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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长安转眼间换了个样似的,就像披上了黄纱的少女,迎着凉风点落种种风情。树上翠色渐褪,嫩黄色的叶子金灿灿地洒满一地,华美绚丽,让人忘了秋的悲凉。
负责送信的太监被一大堆宫人簇拥着,乐呵呵地收取大家奉上的赏银,把怀中的家书一封封地派出去。宫人们一旦进了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回乡更成了奢望。这一年两次的传信机会,对于他们来说,是最珍贵的时刻。
窦漪房挤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凑了过去,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方公公,您好生辛苦了。请问有来自津观县的信没有?”
“哟,这不是椒房的窦丫头吗?对哦,你就是从赵国津观县来的秀女,让我看看……唉,奇怪了,刚才还记得有信儿的,这会又塞到哪里去了呢?”送信的方公公露出一脸为难的样子,肥嘟嘟的手在怀里的一大叠信中左翻右找,却啥都没翻到。
旁边又挤来两个宫女,不耐烦地催促道:“找不到就算了,别在这儿浪费姐姐们的时间!方公公,我们姐妹是长信宫的,不知齐国临淄有信儿不?”说着,两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了方公公的手里。
方公公的脸一下子笑开了花,脸上的肥肉把小眼睛都差点挤不见了,裂开满嘴的黄牙,道:“临淄的,当然有!长信宫的徐氏姐妹是不?喏,信都在这儿呢!”两根肥短的手指迅速地把几封信捻起,递给了那对姐妹花,豆豉般的眼珠子别有用意地瞅窦漪房一眼。
窦漪房秒懂,把准备好的小钱袋往他手里一塞,又道:“方公公,辛苦了!麻烦您老人家再找找看。”
方公公掂了掂钱袋子,似乎对它的重量还是挺满意的,又圆又肥的手指头翻了两三下,很快就抽出了一封信,熟练的手势和一开始为难的样子有着天渊之别。窦漪房兴高采烈地接过信,上面的笔迹秀气温润,和窦长君的为人一模一样。一眨眼,她就已经进宫都快一年了,家书何止抵万金啊!
窦漪房接过信,却没有马上离开,又从怀里抽出一个钱袋,细声道:“方公公,津观地虽小,但来的秀女可不止漪房一个。请您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人的信。”
方公公的脸色陡然变了,嘴里呵出一股臭鸡蛋的味道,“津观的信就这么一封,哪还有什么其他秀女!去去去……少在这儿添乱!”话虽然是这么说的,肥圆的指尖却没有闲下来,正当窦漪房还在愣怔的一瞬间,咻地一下就把她刚抽出来的钱袋子顺走。
七八个宫人从后挤上,屁股一摆、胳膊一带,成功把娇小的窦漪房给挤了出去。常喜在旁边扯了扯她的衣角,让她不要多话。窦漪房没有办法,只好退了出来。
直到回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常喜才敢提醒她,清莲的名字现在是宫里的禁忌,谁都不能提、不能问。津观来的秀女,权当只有窦漪房一个吧。
窦漪房万般无奈,却又无可奈何。幸好,哥哥的来信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兄妹二人虽然两地分离,但只要知道对方安好,便是最大的宽慰。细心的窦漪房发现,方公公给她的信有拆过的痕迹,显然有人预先把里面的内容审阅过。这时,她才惊觉,未央宫是什么地方,进出宫门的书信怎么可能不严加审查。如此看来,她只能打消向窦长君询问清莲母亲的近况的念头,唯有期盼宫魅掌控的影士那边有没有其他办法了。
几天之后,窦漪房又给了方公公两个钱袋,请他把自己的回信送返津观县。方公公笑眯了眼,乐呵呵地把东西一并纳入怀中,等各宫各院的书信都收齐了以后,圆嘟嘟的身子才一扭一扭地出了长安城。
正当未央宫的信使刚刚出了城门的时候,一队来自北方的使节浩浩荡荡地抵达长安,带来的消息震动大汉朝野。
“天地所生、日月所安,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王平安!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呼延骜一口气将冒顿单于亲书的求亲函读完,站在大殿上的中央面对众人愤怒的目光显得气定神闲,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匈奴使人送上和亲的请求,这次求亲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大汉的太后——吕后!
冒顿单于的阏氏刚亡,他竟以此做文章,大摇大摆地说:我们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凑在一起不是刚好吗?!这般自大狂妄的口气,简直就不把大汉放在眼里!
谏议大夫首先站了出来,指着呼延骜怒骂道:“匈奴欺人太甚!竟敢差人送来这样的书信,简直有悖伦常,胆大包天!”
呼延骜傲气不改,不慌不忙地回道:“舒大人此言差矣。正如单于所言,娘娘风华正茂,寡居孤独,不是正好与我们单于再结连理,互慰寂寥吗?”
