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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宜中的宰相仪仗是掐着点儿抬入禁中的,既不像普通朝臣那么早,也不像某人一样姗姗来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他的新地位。他的肩舆停在政事堂的台阶下,因为年龄的使然,后面的一段路要用走,不过这有什么打紧。
“宰相,自唐以来谓之礼绝百僚,见者无长幼皆拜,宰相平立,少垂手扶之”出自名臣司马光的这段话生动地描写了宰相的威仪,这种待遇到了宋时,更是达到了颠峰,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眼下的陈宜中就享受着这一时刻,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遇上的朝臣再多一些,当然面上依旧是一付波澜不惊的模样。一直走到崇政殿前,他才挥退了随从,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缓缓走上了台阶,一边听着不绝于耳的见礼声,一边用眼神同亲信们打着招呼,至于普通朝臣,连被他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汉辅、彦恺、善夫,还是你们近些。”执政候朝是允许进殿的,因此他们这几个人单独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正好与外头的人潮分隔开来。
留梦炎等几人笑容不改地回应他的话,心下都是不以为然,要说距离,清河坊离着禁中也就是几步路,这么说无非就是表现他的矜持罢了,不过人家有这个资格,谁会去较真呢。
视线碰上留梦炎的时候,陈宜中用微不可查的眼神同他示意,得到的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让他的心情放松下来,两位宰相的联手,就是皇权都能抗衡,何况是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子。
在他们看来,某人连续拒绝召见,其实已经断了自己的路,将原本中立甚至是同情的那一部分人都逼到了对立面上,士林中的名气差了,就意味着前程的黯淡,民间的口碑再好又有什么用?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与百姓共治。
因此,让不让他上朝已经无关紧要了,几个人维持着有限的热度,言辞之中也都在街市趣闻、坊间传说上打着转,没有人会提起与朝政有关的事情,直到外头出现了异常。
在京的朝臣,或出于矜持,或因为距离以及别的缘故,真正亲眼看到那日盛况的人不多,稍微有些身份的,谁会挤到人群里去?所以当事情中的主角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表现出来的就是惊讶,和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意外,随着他的走近而慢慢传染开来,原先的嘈杂声竟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期。
当事人是毫无所觉的,听潮只能将他扶到和宁门口,剩下的那段距离就要靠他自己慢慢前行了,一瘸一拐的动作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一身绯袍的刘禹不紧不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面上没有丝毫地不适。
恢复到现在,基本上这种程度的行路已经没有问题了,对于同僚们那些复杂的目光,刘禹回报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一些知道根底的都摇摇头目露同情之色,而绝大多数只能成为围观群众的,则是羡慕他的好运,那样的环境下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这种羡慕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跟在后头的就是妒忌还有恨。
“子青,你来做什么?”别看孟之缙身材有些胖,动作倒是十分迅捷,抢先而出一把将他扶住,然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语气又快又急。
“不是大朝会么,左右在家中也是无事,就当是个乐子。”听到这样的回答,孟之缙横了他一眼,许是被他镇静的神情骗到了,没有再多说话,扶着他走到了一旁,那里站着几个同样的青袍官员,是孟之缙在兵部的同僚,知道他们的关系表现得还算友善,刘禹热情地同他们打着招呼,没有丝毫异状。
就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激起一圈涟漪之后复归于平静,刘禹的出现给分布在崇政殿前的大大小小的圈子提供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众人纷纷压抑着音量,时不时地朝他那里飞快地瞄上一眼,然后在他反应之前迅速地收回,就像是偷窥到了某种一般,乐此不疲。
