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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奚晚香说这话带着赌气的意思,不想殷瀼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这令她始料未及,更喜出望外。
她的眼睛倏忽有了亮光,就像在无边无垠的水里泅了太久,忽然切切实实地触碰到了岸缘。堂嫂竟然答应了,她答应和自己一起避开这个繁文缛节、荒乱四起的世界,放下肩上的沉重,和她离开这里了。
虽然奚晚香深切地明白这或许只是堂嫂的一时冲动。但她能冲动,已经让奚晚香十分知足了。况且堂嫂思虑得多,必已经在心底、背后再三斟酌。奚晚香忽然觉得自己一直误会堂嫂了,在她心里,自己的位置竟能比奚家、殷家之类的各种责任都要高。
想着,晚香欣喜万分地搂了殷瀼的脖子,拥得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晚香靠在殷瀼的耳畔,堂嫂梳理整齐的鬓发带着微香,她深深吸一口,“堂嫂……”她轻轻唤一声,像出自心底,满足的叹息。
“嗯。”殷瀼应一声,顿了顿,旋即舒展了眉眼,亦抱了晚香的腰,在她脊背上抚着。
奚晚香情不自禁,便在她耳侧轻轻吻了吻,像触碰到了凉凉的玉,却能从中感受到隐隐的脉动,倏然传到了晚香心中。
就在两人为互相靠近而沉于欣慰时,奚家少爷的妾室茱儿却立于钱庄门口,面露讶异。
茱儿的肚皮已经像吹了气的球儿一般鼓起来,在奚家,她明白若不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便是一个怎么也说不上话的人,因而这一年都安分守己,从不多言。
可她少言寡语却并不代表其心思陈钝。茱儿一早便察觉到少夫人对少爷的冷淡,她原以为不过是少夫人的性情使然,平日里也总见她疏离的样子,因而并未多想。可这会儿亲眼见着少夫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二姑奶奶如此动容,两人这样亲密无间,却让茱儿不免心觉古怪。两人的眼神往来,更是比普通的亲人之间多了几分缱绻之意。
正当茱儿站在门口注视着两人的时候,李四春门边经过,见奚二姑娘回来,喜不自禁:“哎哟,二姑奶奶回来了!”
两人应声回头,奚晚香瞟了眼茱儿,依旧沉在自己的欢喜里,只笑嘻嘻地让她“多多保重身子”,便从她身边绕过,与李四春说话去了。
而殷瀼则比她又谨慎一些。她明显看到茱儿脸上的尴尬,虽款款笑着,可其中却有几分局促。殷瀼过去,立在茱儿身边,从容不迫地对她微笑:“也有近五个月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你如今是最金贵的,就算是什么难的,我也必松这个口。”
殷瀼这话说得淡淡的,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不管怎样,她茱儿就算生再多孩子,在这家里殷瀼的位置也是高过她的,想要什么也得殷瀼点头才是。
茱儿忙不迭点头。殷瀼拍了拍她的手臂,问她来钱庄作甚,茱儿又赶紧跟在她身后说,不过是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正巧走累了,便在这钱庄歇息片刻。
殷瀼点点头,便不再搭理茱儿。她的眼里似乎只看得见晚香,她险些天人相隔的晚香,差点因她而无的晚香。
茱儿讪讪地站在殷瀼身边,又觉得面前这总相视而笑的两人有千般万般的情意,这真真是太令人不解了。
回去的时候已是落霞漫天,绯红千里。
就算茱儿与两人一块儿走,她俩也丝毫不肯收敛。或许是此前的情感积压得太深了、太久了,抑或许是尝过永诀的痛便更能珍惜重获的幸福,两人的手始终牵着,一刻都不分开。
到家的时候,李管家说来客人了。说是奚二爷的旧友之子,奚二爷见着他十分高兴,自从他来了奚家之后便鲜少再见其如此激动了。殷瀼一问是谁,李管家挠了头,却说是个不曾见过的壮实男人,看着是乡下来的,还带了许多土货和几块自家做的砚台毛笔之类的。
晚香打个哈欠,对这访客毫无兴致,只嚷着吵着说饿了,撒娇着让堂嫂陪她去吃饭。
殷瀼脸色有异,蹙了蹙眉,便极快地掩饰过去。“你先去房间歇会儿,堂嫂还得去看看厨房呢,昨儿刚雇了新丁,也不知做得怎样。”
奚晚香没多想,抿抿唇,朝她笑道:“好,那你快些,我等你。”
殷瀼点点头,奚晚香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在回廊上,晚香还一步三回头,一不留神被放在转角的盆景绊了,差点儿掉进小池子,引得殷瀼不住发笑。
奚晚香故作嗔然,重新折返回来,抱着殷瀼的脖子,瞪着她说:“你敢嘲笑我。”
“哪敢嘲笑你。”殷瀼笑得更欢了,随手掐了掐她软软的脸颊,“乖乖回去,堂嫂就在家里,还能不见了不成?”
