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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他是玉达信的顶头上司,如今正驻扎在北平城内,玉达信探家,他便也一同来了。
两个军人同时站在玉府的正厅里,我闻到了一股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硝烟的味道,不算浓烈,但也清晰可辨。
玉达信的变化很大,离开家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如今穿着一身笔挺干净的美式军装的他,是一个男人,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已经是一名标准的军人了。玉达信将手中抱着的小女孩小心翼翼的交给我,神情里是为人父的眷恋不舍,
“姑母,她是……她是、她是我的女儿。玉家的长房长女。”
我伸出双手,稳稳的将她抱在怀中,一个属于我,不,属于玉家的女孩儿。我低下头,仔细的看着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的怀抱,没能使小女孩惊慌害怕,她瞪着黑亮的眼睛,好奇的四处打量着,灵动的目光跳跃在房间的陈设与我的脸之间,并且给了我一个甜腻腻的笑容,表达她对我的观感。
“姑母,她快一岁了,还没有名字。”
“哦,看她笑得好像太阳底下的向阳花似的,叫……玉向阳,如何?”
玉达信的双手揪着军帽,用力的点了点头,神情里有骄傲有沮丧还有一丝欣慰,
“全凭姑母做主。”
我低下头,瞅着小女孩温柔的笑了,轻柔的对她说,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玉向阳,你喜欢吗?”
小女孩儿眨了眨精灵一般的大眼睛,眉开眼笑的回答了我。遗传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玉向阳像极了我,甚至比玉芳菲还要像我几分。此刻,她在我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甜甜的无所顾忌的睡着了。
“达信,你放心吧!”
玉达信望着安静的睡在玉玲珑怀里的女儿,一颗从进门起便开始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找到了一个平稳的去处。他似乎才想起来同来的于修和,急忙向玉玲珑补充介绍着,
“姑母,这位是……”
“我知道”
我不客气的打断了玉达信的话,我不愿意听到某某某精锐之师的某某长官之类的话,
“于长官,您请坐吧!”
我将怀里熟睡的玉向阳,小心的交给莫言,莫言轻柔的把她抱在怀里,如同怀抱着这个世间唯一仅有的珍宝一般。我轻声的吩咐着,
“向阳由我亲自带,你把她抱到我的卧室里,仔细照顾着。”
看着莫言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丝光明和轻松。很长一段日子,她的背影总是阴冷而忧郁的,今天,她的背影却给了我一种温暖而安心的感觉。或许因为,她怀抱着一个小天使吧!感谢上苍!感谢神灵!用如此神奇的方式,赦免了我的罪。
收起目光中的快乐,我静静如水一般的望向于修和,
“于长官,一向可好?令尊令堂可好?”
“多谢您惦记,家父家母都很好。”
“不知于长官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我……”
于修和使劲抿着嘴唇,左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握成拳头,右手不停的上下搓着大腿。他紧张的轻轻咳嗽了几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几口吐沫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再次开口,
“我想知道,犬子是否在贵府中。”
“原来您是为了这个,是的,在。”
于修和愣住了,他没想到玉玲珑如此爽快,他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教堂的神父只说,孩子是被一个也带着同样玉环的解放军带走了,他猜测带走孩子的人就算不是玉家的人,也是与玉家有紧密关系的人。总算、总算让他找到孩子了,
“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恐怕不行。”
“我是他的父亲,我有权利……”
“于长官,”
我高声打断了于修和的话,看着发愣的他,我心里有些不忍,毕竟,也不是他的错。我的声音转而恢复正常,浅淡而冷漠,
“为人父者,应该首先为孩子着想。眼下,只能暂时维持现状,等以后再说吧!”
“您能告诉我,孩子是谁带到玉家的吗?”
“无可奉告。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孩子的名字,他叫玉朴玉。”
“他该姓于的!”
“来日方长,于长官,您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于修和神情沮丧的离开玉府,来时挺拔的身姿,去时却矮了许多。原本挺括合身的军装,此时也显得皱皱巴巴的。
我暗自打算在玉朴玉的身上做些文章,或许,他能够将关玲玲和于修和这样两个不同精神世界里的人,集中到一起。为了关玲玲,为了玉朴玉,更为了完成无痕姑母的心愿,我决定一试。
关玲玲和玉荷带着伤回来了,好在,都是些擦伤。我担心的查看着两个人的伤口,还好,都没有伤到筋骨。
“姑奶奶,您放心!一切都办妥了。”
“玉荷,你平安就好。”
我帮玉荷处理好她的伤口,便让她回去休息了。房间里,只留下了我和关玲玲,我一边为她的伤口涂药,一边将今天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之后,我安静的等待着她的反应,眼睛里写着问号。
关玲玲的目光越过玉玲珑,停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往事一幕一幕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被压抑了很久的爱恨,如同决堤地洪水一般,霎时淹没了她。
关玲玲费力的将自己从记忆的底层,扯进眼前的现实中。她垂下眼帘,掩藏起内心的不平静,唇边笑出一弯温柔,
“姑母,给我点时间,好吗?”
怎能不好,可是,我知道,时间帮不了她。她的伤痛,我感同身受。她的彷徨,我无不理解。她的矛盾,我都知道。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蓦然回首,却如同看到了昨天的自己。
“能告诉我,薛斯文的下场吗?”
