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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则色衰, 病痛相缠, 身体变坏,形枯貌朽, 这是生命的自然法则。”
“色身何用?它只是副臭皮囊,是病痛纠缠败坏死亡之地。”
洛阳白马寺里,一位年逾四旬的妇人在讲经堂里听一位西域来的高僧传经,这位高僧很是有名,他不止精通佛法, 且精于医理, 听闻他在苏州寒山寺传经之时,就曾经治好过一些疑难杂症, 包括一些闻所未闻的奇病。
“众生让自己的贪欲无限增长,看不清人生无常,寿命无常。日夜怠惰,老不止淫, 有财不施, 不受佛言,若为这四项者, 则同自残矣。”
齐氏手持经书, 口中念念有词, 骊莫焉瞧那妇人, 这妇人衣着光鲜, 他来洛阳八日, 这妇人则站足了八日, 只要讲经堂开了,这妇人必定潜心受教。他继续说:“凡事生命,必然会败坏死亡,不要为这种不能改变的事实烦恼。”
讲经堂一妇人站出来,她说:“佛法中说,生命的长度随着时间递减,如果持有这种观念,敢问大师,那此生又有何乐趣?”
这位妇人是前朝银台通政使苏敏之之女,苏敏之在洪武年间居于银台通政司最高长官高位,建文年间,通政使司改成了通政寺,银台通政使也改成了通政卿,那时候苏敏之就从银台通政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到了永乐一朝,永乐皇帝复旧制,南京仍然设立通政司,那时候苏敏之已退,苏家的长子苏星赋走到台前,他受其父亲庇佑,出来就顺风顺水,直到今日,坐上兵部尚书高位。
这位站起来问人生何苦的妇人便是苏星赋的胞妹,苏月。过去的人起名字,不兴用日月星辰起名,星辰日月太短,也不甚吉利,可苏家兄妹将星月占了个全,直到苏月长大了,议亲的时候,夫家还拿着苏月的名字算了又算,将双方八字合了又合。
“那此生有何乐趣?”
骊莫焉道:“人既出生,便要遵循老死的规律,明白了生命的真理,心自然会清静。心灵清静了,亦不会被生死问题所困扰。”
出了讲经堂,苏月摇头,她说:“不知你日夜来听个甚么,你还日日来,我今日就听这么一回,便觉得头昏脑胀。”
外头停着苏家和齐府的马车,两个妇人慢慢从偏殿往大殿那头走,苏月道:“你不准备回京城了?听说陈瑄还来接过你一回,你不回去了?”
齐氏替苏月摘去衣衫上落下的树叶,没有说话。
苏月瞧齐氏,“瞧你,咱们分明一般年纪,你却都生了白发,怎么,你就让陈瑄躲在一边宣淫,你就在这佛堂里做姑子了?”
齐氏道:“佛像庄严,寺庙里不要妄语。”
苏月叹口气,“老爷子身体还好吗,父亲大人前几日还问起齐尚书,说改日要约咱们尚书大人出来吃酒钓鱼呢。”
齐氏低头笑,道:“你还如少女时那般,看来咱们都御使毛大人对你不错呀。”
“哎”,苏月拍拍裙子,她颈上戴着翠绿珠链,手上也戴配套翡翠宝石戒指,妇人道:“甚么都御使,不过是个佥都御使,上头还压着左右副都御使,再上头还有左右都御使,我哥哥都说了,说他不上进,上回右副都御使王大人放去山西做巡抚,他都不知道把握机会,我哥哥说他没有出息......”
齐氏道:“毛大人是个谨慎的人,王大人刚走,多少人盯着那右副都御使的位置呢,他心里有数,你也别着急。”
苏月叹气,“不瞒你说,父亲大人同哥哥说了几回,说如今的都察院没甚么意思,好处都被大理寺和刑部占了,都察院的人也不如从前风光,父亲催着哥哥替他挪个地方,哥哥说让吏部的人举荐他去大理寺,大理寺卿如今都六十了,再过几年,说不准就上去了。”
“毛大人不同意?”
“他懂甚么,父亲和哥哥一番好意,他还专程写信给父亲,说让父亲莫要忧思,他心里有数。”苏月道:“你听听,这是甚么混帐话,然后父亲就病了,这回我从京城过来,特意没让他来,省得父亲见他又要病了。”
齐氏低头笑,道:“苏大人少年得志,毛大人是从低阶官员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难免谨慎些,既然他不愿意,你也不好过于勉强,省得你们夫妻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哼!他敢和我生嫌隙?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苏月伸出一双手,“你瞧瞧,我堂堂苏家的千金嫁到他家里去,他们毛家早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就他这样的,若不是见他小意谨慎,还千依百顺,我才不会允许他进我苏家的门......”
