伤自尊的我,眼泪立马委委屈屈的滚出眼眶,连带着鼻涕也要掉下来。
他身后几位仆役打手正挽着袖子准备上来,知姨强忍了一下,使了个莫要伤着我的眼色,几位打手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正欲一个鹞子平飞,一声怒气冲天的咆哮便让他们饿虎扑食的身姿定在了原地。
后襟上的手在听见那句孽子后重重抖了一抖,知姨连忙伸出手来接我。可惜那手虽抖了一抖,可仍是稳稳当当抓着正在吸鼻涕的我,她只好讷讷的收回手,遗憾的看着我。
一个中年的官服男子众星拱月般在一帮呼天抢地的七大婶八大姨的陪衬下涌进了门。那男子长得眉目硬朗,但是一双不相称的桃花眼却与提溜着我的这小子如出一辙。他怒气冲冲的一挥手,指着那司马凛的鼻子怒骂道:“逆子!老子叫你温习商周之道,你倒温习到这地方来了?看老子今天不抽了你的皮!”
众多看客唯恐天下不乱的挤在看台上,伸长了脖子张望。司马凛看着自己老爹气的一抖一抖的胡子,强自镇定道:“爹,那些破书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不是我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纪吗,那我决定逛逛花楼也没什么啊。”
旁边的人全起哄起来,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听到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夸奖,他更得意洋洋的将我掂了掂,提到他父亲面前,脸上一副自以为退了一万步的通情达理:“好吧,那四个我都不要了,那这个小丫头总可以吧。”
我和他父亲大眼瞪小眼一番,他将目光定在我眉心的红痣,又转到我努力的吸回的鼻涕上,脸色一变,对他怒道:“竖子,你跟我回家去。今日若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抽了你的筋。”
言语间一大帮插不上话的姑婆姨娘齐刷刷的全扑通跪下了,个个擦着眼泪拉着司马凛他爹的袖袍,大有把他袖袍撕烂的决心,如同司马凛已经被挑断手脚筋口吐白沫四肢不遂一般的嚎啕大哭:“老爷,老爷手下留情啊,司马家三代单传,阿凛可是老爷独子啊!老爷三思啊!”众人憋笑憋的辛苦,知姨消息灵通,心思缜密,知道上月初镇守西南的司马一族为回复圣意迁回京都,听了这父子两几句对话大概也猜测出了司马凛的身份,便对一脸恼火的司马凛他爹行了个礼:“孩童无知,司马将军消消火。小公子年纪尚幼,不懂事是难免的。只是。”她撇了撇还在挂在他手上的我,眼波流转之间司马将军便恍然大悟的对司马凛大吼道:“竖子,呆着做什么,还不放下这孩子。你这逆子,看来我回去非得揍掉你一层皮!”
司马凛一脸无所谓的在众多嘘寒问暖的姑婆姨妈的簇拥下跟着他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的老爹出了花满楼大门。等他走在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对着正趴在知姨肩上擦鼻涕的我挤眉弄眼□□一笑,然后再一个华丽的转身,自以为风度翩翩的离去。
自此以后,司马凛成了花满楼的常客。那个时候,我有一种过目全忘的本事。所以当第二天司马凛摇着扇子拦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了昨天晚上有一个把我当葡萄提溜的少年。
我正风风火火遛马,一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挡道的讨厌鬼,当下拿出脾气插着腰奶声奶气的质问他:“喂,你挡着我和我的小马了。”
“马?”他微微睁大了眼,弯下身子,当发现我嘴中的小马不过是手中一个小玩偶时,不禁大笑起来:“这是什么马,我在西域骑过的马,那才是真正的马。”
他竟敢鄙视我的马。有句话叫做什么,你可以鄙视我的人,但是不可以鄙视我的马。我大怒,使劲用又粗又短的小胳膊打他。他抓住我的手,笑吟吟的看着我,一双桃花眼使劲对我放电:“呐,我带你去看真正的马,怎么样?”
