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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头轻轻的靠在秋千绳上,身体缓缓的晃动着秋千,目光呆呆的落在黑暗中,似呓语般的低吟,说出我从未与人说起过的秘密,
“月亮上有一个梦,温暖而安静。梦里有一个世界,没有苦恼没有纷争。那是属于我的月亮我的梦。”
程志武能够体会到玉玲珑内心的多情和思念。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这样两句诗,“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或许无论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他与她之间总还有一轮明月可以相共吧!
程志武抬眼远望,显得不那么精神的月亮,已经躲进了云朵里,他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轻声的说,
“或许,不用去月亮上,您的梦就能够实现。”
“或许吧!不过,不是现在也不会是明天。”
我抖擞精神站起身子,微笑着看向程志武。昏黄的月光笼罩下,他显得比平时更亲切更温和,只是,神秘的色彩更加的浓烈了。与程志武不多的相处中,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依赖感,也许是因为,他在我的心里如山一般坚实安全!
“程先生,今儿,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我要离开了。”
我定定的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正常思维。他要走了,我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惊讶不舍苦恼茫然,或许还有一点点留恋,情绪在身体里千回百转,最终说出口的,却是,
“希望您以后,一切顺利、平安!”
“您不问?”
“不问!我不喜欢问‘为什么’,每个人的决定都有自己的道理,而能够说出口的理由,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不问!”
程志武抬起半遮的眼帘,月光下的玉玲珑直直的映入眼睛里。暗紫色的旗袍嵌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森林中出没的精灵。晚风悠悠拂过,她脖颈后的散发随风飞舞,在充满迷惑的夜里,飘散着一丝丝暗香。
“同我走,好吗?”
程志武是在这一刻才下定决心的,或许,他给不了她相伴的幸福,但是,他能为她打开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门。程志武希望玉玲珑走出封闭的家庭,投身到火热的时代中,他愿意她同自己有相同的信仰,走在同一支队伍里。
听到这句话,我应该感到惊讶的,我却没有。我应该感到欢喜的,我却没有。我应该感到憧憬的,我却没有。那么久的期待,那么多的失败,那么刻骨铭心的伤痛,终于让我等来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没有激起一丝的涟漪。
我默默的站着,静静的倾听自己的内心,我的心告诉我一个事实,甜蜜而苦涩的事实。
“起远找过您,是吗?”
“是的。”
“唉……这个傻子!”
“您……不想离开?”
“不!我很想离开。就在这儿,我曾经分别请求过两个男人,请求他们带我离开。我也曾经为了能够离开,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玉玲珑的平静无波,使程志武心里的紧张一点一点的在加深,他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到胸前,互相(揉)搓着,然后,又重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互相紧握着。他的语气里不知不觉的多了一份小心和不确定,
“现在呢?不想啦?”
“是的,现在,我已经无法离开啦!”
程志武无法理解,一个如此陈腐如此没落的家庭,为何还要如此眷恋?一个如此聪慧如此坚强的女子,为何非要为它殉葬?不,他不会让她留下来,他要将她扯进阳光里。
“玲珑,时代已经开始变迁,你为什么不投身其中呢?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你还要守着这四面墙,你还能守多久?”
“我守着的不是这四面墙,而是一个家,一个无论他们需不需要,都必须存在的家。”
程志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却显得亲切自然,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般称呼我的。程志武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玲珑”,因为,他在心里已经如此称呼她很久很久啦!
“那么你呢?你会被时代抛弃的。”
“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是从历史的夹缝中走来,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行。迟早有一天,玉家将会被改变,事实上,玉家已经开始改变了。”
“玲珑,你不要太固执,你听我说……”
程志武的话突然中断了,原因是我。我轻轻的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的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默默的站着。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臂,
“不,别动!就这样陪我站一会儿吧!”
程志武迟疑的垂下手臂,同我一起相依却不相亲的站着。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只是依从了心的向往。我想从他的身上汲取一些力量,使我能够坦然的面对以后。
男人在危难的时候,会排除一切牵绊,赤条条奋力的去闯过难关。而女人在危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俯下身子保护身边的所有。
“我知道,你会给我一个新世界,那里一定充满了希望和阳光。可是,我无法丢弃现在的一切,特别是那个为了我,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请,不要怪我。”
程志武很安静很安静的站着,身外的世界已经不见了,心是疼的,仿佛是被胀满了很疼很疼,又仿佛是被掏空了很疼很疼。他终于知道,他和她永远只能属于两个不相交的世界。
天边,慵懒的缺了一边的月亮,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奇迹般变得又大又圆又亮,高傲的俯视着脚下。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旧历乙酉年。
秋风冷冰冰的扫过庭院,落红还没有来得及腐烂成泥土,便被风带到了不知名的远方,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局势并没有如想象般好起来,而是越发的混沌一片,让人更加无所适从啦!先是玉家玉器行被化为“敌产”,遭到了查封。后又将玉家主宅征为官用,玉家人都住进了后院的东西小楼和跨院里,出入后花园的侧门。
唯一的好消息是,于芸香有喜了。玉家在风雨飘摇中,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生命和希望。
“莫言,你去看看起远回来了没有,让他来一趟。”
“小姐,您心里着急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刚回来吗?”