齐氏笑一笑,苏月将齐氏一拉,“我跟你说,你不能再在洛阳住下去了,你在这儿住着,两个老人心里也不好受,前几日我父亲还说起这一桩,他说,一则,你再放任自流,陈瑄就无法无天了。这二则嘛,你还年轻,也不是不能生,你赶紧回京城,争取再生一个,将来也有个慰藉,将来你老有所依,两位老人心里也能舒坦些。”
齐氏不说话了,她吸一口气,苏月跺脚,“你瞧你穿的甚么衣裳,比那尼姑庵的姑子还难看,你瞧瞧你,小七去了,你想把齐尚书也给气死啊,不是我说你,两位老人都七十好几了,你就忍心他们这把年纪还为你操心?”
齐氏穿着最黯淡的那一种秋香色,发上挽着髻,一朵花儿也没戴,这四月的洛阳城,牡丹都开了,白马寺的后山上,就有漫坡漫地的牡丹,各色齐开,国色天香。
苏月道:“小七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小七那么好的孩子,还没嫁人,人就去了,这都是天公不美。但你呢,你还是活着的人呐,齐尚书还是活着的人呐,你在这洛阳受苦,陈瑄就不管你了?他娶了你,你还给他生了孩子,他以后都不管你了?我前些日子还听几个太太唠叨,说陈瑄家几个女儿都要议亲了,我要是你,我就整死那几个小妖精,把她们通通远嫁,也好让那芦氏,那几个妖精都尝尝生离死别的滋味......”
“月儿......”
“嗯?”
“我如今不想见他,不想见陈瑄,我听到他的姓名都头疼,别说他要嫁女儿,别说他要嫁几个庶女,就是他要再娶,我都不会理他,我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如今别的不想,我就想我的小七回来。”
“小七已经不在了,她怎么会回来?”
齐氏抬头,她看了一眼周围花木,“自从小七去了,这一年多,她从来没有托梦给我,也没有只言片语同我说,如果她还念着我,念着我是她母亲,念着这个家,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苏月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不许再说了,又把我弄哭了。”
“好,不说了。”
苏月道:“陈瑄家里有个老九,听说长得蛮漂亮的,上回芦氏托人说亲,都察院有个夫人说起京中才俊,后头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青州闵家,闵尚书有个侄子,当时那夫人就这么提了一嘴,谁知芦氏就上心了。”
“嗯?”
“你是不知道,芦氏托了人去说亲,侧面打听闵家那位公子的情况,结果闵尚书一口回绝了,原话是,‘闵家不娶庶女,若是嫡出的还可以考虑,庶女出身太低。’”
齐氏问:“陈家老九?”
“对,陈九,芦氏亲生的,闵尚书的话捂也捂不住,当时这话就传了出来,听说芦氏气的病了几天,陈九也好些日子没出门。” 苏月笑,“你说要是咱们小七还在,人家怎么会这么一口就回绝了。”
“芦氏真会选,闵尚书一方大户,青州世族,闵家的公子要娶妻,怎么都是个大户长女,将来好回去执掌家业,人家怎么会要一个年纪这么小的丫头,还是幺女。”
“可不就是。芦氏这几年过得太.安逸,顺遂惯了,陈瑄把她惯坏了,她当年也不这样,落落大方的,如今倒是活得不如从前了,越发短了见识,活回去了。”
齐氏摇摇头,“陈九今年也就十三十四岁,若要婚配,应该挑选哪户人家的次子,年轻些的,将来也少担待些责任。”
“芦氏放话了,她说她家陈九日后一定要嫁个比闵家强的,她说到做到。” 苏月冷哼一声:“比闵家强的,也不知道这话她怎么说的出口?”
齐氏与苏月分别,苏月道:“快要清明,我在家里还要住上几日,不若这次你就随我一道回京吧?”
齐氏叹气,“我若走了,那家里当真就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苏月道:“不若把齐尚书也一道接过去,反正陈瑄家大业大,也不怕家里转不开。”
“哧哧,那得闹成什么样,父亲年纪大了,我想他能过的安逸一点儿。”
苏月拉了齐氏的手,“你错啦,只有你过得好,老人才会安逸。”
......
洛阳顾宅。
顾家大管家来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大少爷怎么没有回来,还有孤妍小姐,怎么没随你回来?”
宝卷单人回来了,他还没搁下东西,就被叫去了二房,顾珩的妻子已经面临分娩,叶氏肚子挺着,出行已经极为不方便,这头顾珩瞧见宝卷,一个扑上去,“我的孤妍妹妹呢,说,你们把孤妍妹妹弄到哪儿去了?”
顾珩人瘦,他也生的好看,乍眼一看,看见他还以为瞧见了哪家的小倌儿,顾珩揪住宝卷的领子,“好呀你们,你们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孤妍妹妹给带走了,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甚么妹妹,她和你有什么关系,哪儿来的妹妹?”
顾珩的妻子叶氏冷不丁哼了一句:“顾珩,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成日里孤妍妹妹的,你这样凑上去,是想纳妾啊,还是想休了我再娶啊?”