奚晚香吐吐舌头:“不想和堂嫂分开。”说着,她又靠近,贴在殷瀼耳边说,“今晚能和堂嫂一块儿睡吗?就像从前一样。”
殷瀼略微一怔,旋即颔首。
奚晚香喜形于色,奈何殷瀼催她回房,便只好先回了去,等着天色暗下来,与堂嫂一块儿共剪烛,诉衷肠。
一个转角,晚香的身影便消失了。殷瀼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从面对着晚香时候的不加修饰,慢慢缓和下来,转身的时候便又成了平日里令人肃然起敬的少夫人。
茱儿站在她俩身后,离得近,因而也都依稀听到了两人的耳语,正愈发觉得两人好得有些过分,眼神瞅着少夫人的后脑勺出神,不料竟被转身的少夫人逮个正着,令她猝不及防。“少夫人……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殷瀼挑了挑眉。她没把茱儿放在眼里,本想自若地从茱儿身边走过,可不知怎的,偏就在她旁边停了下来,斟酌道:“二姑娘与我从小交好,她就是我的亲妹妹。如今难得归宁,自然待她与旁人不同。”
茱儿胆子还是不大,忙怯声道:“妾不敢私自揣测。”
殷瀼微笑:“你知道就好。”说罢,便准备往内室而去。然一抬眼,却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立于庑廊之下。
殷瀼能记人,见过的人基本在脑中留了印象,而关系匪浅之人,她更是能记住轮廓形容。
是钟志泽,与晚香指了婚的这人。
殷瀼扫了他一眼,带不上多少情感,清清寡寡的。“是来瞧二爷的?”
钟志泽很久之前见过这少夫人,当日便觉她眼神中透着漠然,甚至有些敌意,如今乍然一面更是让人心中一凛。“回少夫人,是的。”钟志泽恭敬道。明明是个柔弱的女人,可偏偏担着这些重担,周身的气势虽不凌厉,却端的逼迫人。
殷瀼点点头,朝前面走去:“什么时候回去?”
钟志泽愣了愣,未曾想这少夫人这样直白,面露尴尬:“二,二爷让我在这儿住上几天再走。家里父亲身子不好,便托我来看故人。”
殷瀼眉心拧了拧:“奚家不留闲人。”说着,她自己也觉不妥。便改口,“罢了,即然二爷高兴,就由着他吧。”
钟志泽分明察觉到这少夫人对他的敌意比从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令他有些不解。
殷瀼走远了几步,忽又停下来,侧头对钟志泽道:“方才,可见了咱们家的二姑奶奶?”
“晚香?”钟志泽在家直来直去惯了,便口无遮拦地喊了晚香的名字。
殷瀼心觉不快,却还是点点头。
“见着了。”钟志泽老老实实地说,挠了挠头,又问,“听说她嫁于知府家的公子了,嫁得急,我家也没人来贺,着实遗憾。嫁在官宦之家,应当更是荣华富贵了。”
殷瀼皱眉,不知为何,她心里总像是有个疙瘩,解也解不开,听着看着他便觉得不自在。可没法子,殷瀼的声音忽然变得极慢,仿佛在心里,在齿间回味咀嚼了好几遍才开口:“你觉得晚香,如何?”
钟志泽瞪大了眼睛。少夫人清癯的身影立在门口,万千的光将她包着,极为不真实。“晚香……二姑奶奶清丽动人,出水芙蕖一样,比所见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
殷瀼仔细地盯着他,见他神色赧然,知他说的应该都是真心,便轻舒口气,却又莫名有几分失落。“那么,你可喜欢她?若她再嫁,你可愿接受?”殷瀼别开头,闭着眼睛问。
钟志泽不知这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这些,甚至还没问他是否已有配偶,便干脆地要将他都不敢想的人许给他!钟志泽不免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动,来不及多想,他便点头道:“这是自然。若能娶晚香,我定会好好待她。”
钟志泽似乎还要继续说下去,可殷瀼却听不下去了。她匆匆点头,示意钟志泽自己累了,适可而止。便头也不回地沿回廊走远,逃也似的。
殷瀼这次是下了决心。她要与晚香及早避开这个地方,避开所有人的眼光,无论是熟悉,还是陌生,无论鄙夷,或赞许。这些都带了能置人死地的毒汁,就算内心再怎么强大,也会在日积月累中沿着裂缝渗入,把人毒死。
可就算这样,殷瀼却还是耐不住,她仿佛有预感,冥冥中似乎有这细微的牵引让她准备好一切,她不是晚香,要冒险,可也要万无一失。她要给晚香找好退路,能走得了,最好。若走不了,她必要保晚香周全。就算自己心痛难忍,也得去铺这退路。
任何时候都不能面对悬崖万丈,只要两人还在,她便要晚香无事。
晚饭时候坐了一桌子人,冯姨娘身体抱恙,没有露面。奚晚香三年后重回奚家,显得愈发随性,眼中除了自己在意的便似乎再没了他人。应奚二爷的好,她随口唤了一声“钟哥哥”之后,便再没多搭理钟志泽。只高兴地缠着殷瀼,又是夹菜,又是舀汤,两人的关系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倒是钟志泽,自从傍晚殷瀼说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后,他便多留意了奚晚香。
殷瀼对此心知肚明,她不快,亦隔应钟志泽打量晚香的眼神,可自己是始作俑者,只得不做声地忍了。
一顿饭吃得各存心思。唯有奚二爷念着年轻时候与知音相谈甚欢的光景,又有亲人在旁,心情大好。
收桌起身的时候,奚晚香带到了一只汤匙,引得羹汤皆撒,溅了一身的汁水。
虽说早已不烫,可仍令殷瀼惊了一跳。正忙不迭地帮她擦着,门口骤然响起一阵金属相碰撞的声响,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地动山摇一般,这令人心颤的声音不偏不倚停在了奚宅门口。
殷瀼的动作一滞,亦看到晚香垂在一侧的手攥紧了她的衣袖。她一直若有若无缠在心头的预感放大了无数倍,像挣脱不破的天罗地网,把正欲逃脱的她俩猝然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