我停住手上挣脱他的动作,愤愤不平的踹了他一脚,忙不逸的认真点头:“好啊。”
我以为他会大摇大摆的将我带出正门。毕竟他也算是一个体面而有身份的富家子弟。等到他吹的天花乱坠的把我从花满楼门后的狗洞带出去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跟这个人厮混,是不是有点太掉价了。
在花满楼呆过四年,我什么人没见过。但这样洒脱不羁且掉价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站在花满楼的围墙外,对满脸灰土的我伸手,大言不惭的贼笑道:“天下没有困得住我的地方,也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来吧,臭丫头,我带你去看马,看真正的马。”
就这样,我在司马凛的甜言蜜语下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在外面糖葫芦和和小马的诱惑下一次次从狗洞中灰头土面的爬出去。直到三年之后,司马凛一脸愁容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第一次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时候知姨忙于招揽生意,根本没空搭理我。花满楼戒备森严,但对狗洞确实没什么关心。何况司马凛时间拿捏的不错,每日里我只有在正午时分才会出门,日落便回家,大家也确实是没有闲心和胆量来问我跑哪里去了。毕竟我脾气大的是什么东西都敢摔。
虽然我脾气大,可是一次都不敢在司马凛的面前发。第一次在他面前使性子的时候,他眯着眼看我,一双桃花眼不住的冒着飕飕的冷光,看我扁扁嘴快要哭了,才故意拿出吓小孩子的把戏:“再哭,再哭我就把你拐回家,让你这辈子都回不了花满楼。”
虽然知道他是吓我的,可看身边除了在马概里不明就里的看着我们的小马,身边真是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是害怕的把眼泪收了回来,小心翼翼的问他:“我不哭了,行吗?”
他满意的点点头,摸了摸我的头顶,牵着我的手向闹市走去:“等会给你买一串糖葫芦,记住,你吃了我的糖葫芦,那就是我的人了。”
我虽然对这个吃了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人腹诽甚多,但是拿着糖葫芦舔了一舔,顿时所有疑惑和不满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看我口水流的满嘴都是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玉蟾,快快长大吧。”
我喜滋滋的舔着糖葫芦,偏头问他:“啊?”
他一脸嫌弃的抓住我全是糖汁的手,拿出手绢用力的擦了擦:“真是脏死了,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给你买了。”
当司马凛一脸愁容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顿时心底一凉。心中顿时冒出了三个不好的念头。
第一个可能,他要回西南了。每次和我一起去京都瞎逛,他就会絮絮叨叨的告诉我,他的家族他的全家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是干什么的。每次讲完看见我心不在焉完全没听进去的样子就会大怒,吓唬我他要回西南边境了。
果然,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闷闷不乐起来。他满心感动的陪我走到闹市街头,我下了下决心,抬起头对他说:“如果你要走。”
他兴奋的等着我的下文,眼里全是期待。
我哀痛万分的说:“那就把街上的糖葫芦都买下来吧。这样我就可以吃一辈子了。”
司马凛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他恶狠狠的瞪着我,语气里带着巨大的愤怒和郁闷:“你这臭丫头,做梦!我告诉你,要是我要回西南边境,我就把整个京都的糖葫芦都买下来扔进河里,让你一辈子都吃不到!”
第二个可能,就是他父亲发现了他每天翘了师傅的课,要亲自把关监督他的学业。司马凛说过,他家族世代武夫,对孔孟商周之道可谓是一窍不通,可是为了堵住老夫子的嘴节约出时间来同我厮混,他每夜挑灯夜读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凭借同族子弟里的功课第一已经成功的赢得了他爹和老夫子的欢心。虽然我不相信他能做到挑灯夜读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但是被他老爹发现的几率应该是很小的。
第三个可能,就是小马死了。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可能。
司马凛斜靠在花满楼二楼雕花漆金的门板上,眉目一片清俊。桃花眼一片忧愁的看着正腿脚发软的我向他走来。
我小心翼翼的问他:“你真的把糖葫芦扔到河里了?”
我只及他胸膛,他低头看我,半掩在阴影的目光带着一丝忧郁。
这四年里我和司马凛虽然是朝夕相处,可从未仔细看过他的容貌。这样凑近一看,这身皮囊还真是长得不错,尤其一双桃花眼,真是勾魂摄魄,都比得上我母亲沉鱼的含情妙目了。
可此时这样的目光只让我双脚发软,我吸了吸鼻子,感到一阵天昏地暗:“小马死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低声道:“比这个更严重。”
我自顾自的看着他胸膛上绣着的繁复花纹,眼泪差点把自己淹死:“它的肉,被人吃了吗?”
他伸手捏住我的肩,看着我眼里的一包泪,语气里带着恶作剧般的深情款款:“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说的是,后门那个洞,我今早试了试,被卡住了,我是从正门进来的,以后只有你钻狗洞了,我在门外等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