“噤声!排班!入朝!”一曲雅乐结束了这种喧嚣,几十个当值的中官扯着公鸭嗓子整齐有序地叫喊着,台阶下的大小圈子迅速地融合,所有人都依自己的品级排定了班次,就在刘禹同孟之缙告辞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时,那首曲子换了个调调,排成了几列长龙的队伍依次前行,缓缓步入崇政殿中。
这样的朝会刘禹并非第一次参加,不过之前的几次他都是围观群众中的一员,自然体会不到那种大戏行将开锣的感觉,等到朝臣的队伍在大殿里停下,原本宽敞的空间立刻被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以他正四品中书舍人的品阶,在其中占据了一个不错的位置,不算太靠前又能清楚地看到前方,这个职务如果放在前唐,他应该是站在君王的座前以备随时听用,所谓掌制浩、书诏令、御机密,是一等一的要职。
随着第三首雅乐的奏起,当今天子年方五岁的小官家在声势浩大的皇帝仪仗伴随下轰然登场,当然还有帘后称制的太皇太后的驾临,百官颌首唱颂,刘禹口动心不动,听着这和尚念经一般的颂词,让整个朝会显现出一种庄严和肃穆的气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四首曲子开始,这首曲子只是一首单纯的琴曲,在大殿右侧的乐伎班里,所有声音宏伟的乐器比如磬、钟、鼓、鸣等等都停了下来,演奏琴曲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行云流水般的曲调优雅绵长,最适合做为背景音乐之用了。
它的出现就意味着朝议的开始,按惯例,首先被读出来的是各地上奏的祥瑞,每报一样,都会得到百官们的衷心称赞,在刘禹看来,这玩艺就像过年说的吉祥话一样,被恭喜发财的那个人没准就欠着一屁股债呢。
开场戏总是繁琐而无聊地,接下来的是什么,不但刘禹走了神,就连他身前身后的那些群众,都表现得事不关已,有闭目养神的,有找人聊天的,安静的大殿里渐渐嘈杂起来,那首荡漾其间的曲子也变得若有若无,这种活动还真是个磨练性子的好场合啊,某人的心思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臣右言正季可有本启奏。”恍惚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言官的动作意谓前~戏的结束,听腻了那些防灾救灾的朝臣们精神一振,纷纷猜测会是哪位中招,刘禹的身上被有意无意的视线打量着,连他自己都紧张起来。
“可。”小皇帝稚嫩的声音相当清晰,刘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走上前去的青袍官员,目不斜视,一脸正气,形象还是很符合身份的。
“谢陛下,臣欲劾两浙镇抚使谢堂,擅行不法,无故羁押良民在先,胆大妄为,肆意捉拿邻国使者于后,败坏法纪,挑起纷争,置国家于危险,陷黎民于水火”
这一下,不光是刘禹,就连群臣都愣住了,这人说得是谢堂么?怎么听着像是秦桧啊,言辞越来越激烈,罪名越来越大,再说下去就快成了汉奸卖国贼了,而后知后觉的刘禹才知道,感情这个小子干出了这么大的事啊,一点也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国戚啊。
不能怪他无知,自从回到京师,自已家里的事就够让人烦心的了,他哪还有余力去管别的事,出于同样的原因,下人们就算是知道,也不会到他那里去传闲话,躲还来不及呢,没见郎君心情不好,正一脸晦气地找人麻烦么。
于是,刘禹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抢了自己戏份的谢大使,老老实实地出班请罪,而身在幕后的太皇太后显然早有准备,不但将他严斥一番,而且当场就摘了他的顶带花翎不好意思穿越了,是冠帽袍带,竟然直接就免职了,顺带着撤销了专为他一人而设的那个部门,两浙镇抚使司。
只不过,当谢堂穿过朝班当中的空隙往外走的时候,刘禹分明看到了他一脸的满不在乎,路过自己的身边,还挤眉弄眼地作了一个怪相。刘禹哪里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看来小妻子对他所说的这家伙可能会入枢府,应该是真的。
“关于元人的使者,臣有几个疑问,不知道可不可说?”那个言官仿佛要乘胜追击,执着圭板朗声说道。
“你想问谁?”接话的是右相留梦炎,作为文班之首的陈宜中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头里,一派事不关已的模样。
“臣有话,想问一问中书刘舍人,请陛下恩准。”
朝堂上轰然掀起一股热潮,所有人像打了鸡血似地竖起了耳朵,交头接耳声没有了,嘈杂的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刘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听到了一个带着童音的“准”字响起,这才不慌不忙地撩起前襟,缓步出列,站到了比那个言官更前一点的位置,对着御座的方向一揖到底。
“中书舍人臣刘禹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