舒大人怫然扬袖,喝道:“强词夺理!冒顿单于比皇上大不到十岁,娘娘于他,如同父辈,岂能乱了辈分!匈奴人此乃蔑视礼制,龌蹉不堪!”
呼延骜摇摇头,道:“舒大人,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在匈奴,父子同室而卧。父死,儿子可娶其妾室;兄弟死,姑嫂亦尽可娶之。同族之间,唇齿相依。所谓礼制,各地各族,本有不同,怎能说只有大汉的是礼,其他地方的就不是了呢?!”
舒大人气急攻心,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脖子上青筋尽显,千万条道理被呼延骜堵成浆糊,吐不出口。
光禄大夫常大人忍不住心口的怒气,上前踏了一步,道:“匈奴固然有匈奴的制度,但你既然来大汉求亲,就该守大汉的礼制。如此狂妄自大,真以为我大汉忌你三分不可?!”
呼延骜的眼神冷了几分,“兵戎相见,骜狼从不畏惧!”
大殿之上,唇枪舌剑,剑拔弩张,气氛一下子绷到了极限。
面对这样的场面,惠帝顿时乱了方寸。匈奴彪悍兵强,大汉百废待兴,尚没有能力跟他们硬碰,和亲是拉拢他们、维持边疆稳定的重要手段。但他万万没想到,冒顿单于竟然给了自己这么一道难题,这该如何回应才好呢?
应其所求,辱没了大汉的威名,从此匈奴势必爬到汉朝的头上作威作福;但不答应的话,又怕会触发战争,白登之围历历在目,连高祖皇帝都差点丢了性命,更何况是从未征战的自己。惠帝坐在龙椅上,手足无措,左右为难。
身后的垂帘里传来几声低笑,吕后清脆的声音旋即响起:“冒顿单于的厚爱,本宫愧不敢当。难得在年轻人的眼里,本宫还有几分姿色,真让人受宠若惊啊。”
几句简单的玩笑话,巧妙地化解了现场紧绷的气氛。
常满拂尘一扬,侍女们把珠帘往左右两边迅速拉高,威仪摄人的吕后缓缓地步入大殿,凌厉的凤目在场上扫了一圈,弯弯的嘴角看不出是喜是怒。
众人跪拜行礼:“太后千岁!”
“起来吧!”吕后扬扬手,示意大家免礼。惠帝往一边挪了挪,将主位顺理成章让给了母后。
呼延骜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匈奴使臣呼延骜拜见大汉天后,天后千岁!”
“常满告诉本宫,这次的使臣是个熟人,原来说的是你啊。许久未见,将军一切尚好?”
“谢娘娘厚爱,还记得骜狼。骜狼不才,回到匈奴以后旋即领命出征,赢了几场战役,为单于除去了大小月氏,西北之地已归匈奴所有。”此话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狼军踏处,战无不胜,如果要和匈奴硬碰的话,恐怕占不到什么上风。
吕后瞧了他一眼,掩嘴笑道:“本宫听闻将军已受封为苍狼王,少年英雄,后生可畏啊!冒顿单于还真会开玩笑,绕这么大的圈子往本宫的脸上贴金,直把本宫当成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来求亲,也不怕笑煞天下。”
呼延骜回道:“冒顿单于是真心诚意来向大汉求亲的。既然来求亲,当然就得求大汉里最高贵的一个。除了太后娘娘,恐怕难有第二个人配得上我们单于了。”
呼延骜说得傲气凛然,众人听得睚眦欲怒。这话明里说得好听,但实际上每字每句都在贬低大汉国。小小一个外族小国,竟敢如此大言不惭,实在可恨。
吕后红唇轻扬,也不发作:“本宫年老色衰,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怎敢再和其他如花儿一般娇美的小姑娘相提并论呢。冒顿单于的溢美之词,本宫收下了。说到婚事,实在不敢贻笑天下。这样吧,求婚书我们大汉先收下了,至于婚配何人,皇上自有定夺,肯定不会委屈了你们单于的。”
真不愧是吕后,拐弯抹角地为大汉挽回了面子,政治手腕比惠帝高明不知多少倍!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作为使臣的呼延骜也只能躬身听命。跪拜过吕后的大恩以后,听从安排,入住未央宫。
匈奴派人来向吕后求亲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座未央宫,窦漪房听了以后,真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冒顿单于眼光真独到,和亲的主意竟然打到了吕后的头上,大汉朝开国以来应该还没遇到过比这更惊悚的要求吧。
常喜表情夸张,指手画脚,讲起故事来简直有自带弹幕的效果,“呼延骜退了以后,大殿上就像炸开的油锅一样,吵得不可开交。文武百官,各抒已见,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边主战一边主和,唇枪舌剑,谁都不让谁。皇上左右为难,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娘娘怒喝一声,两三句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窦漪房好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么厉害?娘娘说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