“葬身荒野。”
我浑身一震,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是,从关玲玲漂亮艳红的嘴唇中,冷冰冰吐出的死亡,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死亡,一件一直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一个我从未接受过的现实。它总是在仓促之间降临,用它诡异的双眼,兴高采烈的看着被打击得晕头转向的我。之后,它将自己黑色斗篷的一角,留在我的心底,任意的在任何时候,将斗篷的阴影扩大或缩小。
我把全部的冷漠和光明,压在死亡的黑色斗篷上,作为我全部的抵抗和反击。
于修和为了见儿子一面,陆续拜访了几次玉府,都被玉玲珑淡漠的回绝了。他并没有将此事同家人说,因为,自从童年起,于修和便朦胧的感觉到母亲对于玉玲珑的敌意,他不想将事情复杂化,他打算事情有了进展的时候,再与家人细说。
虽然,他猜不透玉玲珑的心思,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玉玲珑对此事似乎另有打算。她的态度和说辞让他觉得,儿子迟早会回到他的身边的。接下来的局势更加紧张,何去何从,成了他要考虑的最大的难题。
此时,关玲玲接到上级指示,让她尽力争取于修和所部起义,为北平的和平解放奠定坚实的基础。
关玲玲决定和于修和面谈。最安全的地方,依然是玉府。接到玉玲珑口信的于修和来到玉府后花园的银杏树下,关玲玲的出现让他吃惊不小。联想起玉玲珑对他的态度,于修和暗暗在心里笑自己太迟钝了,
“关大夫,别来无恙。”
“于先生,我救了您,您却不告而别,与您的教养不符啊!”
“请您原谅,情非得已。”
风静悄悄的吹过树梢,树抖动着身体,叶子沙沙的响起。金黄色的银杏树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灿烂耀眼。树下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心思各自不同。
“请告诉我芳菲在哪儿,我要带她回家。”
“就在那家教堂后面的墓地里。她已经安息,何必再打扰她。”
“她该回家了。”
“你真固执。”
深秋的北平,少了一份急切,多了一丝从容,平和的目光中,(盈)满了度尽劫波,历尽沧桑后的宽厚与了然。秋色中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何去何从。
“你信仰(三)民主义,我信仰,芳菲是个爱情至上者。似乎命中注定,我们三个人相近却不会相亲。”
“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照顾朴玉。”
“你弄错了,我没有帮你,我在帮我自己。”
“什么时候可以让我见见他?”
“等你下定决心之后。”
内心的海风起云涌,表面依然波浪不惊,暴风雨前的平静最深沉最恐惧也最让人窒息。风浪中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衡量进退。
“你在利用朴玉要挟我。”
“你的蒋委员长是不是(三)民主义忠实的信徒,你比我看得清楚。”
“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光明已现,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为什么你还执迷不悟?”
“信仰是终身不渝的,怎能轻易放弃?”
“我没有让你放弃你的信仰,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你信仰的真实所在。”
地动山摇之后,一个时代的分崩离析。信仰,是永不坍塌的神像,是永不磨灭的光明,信仰,可以摧毁一个时代,更可以重建一个时代。信仰中的两个人,站立对视着,信仰不死。
“修和,告诉我,你是谁?”
“军人,我是一名军人。”
“军人的职责是什么?”
“保卫国家,保护百姓。”
“修和,告诉我,你认为你尽职了吗?”
“我、我……我有点糊涂了。”
关玲玲的内心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着高大接天的银杏树,一颗孤独而执着的树,她开始明白玉玲珑喜欢它的原因了,它站立着,在风中飞扬,在泥土中沉默,从不迷失,从不依靠,从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总是坚强,永远乐观。
“我一直希望看到,朴玉在和平的阳光下,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的上学去,不再担心战争,不再经历我们的伤痛,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快乐的长大。”
于修和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的冷静的思考。当一个人太在意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忽略掉许多身边的人和事,其实,他想要的,身边的人已经做了给了,只是没有用他的方式而已。
平津战役打响的第二天,魏半夏来到玉府与我辞行,魏耀祖刚刚接到南京电报,让他即日启程回南京述职。她来之前,我已经接到魏耀祖的便签,约我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里,再见一面,我原本是要拒绝的,但是,魏半夏的话让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准时赴约。
“少奶奶,不知道今生我们还能不能见面了,您要保重啊!”
“半夏,我会想你的。”
“少奶奶,我真舍不得走,真的。”
“总会见面的,别难过。”
“不过,我的心结已经打开,人也轻松多了。谢谢您!”
“你帮帮我,我再帮助你,大家不都是如此走过来的嘛!”
“我会记得您的,保重,告辞。”
我牵着魏半夏的手,一直将她送出玉府。冬天的寒风里,她的影子长而悲哀的拖在身后,我的心疲惫的开始思念。
与魏耀祖的见面,我只问了一句话,
“不走,可以吗?”
他愣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摇头,看了我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无奈和离愁写在他满是血丝的眼底。
离别,我不喜欢离别。我从不去车站码头送别,是因为我无法面对离别,我束手无措,无处排解离别给我的忧伤。古人笔下的离别或浪漫“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或豪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或凄美“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或洒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喜欢古人诗词中的文字,喜欢那些美丽的风景和令人向往的爱情,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喜欢那里的离别,更加无法习惯现实中的离别。
面对玉达信的离别,我还是忍不住傻乎乎的问了一句,
“不走,可以吗?”
玉达信紧咬牙关,默默的低着头,神情倦怠无光,声音暗哑晦涩,
“我的岳父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已经抵达台湾,我的妻子与他同行。我不能不去,她还怀着我的骨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