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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阵沉默。
永元二年,六月初旬。
清晨街头人潮涌动,纷纷探头。
此时京城正门大开,将士凯旋而归,两年抗击北方匈奴征战,在萧骠骑大将军的率领下全胜而归,入城皆受百姓长街万里相迎。皇帝大喜,于宫廷设宴,因萧将军功劳重大,故免去其深陷刺杀太后幸臣刘叁的疑云之责。
宣室殿上,帝王赏赐不计其数,萧氏当众叩谢皇恩。
萧陈两家原就是世代武将,在早就逐渐国泰民安的今日,经由一战,荣延一时。
而在长乐宫内,听着前殿传来的热闹歌舞笙箫,沈淑昭冷笑一声,狠狠地把一沓竹卷掷向坚硬的藤案上,窗外大风吹得其他散落案上的书卷纷纷翻页。声音如此烦躁。她深吸一口气,将手虚扶在案桌的边角上,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
那竹轴上,明白写着《廷尉实录》这四字,沈淑昭指尖无力地在其间一行字上划过,“乾和六年五月中旬,关内侯刘叁死于京城边郊,身首异处,五天后才寻得头颅。廷尉官审问车骑将军萧祝如疑派刺客暗杀一事,同年审至下旬。”
她读罢摇摇头,自己怎就如此轻易将这一条遗漏了?
一旁的王献看着沈二小姐铁青着这张脸,畏惧地收回了视线。今早沈淑昭托付他以太后的名义从狱府拿来这份竹卷,当二小姐看完后便是这副模样了。
沈淑昭蹙着眉头,终究叹了口气:“王献,你可知两年前关内侯遇刺一事?”
王献眼睛提溜一转,言:“回二小姐,奴婢记得,当年因为此事后宫和前朝上可谓是烽烟四起啊!八方势力,各执一词,当时廷尉判案异常艰难,据说抓人时人心惶惶,唯恐担心被牵连。”
听罢沈淑昭阖眼,饶有意思道:“看来你很关注朝堂的事。”
“不敢不敢,王献一条命都系在太后身上,只是当年此事影响太大,关内侯又是那时太后身边的新红人,所以太后为此大为震怒,奴婢当时在长乐宫前殿侍奉,多少也听闻了一些事。”
一手按在王献的肩上,沈淑昭赏识道:“二年前你不过十六,却已经学会明理分析前朝的事。如今你在长乐宫内渐升高位,可是太后身边老人众多,有高德忠女御长等人在,你永远得不到亲身侍奉的机会。我能够猜测到,当你听说可以侍奉太后侄女时,你心里其实是暗自窃喜的,因为你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可是你却被分到了二小姐的身旁,而她——还只是一个庶出。当你打探清楚之后,多少是有些郁郁不得志的,是吗?”
王献赶紧重重跪了下来:“奴婢从未这么想!”
沈淑昭幽幽地看着面前对她屈膝且低声下气的人,语气里更含了一分耐人寻味:“经过那么些时日,你现在想必已经知道谁才是太后身边真正有用的爪牙了。如果长姐才是命中注定的皇妃,其他小姐都只是在宫里暂时居住的过客的话,一开始听由太后命令的你们,所以并不打算过多向我透露关于宫里的任何事。那日我初来清莲阁问起长公主的事,绿蓉不过无意间告诉我她是太后的宠女,便被你们面色尴尬地偷偷瞟了一眼,这些我都默默看在眼里。”
这话令王献大惊失色,他心头猛然一跳,二小姐察言观色到如此地步,果然是太后重用的人,难怪如此可怕!他虽然低着头,却觉得脖子上十分的沉重,如同被万两巨石所压住。
“我告诉你,”沈淑昭将双手负于背后,目光长远地看向远方,一字一句道:“最先为妃的,必是长姐。”
王献静静地听着。
“我虽不能给予你皇妃身边的首等宦官之名分,但我并不会轻易地从皇宫中消失,太后需要我,长姐需要我。若你一心一意忠于我,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荣、华、富、贵。”沈淑昭脸色隐于背光的黑影中,连那言语之间都沾染上了让人无法揣摩的臣服感。
她慢慢地走上前来,一双云丝绣鞋停在王献的视线前方,同时久而沉默。王献等了片刻,终于迟疑地抬起头来,他看到沈淑昭阴暗的面容,在昏暗之中她的双眸里辨别不清是威慑还是自带的气场,他只听到她最后这么说道:
“王献,忠于我。”
那一刻,王献仿佛觉得面前的少女并非一个简单的庶出少女。他好似在窗外阳光投射中,看到了一身金罗蹙鸾华服、梳着贵妃级别才有的惊鹄髻的沈淑昭,她头戴繁重的十六重紫金飞凤玉翅步摇,衣着宽大而曳地,像一个冷酷又久经后宫历练的高位妃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个渺小又需要倚仗她的卑微小人物,予他权力,予他阶梯。
他忽然觉得膝盖上如被灌入了铅石,更加跪地得紧实,王献将头牢牢叩地:“奴婢今后将一切听从二小姐。奴婢在侍奉二小姐之时,从未有过异心,二小姐就是奴婢的唯一主上。唯有二小姐荣华,奴婢才荣华。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沈淑昭唇角一弯,看来他也是明白人,最后一句话,是在表达他和高德忠近日私下走得过近但其实并无什么背地之事。
她背过身去,她是多疑的,只是现在不能表现出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淑昭平静地说完,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权力纷争,让她恨透了沈家,可是她仍然要依附着太后,要送沈庄昭当上妃子。因为她们是一体的,谁都不能被先毁掉。
可是太后却并不告诉她关于萧将军是带罪之身上战场,难道她还不够让她托付信任吗?