顾珩扭头,“你给我闭嘴,我和孤妍妹妹惺惺相惜,这等感情岂是你等俗人可以污蔑的。”
“嗤嗤”,叶氏发笑,“你当你话本子看多了吧,顾孤妍不知廉耻,留下一封信就去苏州城找大哥,人家心里能有你?说白了,顾孤妍那小婊.子就是瞧上大哥了,大哥多好呀,大房有钱,大哥又没个正经媳妇,哪一点不不你强?我看那姓顾的,就是母亲专门弄来给大哥做妾的......”
“你!”
叶氏低头弹弹自己精心养护的指甲,“你甚么,我甚么,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和蟾宫做生意,人家今年愿意多给钱,换咱们家的金玉交章,你成天惦记你那冰清玉洁的妹妹,人家指不定都扑大哥床上去了。”
叶氏瞧宝卷,“宝卷,你回去吧,不用理他,他想他的那妹妹,魔症了。你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二少夫人,您保重身体。”宝卷要走。“不许走!”顾珩忽然喝一声:“给我把话说清楚,大哥是不是瞧上孤妍妹妹了,他可是有妻室的人,他难道打算让孤妍妹妹做妾?”
“做妾?做妾怎么了,给大哥做妾也比给你做妻强,大哥品性好,脾气也好,不像你,你除了色迷迷的,还会甚么?我看你除了色,会败家,花钱,说谎,几乎没甚么别的本事,你最大的本事就是闯祸,再叫家里人给你擦屁股。
叶氏慢悠悠从八仙椅上站起来,她扶着腰,“是个女人都知道大哥比你好,你那狐媚子妹妹又没瞎,她能看不出来你是个甚么货色?”
“你......你胡说八道!”
顾珩气的发抖,因为他瘦,扬起的手都看起来有点轻飘飘的,叶氏冷哼:“不说别的,我好几次见她穿一身薄薄的纱裙在园子里晃,那时候寒冬腊月,她也不怕冷,她还不就是知道大哥喜欢在院子里种花,那几盆金玉交章在哪里,你那妹妹就在哪里。‘哧、哧哧’,哎呀,顾珩,你就认命吧,你和你那妹妹没有缘分,人家千里寻夫,寻的可不是你!”
“顾珩,我要是你,我就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熬日子,保不齐哪天老太爷还能念着旧情,多分你点儿,你若是不听话,再不懂事,老太爷也不理你了,就你爹那么败家,看你们爷俩都依靠谁去?”
叶氏慢悠悠往花厅外头走,顾珩将她胳膊一扯,“你个毒妇,我今日就......”
叶氏早已怀胎八月以上,身体沉重,顾珩虽瘦,这么一扯也下了力气,叶氏毫无准备,被这么一扯就跌在了地上,她捂着肚子不能说话,顾珩慌了神,隔了一息,他竟然跑了,嘴里还念,“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叶氏白着一张脸,宝卷立马去搀她起来,“二少奶奶......”
叶氏托着宝卷的手,“宝卷,快,快叫人来,我,我肚子疼,好疼。”
叶氏动了胎气,当天晚上,顾家的灯亮了一夜,顾家的老太爷把顾珩扣在书房里,顾珩抿着嘴,一张白瘦的脸儿也毫无血色,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她气我,她非要气我,她说孤妍妹妹去找大哥,说孤妍妹妹是娘找来给大哥做妾的,我气不过,我真的太生气了,孤妍妹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儿......爷爷,您说,孤妍妹妹怎么是那样的人?”
顾家老太爷不理顾珩,他同管家道:“叫宝卷过来。”
宝卷一回府就被顾珩招了过去,接着就是叶氏跌倒,回来了这半天功夫,简直惊魂未定,这头老太爷叫他,他也知道没甚么好事。果然,他才踏进顾家老太爷的书房,顾珩就抛了责任过来,“你说,今日是不是叶氏自找的,她是不是自己找来的,是她先气我的......”
“好了。”
顾老爷子一发声,顾珩就闭嘴了,老太爷瞧宝卷,“你家少爷呢,他怎么没一道回来?”
宝卷道:“回老太爷的话,我家少爷在扬州城外撞见了陈大人,陈大人正好在漕河边上巡逻,他撞见少爷,便一同将少爷带上了。”
顾珩道:“你胡说,陈大人带他,那你怎么没跟着?”
顾家老太爷瞧了顾珩一眼,顾珩低了头,宝卷道:“是真的,少爷怕家里担心,便让我回来说一声,过后我还是要去找少爷的。”
“是这样啊?”顾农今年已经七十六,他老而不僵,老头子一双手背在身后,几根指头还微微动了动,宝卷点头,“正是这样,孤妍姑娘也在外头,咱们是撞见了的,原先少爷是让小的把孤妍姑娘一同带回来,但孤妍姑娘说她有事儿,要迟几日才能回来,小的怕家里着急,才先行动身。”
“你们好狠的心,竟然让孤妍妹妹一人在外头,你们......”
顾农瞧了顾珩一眼,顾珩又安静了片刻,宝卷道:“老太爷若没有其他事情,那宝卷先出去了。”
宝卷关门出了顾农的书房,又依稀听顾珩道:“爷爷,大哥是不是真的要娶孤妍妹妹做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