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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噼噼啪啪下起小雨来。
出得雅间,大堂已经熄了灯,整个天香楼内空无一人,只余下廊上的几盏风灯随风摇摇晃晃。霍青棠脚下一绊,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伊龄贺一手搀起她手臂,冷嗤一声:“怎么,赌了一场船,天香楼如今连灯火都燃不起了?”
青棠提着长裙,回头问查木乔:“敢问查掌柜,我家中的丫头去了哪里?”
“天香楼到了结业时间,自然就清场关门了,姑娘要找家中的丫头最好回家找,这里头没人。我看姑娘的眼睛挺大的,怎么姑娘既瞧不见路也瞧不见人,难道是个睁眼瞎?”
杏姑上来就不冷不热刺了几句,伊龄贺本托扶着霍青棠手臂,霍青棠低着头下楼梯,杏姑又冷不防拽住伊龄贺,伊龄贺被她拉得顿住脚步,楼梯上黑黝黝的,霍青棠脚下踩空,兀自往楼下蹿去。伊龄贺被杏姑扯住,拉她不及,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及时圈住霍青棠的纤腰,那人轻声道:“当心。”
顾惟玉身上天竺云烟的香味幽幽流连在他与霍青棠之间,江潮鼓吹,天竺云烟。这香产自钱塘蟾宫坊,香坊所制香料千金难寻,有传蟾宫卖香除了看金,还要买方附带制香原料,以香换香,如此方可。
当年顾惟玉用顾家独养的金玉交章牡丹花去钱塘换回了一小箱子香料,那点香料被洛阳风雅之士抬至天价,顾惟玉狠狠赚了一笔。
顾家是商户,他顾惟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陈七下嫁顾家几乎震惊了整个洛阳城,齐尚书家的宝贝姑娘要嫁进从商的顾家了,顾家何德何能,竟能娶了三品漕运总兵官陈家的嫡小姐回去。陈七知道,自己一腿有疾,惟玉哥哥丰神俊朗,单从形貌上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病者多忧。陈七因常年腿疾而比常人敏感多思,关于这场婚事,若是顾惟玉有一丝丝不满意,她是绝不会硬要嫁给他的。陈七明白,有些事情是骗不了人的,例如顾惟玉看她的眼神,她的惟玉哥哥没有嫌弃她,从没有过。
霍青棠抬眼望向顾惟玉,目光中带着不自知的思念与牵挂,顾惟玉被这小姑娘的目光瞧得心中一跳,她怎么这样瞧着自己。两人不过初次见面,她这一眼,就似,就似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到如今冤家分离天涯,绿杨堪系马!
雨下大了,外头的潮气从窗口涌进来,卷着灰尘和阵阵沉闷的土腥气,沾着湿气的冷风将灯又吹灭两盏。
顾惟玉松开霍青棠,给出疏离浅淡笑意:“楼梯湿气重,姑娘当心。”
伊龄贺被杏姑扯住,他不耐烦道:“又怎的了,你还想把钱要回去不成?”
“赔我琵琶,你摔了我吃饭的家伙,快把琵琶赔给我。”
伊龄贺从腰间摸出一个金元宝塞到杏姑手里,问她:“够不够?”
杏姑手一扬,金元宝顺着楼梯叮叮咚咚滚下去,下头也不知有没有人,元宝滚停了,杏姑冷笑道:“不够,当然不够,这琵琶随我八年,不知赚回来多少个这样的小元宝,这位公子想这样就赔了,可真是说笑话。”
伊龄贺眼角的寒风扫过杏姑,他又拿出两个,“够不够?”
三个五十两的金元宝,买多少琵琶都够了,百年香樟、黄花梨木、银丝紫檀或沉水木制的琵琶,都能寻回来了。杏姑照旧将金元宝丢下楼梯,元宝咕噜咕噜的滚,也不知滚到了何处。顾惟玉回头瞧了杏姑一眼,轻笑道:“姑娘莫不是想借这几个元宝将我们都摔成残废?我们拿一回钱,难道还要断只胳膊缺条腿才能走出去?”
伊龄贺又拿出两张十万两的银票,银票轻飘飘的,杏姑扔也扔不远,伊龄贺瞥她一眼,“可够了?”
杏姑捻着两张银票,顾惟玉又是一笑,他说:“若是姑娘还不满意,不若将这银票交给在下,在下定能给姑娘寻回来一把同样的琵琶,在下保证,绝对同姑娘丢了的那把一模一样。”
顾惟玉这话明里暗里讥讽杏姑不知足,一把琵琶,找世间最好的名匠定制,也是用不了这么多钱的。杏姑总算没有再将银票丢出去,伊龄贺见她收了银票,才哼道:“那几个金元宝留着买你天香楼此时的灯火,把灯都燃起来,你们这生意做的也是越发没有趣味了。”
楼中骤然明亮,查木乔站在一楼大厅里,霍青棠回头看了杏姑一眼,没人知道查老板是什么时候下楼的,或者说,这天香楼其实还有别的楼梯。杏姑一个翻身,稳稳跳到二楼,再一晃,她也站在了大堂里。
“鹞子翻身。”
伊龄贺冷笑:“怎的,今日我们三人出不去这天香楼了?”
