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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陌生男人叫出名字的何心远停下了脚步,用一种疏离的目光打量着男人,可他看来看去,都无法从记忆里找到这男人的影子。
他毕业后离家千里来了b市,其一是想远离家人,其二就是怕遇到现在这种情形。他疲于向不熟悉的老同学一遍遍解释自己的病情,因为除了能收到几个故作同情的眼神外,什么都解决不了。
“是的……你是?”他淡淡的说,“不好意思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男人过于热情的说,“咱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客气什么。我是方国,就住在你对面寝室。”
可惜这个名字依旧不能唤起何心远的记忆。现在何心远连同寝多年的同学都叫不出完整的名字、回忆不起他们的面貌,遑论同班同学了。
但池骏却对这个名字记忆深刻——方国,这不是何心远他们班的班长吗?当时b市大学动物医学专业交换生项目只给了一个名额,何心远第一,方国第二,但方国是班长,是学院里的优秀班干部,故而顶下了何心远的名额。这事池骏了解的不多,但他潜意识里对这个人印象不好,现在看着也觉得他道貌岸然的要命。
方国说:“之前同学聚会怎么都没见你来啊。”
方国说:“我听导员说了,你可真可惜啊。”
方国说:“想当年你成绩这么好,每年国奖都是你的,我可比不过你。”
方国说:“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哦,宠物医院。现在宠物医院赚钱可多了,可不像我们这种小讲师,就挣死工资,好在福利还不错。”
方国说:“我现在过的还可以,研究生保来了b市大学,读完博士就留校了。说起来当年就一个外保名额,我还以为一定落到你头上呢。哎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也没想到面试的导师最后选了我,其实我就是当交换生时,帮他跑了几次腿而已。”
方国说:“对了,你呢?你的病说什么的都有,听说教授还为了你的毕业证的事情得罪了校领导呢……哎究竟怎么回事啊,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不过他们爱传来传去的,我也没听。究竟怎么回事啊?”
池骏实在听不下去了。
何心远不擅长拒绝人,方国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简短的应着。这些话一句比一句刺耳,无疑是在往他心口上扎刀子,把他忘记的一切都翻出来,逼迫他去面对。
眼见着何心远的脸色越来越白,池骏忍不下去了,黑着一张脸打断了方国的夸夸其谈。
“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心远的病还在治,会治好的。谢谢你关心了。”他生硬的说道。
如果有眼力界儿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们无心在交谈下去,偏偏方国正说到兴头上——几年未见,曾经在学校里大出风头、压自己一头的小子混得这么差,他怎么能放弃这个耀武扬威的好机会呢?
方国的视线转移到池骏的脸上。池骏身量颇高,皱着眉头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方国刚过一米七,还需要仰头看他。
方国看着他的脸回忆了一会儿,忽然说:“诶,我记得你!你是何心远大学时外系的朋友对吧?几年没见了,没想到你们还在一起。”
池骏冷淡的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学的是……传媒?市场?后来听何心远说你出国了。怎么回国了啊,学你这行的外国环境更开放,回来多可惜啊……”他摇头晃脑,“不过也是,现在国外的移民政策紧缩了,确实不好留下啊。”
池骏回答:“嗯,确实不容易。还是国内更适合创业发展。”
“你创业了?”
“嗯。手底下有那么十几个人,利润勉勉强强,一年刚够在b市买一套房。”
方国:“……”
刚刚还炫耀自己好工作好学历的方国顿时没了话说,他这种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见到过的比他差的就要凑上去踩一脚,见到过的比他好的就只能灰溜溜的避其锋芒。
池骏简单两句话就把这个揭何心远伤疤的人轰走了,对方嘴里满口屎气,但并不全然是屁话。他口中透露出的事情让池骏很是在意,一想到所有人都知道何心远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只能靠何心远透露出来的零星信息拼凑猜测,他就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想知道他们分别后发生在何心远身上的一切,不管是怎么样的过去,都不该何心远一人承担。
如果何心远的病能好,他就陪他治,如果好不了,他就替他记。不管未来是哪个方向,他都希望是自己站在何心远身旁。
俩人去食堂合点了一份米线,池骏豪气的让做饭的师傅把所有可以单点加上的配菜都往锅里放双份。
米线做好后,他从档口里端出满满一盆,何心远在旁边拍着手说:“真不愧是一年一套房的大老板,有钱,有钱。”
池骏无奈道:“公司刚起步,房我是买得起,但得看是几环的。”
“几环?”
“十二环吧。”
现在b市才修到六环。
俩人也没拿碗,头碰头聚在那里,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抢着米线吃。
吃到一半,何心远停下筷子,突然说:“池骏,你再去买点喝的吧。”
“行,你要什么?这天气喝热露露不错。”
何心远说:“有酒吗?”
“……吃米线配酒?”
何心远笑着看他:“难道不是你说的,只要我想讲故事,你就会拿酒等我?”