莫言站在书桌边上,迟疑的偷偷的看向我。由于我的议事厅被征用,我将议事厅改在了西小楼的堂屋里。此时,我和莫言正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面对面怔忡的看着对方。
“你刚回来?”
“是啊!”
“哦,我是有些着急了。”
今天,承智二哥去军事管理处就玉家玉器行是否“敌产”一事接受质询,我让关起远同他一道去了。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个人都去了一天啦!我的心里渐渐的涌起不好的感觉,心神不宁,六神无主起来。
一阵儿急速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关起远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我吃惊的张着嘴巴,一时之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二爷被扣啦!”
关起远劈头盖脸的说出这么一句,之后,他“呼呼”的大力的吸气呼气,口里喷出的热气,似乎要将秋日黄昏湿冷的空气,搅成炎热的夏季。
我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是木的。我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嘴里重复着他的话,
“二爷?被扣啦?”
关起远冲着我拼命的点头,用力的咽着吐沫。好不容易才把这口气儿顺过来啦!
“不过,您也别太着急了,我已经让玉明去打听消息啦!”
我微低着头,站起身子,向门外走去。莫言赶紧将一件披风交给关起远,关起远跟了出去,而莫言留了下来。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我喜欢的那个金黄色的秋,到哪里去了?怎么满眼只剩下一个枯黄而无力的秋?萧索得让人想流泪。关起远从后面为我披上披风,我停下脚步,
“二哥为什么被扣,他们扣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说是,抗战期间玉家玉器行与日本人做过生意,最重要的证据,是玉家玉器行有日本宪兵司令部开具的特别通行证。”
可不是嘛!理由,只要愿意找,又怎么会找不到呢?更何况,这也是事实,他们那群人是不会管事情背后的真相的。理由有了,那么目的呢?
“起远,你觉得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玉家,整个玉家的产业以及所有的家产。”
“什么?胃口如此之大?他们吃得下?”
关起远的回答让我吃惊不小,我相信他的判断,或者说,在某些时刻,我依赖于他的判断。看来,平静的日子又过不成了。关起远为我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担忧的看着我,
“北平城里,已经有因此而倾家荡产的人家啦!”
“打日本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如此用心过,如今,对付起自己国家的百姓来,倒是用心得很呐!”
我冷笑着,心里急起而上一份愤怒和反感。我不由自主的蹙紧眉头,脸上的冷笑更深了。关起远松开为我整理披风的手,微微的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似有数不清的心疼藏在里面。
“玲珑,我们该怎么办?”
“不办,静观其变。”
“可是,二爷还在人家手里呢!”
我沉默着,继续向前走。我的银杏树已经到了最美丽的时候,满树金黄满树光,满眼秋色满眼辉。仿佛眼前的秋天里,玉府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中,只余下了这么一点点的美丽。
我的心绪不宁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去处,慢慢变得顺从服帖了。我闭上眼睛,轻扬起头,听到风与树叶在轻轻的交谈。我睁开眼睛,看到一直默默守护着的关起远。我相信,和从前一样他会为我守住这个家的。
“起远,我们越是安静,他们就会越着急。玉家的财产没有到手之前,他们是不会难为二哥的。扣住二哥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也是要逼我们就范。无论我们作何反应,都会先输一局。所以,我们不反应,等着他们上门。”
“我怕他们会,狗急跳墙。”
“不怕,有我在!”
“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会拿你开刀啊!”
“起远,如果我们被逐出玉府,你要想方设法带走这块秋千的坐板,切记切记啊!”
关起远的担心很快就成了现实,三天后的午后,一队士兵大摇大摆的闯进了西小楼的堂屋里。领头的军官嚣张得鼻孔朝天,根本没看我和莫言,用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问,
“谁是玉玲珑啊?”
莫言很自然的拦在我的前面,傲慢而不失客气的问道,
“您、何事?”
领头的军官对着莫言,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绕在眼前恼人的苍蝇,
“到底谁是玉玲珑啊?”
看他的样子,如果再找不到我,他怕是要大吼起来了。我轻轻的绕过桌子,坐到书桌后的椅子里,拿起毛笔,一边写着小楷一边说,
“您,何事?”
“你是玉玲珑?”
“正是。”
“来人,带走。”
我一直没有抬头看他,直到听到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声,我抬眼看去,一个小兵的胳膊被莫言轻易的拆了下来,脱臼了。因为,他要伸手来抓我。此时,莫言身后的另一个兵,举起枪托要砸向莫言的后脑。我猛然站起身子,手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高声的喊道,
“放肆!!”
举着枪托的兵愣了一下,莫言急忙移动身体,躲开了。我扔掉手里的毛笔,绕过书桌,走到领头的军官面前,轻蔑的垂下眼皮,也用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说,
“走。”
一个兵走过来,要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出去。在他还没有碰到我的时候,我猛地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正手、反手、正手、反手……十几个耳光打完,他已经面红耳赤,双腮红肿起来。
领头的军官和屋里的其他士兵,齐刷刷的将枪口对准了我,莫言和刚刚赶到的关起远都冲过来,护在我的身前,我轻轻的拍了拍他俩的肩膀,示意他俩让开。我再次对领头的军官说,
“走。”
于是,一整队的士兵举着枪,跟着手无寸铁的我,而我却如同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情境,我无法分清楚是我比较可怜,还是这些举着枪的士兵比较可笑。我回头对着关起远和莫言温柔的笑了,关起远和莫言同时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