查木乔却是轻巧一笑,只道:“不敢,老汉和小女恭送三位贵客。”
天香楼本身就是个半环,楼梯则建成螺旋状盘伏在酒楼正中央,查木乔双手一拍,楼梯板隔空一翻,这楼梯原来是一阶一阶隔开的,踏板隔层翻过来,中间缝隙大得能掉下人去。顾惟玉脚下的踏板翻转,他直直往下跌去。
霍青棠抽出臂上冰蓝披帛一头卷在阑干上,她扯着丝帛另一头,跳下去抓顾惟玉的手,柔软的丝帛毫无根基的飘荡半空中,霍青棠拉着顾惟玉的手腕借着惯性将他往二楼一送,自己则困在了悬空的楼梯空隙之间。
冰蓝的丝帛扯着蓝衣的霍青棠在半空中游荡漂浮,亮如白昼的中堂里,伊龄贺一脚踩着阑干飞身跳下去,抄起霍青棠稳稳落在二层阁楼上。他浓眉深目冷峻成一道斧劈的远山,冷声叱道:“犯甚么蠢,伤到哪里了?”
窗外雨声涟涟,阑干上的冰蓝丝帛依旧随风飘荡。大堂里的查木乔笑道:“三位好本事,我天香楼要闭门了,三位这就请吧。”
语罢,天香楼一楼所有的门窗都紧闭了,还连着钉死的木条。二楼窗口的风和雨滚在一处卷进来,霍青棠与伊龄贺对视一眼,伊龄贺道:“我带你下去。”
霍青棠看向顾惟玉,伊龄贺瞟向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又道:“那个谁,你过来,我们从窗户跳下去,我接着你。”
顾惟玉又笑了,他看向查木乔,笑道:“查老板,什么价码?”
查木乔拍手称赞,自顾自笑了起来,直道:“这位公子是个明白人,查某人就喜欢和公子这样的人交朋友。嗯,既然我们交了朋友,那就给个朋友价格。”他伸出一根手指,“怎么样,查某这个价格够公道了吧?”
伊龄贺探出头往楼下一看,外头黑漆漆的,乌云卷着雷雨,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窗户下方密密麻麻的铁藜,下头织成了一张刺网,一脚踩下去,非死即伤。
“怎么样,各位考虑得如何?”
顾惟玉看向霍青棠,征询她的意见,霍青棠深吸一口气,这钱果然不是这么好拿的。伊龄贺手一扬,丢出一沓银票,银票散落在大堂下方,杏姑一张一张拾起来,整整四十张。杏姑冲查木乔点头,伊龄贺哼一句:“蝇营狗苟,丢人现眼。下雨了,余下的买件蓑衣。”
大门打开,杏姑捧了蓑衣出来,伊龄贺将蓑衣递给霍青棠,低声道:“走,我送你回去。”伊龄贺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黑色骏马从风雨中奔驰而来,马儿极为灵性的抖了抖身上的水,又用晶亮的眼睛看向伊龄贺,伊龄贺翻身上马,低头向霍青棠伸出手,“来,上马。”
霍青棠骑在马上,回头看向顾惟玉,顾惟玉向她笑了一笑,骏马扬蹄远去,踏碎了夜空中冰凉的雨幕。霍青棠眼下有泪,她喃喃一句:“惟玉哥哥,你好吗?”
虎丘旁的宅子门口挂着的灯笼忽隐忽灭,璎珞提着大灯笼站在门口,见到霍青棠,她“哇”的哭出来,然后又见到淋了透湿的伊龄贺,赶紧抹了眼泪,连声道:“姑娘回来了,这位公子,里面请吧。”
伊龄贺瞧了霍青棠一眼,只道:“快回去吧。”
骏马聪慧,伊龄贺矫健,霍青棠还没道一声谢,马儿已经载着伊龄贺照原路返回了。
璎珞为霍青棠撑起伞,低声道:“我们原本是等着姑娘的,后来闵公子家里来了人,也不知说了什么,闵公子就送了范家小姐回去。后来天香楼撵人了,我说我要等着姑娘,天香楼说什么也不让,我没办法,只好回来请史总管帮忙,结果一回来,史总管和大人都还没回来。我就在门口等着他们,所幸姑娘先回来了,这下可好了。”
回到房里,霍青棠除下蓑衣,问璎珞:“史顺有话带回来吗?”
璎珞手下忙个不停,先端了一盏热茶上来,又拿了干帕子给霍青棠擦脸,只道:“没有,没有话传回来,什么也没听说,闵家公子走得那样急,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璎珞问霍青棠:“姑娘,天香楼到底怎么了,怎么把我们都撵了出来,你在里头和他们说些什么?”
天香楼这番处事,当真是霸道得很,“嗤”,霍青棠打了一个喷嚏。璎珞连连催促霍青棠沐浴更衣:“姑娘,里头有热水,可别着凉了,一会儿就早些休息。”
待青棠更衣出来,璎珞忙忙碌碌,又是给霍青棠铺床,又是给她绞头发,霍青棠则一语不发,她想起顾惟玉,惟玉哥哥到苏州城做甚么来了?
“洛阳的牡丹花该开了。”
璎珞道:“姑娘,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