池骏二话没说冲进食堂小超市里买酒。谁想小卖部的阿姨摇摇头,指着墙上张贴的告示说,学校里不准饮酒,想喝酒只能去校外的超市买。最后池骏没办法,转了两圈,尴尬的拿了一坛煮汤圆的醪糟米酒结账。
何心远看着摆在面前的纸杯里透亮的液体,以及液体底部沉淀的十几颗糯米,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
“池骏,谢谢你……本来我还在酝酿悲伤的情绪,现在全没了。”
池骏腆着脸说:“没了好,讲故事就要开开心心的。”
何心远的故事不长,却出乎了池骏的意料。
何心远从小想当兽医,理由说来很多人不信。
他从小就没收到过什么生日礼物,唯有一年,收到了同班同学送的一只小鸭子。一只染成红色的,毛茸茸的,有着扁扁的嘴和大大的鸭蹼的小鸭子。
他把这只鸭子偷偷养在了房间里。小贩用的颜料不好,没过几天红色就斑驳的掉了,露出了原本的黄色,一眼看过去丑的不得了。何心远以为鸭子生病了,哭着非要让妈妈带他去看医生,他妈妈说,哪里有给鸭子看病的医生,你要想做,你就去做吧。
后来鸭子“病好了”,没病没灾的越长越大,每天在房间里呱呱乱叫,到处拉屎。妈妈不高兴了,何心远只能把鸭子放到了阳台,每天放学后都飞奔回家,要和他的小鸭子说话。
后来又有一天中午,他妈妈破天荒的来学校给他送午饭。说家里来了亲戚,炖了一大锅肉,给他送了一盒。
何妈妈手艺好,以前在餐馆打过工,她做的肉软烂喷香,何心远不仅自己吃了,还分给了同班的小伙伴们,大家伙儿每人都吃下去一大碗饭。
当天放学后,何心远又一次飞奔回家扑向阳台,但是那里再也没有臭气熏天的鸭子,没了堆在墙角的喂鸭的蔬菜。
何心远问:妈,我鸭子呢?
他妈妈不耐烦的说:你以为你中午吃的是什么?
……
这故事池骏曾经听何心远说过一遍,现在再听来,仍然为当年那个被母亲随意决定“好朋友”生死的小心远难过。这件事影响了何心远的一生,最终让他违背父母的愿望,投入了动物医学的方向。
他的目标很简单,他希望所有身负着主人厚爱的动物们,能在主人身旁呆的更长久一些。他希望通过他的能力,阻止它们离去的脚步。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先离开,却是他从小自傲的头脑。
“你知不知道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是什么?”
“呃……好像有点印象,是关于动物传染病的吧?”池骏向他讲述了自己当年陪他下乡科研的事情,包括何心远向他说,他们团队从被感染的牛粪里检测到了新型的变种病毒,当年何心远才大三,他决定以此作为毕业论文的主题。
“是的,我后来因为竞争外校保研失败,就留在了本校读研,跟的导师就是当时带我们下乡的老师。后来我决定继续深入这个研究,进行横向和纵向的对比,我的导师也很支持我的选择,但是中期答辩后,导师指出我还缺乏同类病毒的数据。就在这时,一家畜用疫苗企业来我们学校寻求合作,需要招收本专业的实习学生,跟随他们的团队去几个动物流行病的多发地区采集病毒样本。”
池骏看着他,心中有了一种极为不详的猜测,他下意识的缓缓摇头,不希望听到何心远再继续说下去。
“那家企业非常的有名,若不是学院的某位院领导在企业里有股份,他们万万不会招收实习生做这么重要细致的工作。即使只在那所企业实习过,在履历上也是极为光彩的一笔。我非常想去,这不仅是为了我的论文,更是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劳动来让疫苗的研发前进一步。他们只要两个人,本来是属意那位院领导的学生的,但是我的导师顶住压力,把我推了出去。”
“一切都很顺利,科研人员都是很单纯的,那些带我的团队前辈都很和善,教会了我很多,我从本科时就多次下过农村,病毒采集是我的强项。然而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晚,天降暴雨,泥石流冲毁了道路,毁坏了我们所有的通讯设备。”
“接着,是高温,是树倒房塌,是满地的家畜尸体。”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会毁在一只小小的蚊子身上。”
何心远拿起面前的纸杯,喝了一口酒,甜甜的米酒混杂着软糯的米粒滚进食道,却掩不住内心的苦涩。
“我发起了高烧,毒蚊子带来的病毒堪称致命。我当时命悬一线,泥石流封路进不来,最后是救援人员用直升机把我接走的,可那时候我已经陷入了昏迷,先是市级医院,后来转省里,最后来了b市。”
他摇头道:“可那时已经晚了,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记忆模糊不清,甚至一度到了回忆不起来自己长什么样、叫什么名的地步,后来记忆逐步恢复,我发现我只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忆深刻,越是近的记忆越模糊,甚至经常转眼就忘。”
这个曾经记忆力超群的青年落寞的笑了起来,他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透过食物的袅袅热气,看向了对面男人的双眼:“急性化脓性脑膜炎引发的海马体永久受损,不可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