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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只逶迤而上,停驻在湘江码头。
湖南在近代中国是个不可小觑之地,人才辈出。清末与太平天国鏖战的四大股肱之臣,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有三人是湖南人,湘军成为支撑清末危局的生力军。戊戌变法时期,光绪帝的所有变法都出不了朝堂,地方督抚皆在观望,无人照章办事,只有湖南省的变法在巡抚陈宝箴的鼓动下,雷厉风行。辛亥革命元勋黄兴是湖南省长沙府人,首举反袁义旗、再造共和的蔡锷,是湖南省宝庆人,国民革命的前哨所是湖南省……
湘江中流,是长沙的名胜之地橘子洲,狭长形的轮廓,如一风帆高悬,兀立江中。
胖妇人手牵孩子,步出船舱。身后是拎着各色行李的秋津奈绪,大包小包,堆叠在手上,压根儿照应不过来。还好不远处有几辆黄包车,他们招手示意。
黄包车夫把车停当稳后,热情地迎候他们上车,然后殷勤地把行李规规整整地摆放在车尾,一溜烟往湖湘大酒店驰去。
湖湘大酒店是谭延闿在担任省主席时修筑的长沙标志性建筑,十七层的高楼,通身赭红,一股庄严肃穆之象,酒店内镶金贴玉,富丽堂皇。
侍应将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胖妇人豪爽地说:“一路舟车劳顿,烦劳二位,这次差旅费由我报销了。”
面对胖妇人的盛情,秋津奈绪和川岛芳子面面相觑,“这如何使得。”
“你们就甭推辞了,还要仰仗二位帮我追查我的死鬼丈夫呢。”胖妇人热切地把他们的婉拒挡了回去。
战火纷飞,似乎对于这个内地的都市并无太大的影响,除了沿途见到一些荷枪而立的士兵,仍然是笙歌燕燕,夜夜太平。
长沙城墙高耸,城外驻扎着十万,部分是从武汉会战溃逃而来的败军,部分是应征而来的湖湘子弟。而他们的日常给养,全要仰赖第九战区后勤供给司司长。
供给司司长梁承嗣是出了名的巨贪。一脸肥头大耳,面目浮肿,大腹便便,走起来路都震得地面咯噔咯噔响。因他姐姐是程潜三姨太的缘故,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在仕途上多少算是平步青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混混,掘得这么一个肥差。战前在上海挥金如土,养了个侧室,后来一溜烟跑到内地,把侧室抛到了九霄云外。
本来战区后勤供给司属于作战编制,应该设在城外,远离民居。他愣是搬到了城内办公,还在最繁华的太平街,也没人敢吱声,奈何他不得。
梁承嗣除了喜欢钱和女人,另外一大嗜好就是听戏。虽然他是个外行,但是三尺高的戏台上,“叮叮当当”的一通乱响,他心里那个爽快。“赏钱”,大把大把的银元就在他的口袋里,流到了戏子的腰包里。
北平失陷后,有一些人戏子,诸如梅兰芳,蓄发明志,息影不演。然而这是名角,前半生赚的钱足够养活自己几辈子。大部分的戏子,还是要继续糊口谋食。有的便乞食于日本人,稍有气节的,撤离了北平这个是非之地南下,就有那么一波逃到了湖南这块地界。
冲着梁承嗣的傻劲,大家也使劲的撺掇,“今个场子让梁司长包圆了,你们可要卖力气地好好演,梁司长不会亏待了你们。”戏院的老板一个劲地冲着戏台上,故意提高腔调喊着。
每每此时,梁承嗣就乐呵呵地说,“今个儿爷我高兴,每个人赏十块大洋。”
今个儿,梁承嗣又来到了惠兴戏院,坐在他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听戏。
“梁司长,您今天点哪出戏?”于老板一脸堆笑,脸上的褶子里都能塞进三个银元。
“听就听《游龙戏凤》,要孟巧儿唱角儿!”梁承嗣跋扈道。
“好嘞,孟巧儿,梁司长又点了你的戏,后台准备,张罗着点儿。”
台上一通人正演着正德皇帝在李家村调戏当炉卖酒的李凤姐。
正德皇帝伸出一只手,勾着酒坛调戏道:“卖酒的风情好,你比酒更迷人。”
李凤姐“啪”的一板打在正德皇帝手背,说:“我们卖酒做营生,不懂爱也不懂情。”
梁承嗣瞅着孟巧儿娇滴滴的可人样子,窜上台说:“他不懂爱也不懂情,我懂呀。”伸手就把孟巧儿拉入怀中。
于老板一看,顿时慌了神,这梁承嗣也太放肆了,虽说是戏院要靠他的接济度日,但是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无法无天。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拍腿叹息。
下面梁承嗣的跟班儿都在不住地叫好,瞎起哄。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斥责,“梁承嗣,你这个畜生王八蛋!”
戏院里满座皆惊。
梁承嗣也是一愣,谁这么大胆量,赶在他的地盘撒野。
孟巧儿松开抵死相抗的手臂,不知道事情竟有如此的转机。
“哪个人这么撒野?”梁承嗣蛮横地跃下戏台,走进了端详。
“你居然把我都忘了。”胖妇人嗤嗤冷笑道。
戏台下的跟班儿退出一档儿,知晓这个女人定是不好惹的茬,谁也不敢冒然向前。
“原来是你呀,许琳。”梁承嗣凑近了一看,正是他的冤家许琳敏。当初许琳是上海有名的交际花,名气甚嚣沪上,甚至被有些人誉为上海的名片。
作为丽都歌厅的招牌人物,王公贵子争相捧场,她却独独对梁承嗣另眼相看。梁承嗣与其他人挖空心思装作的谦谦君子模样不同,他一掷千金,粗里粗气,没有一副儒雅敦厚的模样,却凭借着蛮横粗暴俘获了许晓琳的芳心。许琳也不明白自己当年哪来的下贱,舍弃了花天酒地的富贵,被他金屋藏娇七八年,如今早已不是当初的花容月貌。
水桶腰身,脂粉厚实,梁承嗣差点没有吐出来。然而他怕就怕许琳豁出去不要命的作态。自己当初一时大意,把任湖南省政府参事时侵吞军费的凭据全都落在了她哪儿。事后也懊恼不已,今日她敢闯入湖南地界,定然是绸缪甚久,做好了打算的,万一撕破脸皮,他的乌纱帽,甚至是脑袋可就丢了。虽然他蛮横霸道,可是害人不利己的事,还是有眼力价的。
梁承嗣给跟班的使了个颜色,示意他们清场。
几个跟班的乌泱泱地把围观的人赶出了剧院。
“你倒是挺能耐的呀。”许琳拉过一旁娇羞的孩子,哭泣道,“你看,这就是你爹,他居然这么对我们母子二人。”
梁承嗣看着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说:“孩子我可以留下,你必须离开。”
“为什么呀?是不是梁大官人又养了几个小丫头片子,生怕见人呢!”许琳阴里阴气地哂笑着。
“你怎么变成了个长舌妇呀。”梁承嗣脸憋得通红,“把孩子给我抢过来。”
跟班的几个儿,冲上去便拉扯孩子,孩子在许琳的怀里呜呜痛哭。眼见就要被夺走,突然,两人闯入剧院,飞身一人一脚,把跟班的全数踢倒在地。
梁承嗣一瞧,大嚷道:“反了,反了。”从腰下掏出驳壳枪。
只见电光火石般,左手边一人抄起桌子上的一根箸筷,掷了过去,正戳中梁承嗣的手背。
“哎呀。”梁承嗣一声惨叫,手枪“哐啷”掉在地上,他的手背在汩汩流血。
一刻钟前还热闹非常的戏院,陡然换做这么一出戏,戏院的人皆屏住了气息,跟班的也后退数步,匍匐在地,梁承嗣孤零零地立在戏院中间,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儿,真不知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