沈淑昭道:“你前些日子可见过几次高德忠?”
王献老实回:“并没有几次。”
“为何?”
“额……”王献突然语塞,但看着沈淑昭具有迫摄力的神色,他想起方才发的誓心,定了定心说:“高中贵人十分频繁地出入宫外,奴婢不得多见他,还有沈三小姐,近日也是老去永寿殿找太后。”
沈淑昭罢罢手,她不需要听到沈孝昭的事情。她只是沉默地盯着王献,果不出其然,尴尬的气氛让王献又继续说了下去:“还有……奴婢曾看到,梁王,江家公子和夫人,和一些新面孔的官员来过,但是奴婢也不能认出这些贵人都是谁……”
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沈淑昭即刻道:“查。”
王献听得一愣,随后道:“是。”
她面带惆怅,一言未发地看向窗外,太后难道又要舍弃她了?就像上一世一样,早早为她决定好了路线,那就是联姻江家。她现在还是太后在后宫最有用的棋子,可是一旦选妃结束,太后身边又涌入新的臣,她是否还是最得力的一个?
看来……这一仗,不仅要打赢萧家,她还要凭此一举成名。
要摆脱被下棋人随意决定的命运,首先就是要让自己变得重要。沈淑昭思来想去,她觉得,再次拉拢甄尚泽的机会已经不容迟疑。
而甄尚泽,也会让她更能牢牢地控制住——
严寒山这种为太后造大声势的“走狗文人”。
沈淑昭转身看向王献,命令冷然道:“你既已对我下了忠誓,日后还望你莫犯错,否则我会让你尝到背叛是何下场。但若我吩咐你的事都完成后,你会得到比其他人更好的待遇。从此以后,你从高德忠那里替我严加留意永寿殿的动向。”
“是。”王献臣服道。
至此,太后监视着沈淑昭,她也开始监视着太后。
“走吧,去前殿见太后。”她带上案上的《廷尉实录》,飞快走了出去,王献连忙起来跟上,门口的惠庄和绿蓉等人看到二小姐出现走得匆忙,纷纷欲要跟上步伐,沈淑昭头也不回道:“不必了,王献服侍就可。”此话一说,众人除了王献皆停下了步子,王献匆匆地跟在沈淑昭后面,却在众人之中更挺直了背部,面上带着浅浅得意。
谁是沈二小姐的心腹,由此一举,众人眼中,分明立现。
路经高台,沈淑昭远远望见宣室殿的繁华热闹,她在高处云烟的冷清阶梯上拢了拢衣袖,放眼望去,偌大九重宫阙,缩聚着整个国家的权力中心。高耸入云的宫殿连起来的地方,就是这万里江山的缩影。北方匈奴外敌之战才结束,后宫与前朝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周身突然觉得寒冷,有冷气相逼,她下意识地退后,肩上却被一手轻轻扶住。她回过头,是卫央的清丽秀颜。
“公主……”沈淑昭不可置信说着。她又一次被卫央的偶然所惊住。
卫央对她淡淡一笑,像二人面前的缭缭云雾,她说:“你可是要去找太后?”
“是。”
卫央的手沿着她的肩,慢慢往下抚,来到手腕,来到手里,然后紧紧握住了沈淑昭苍白没有血色的手,道:“正好孤也要去,不如一起。”
沈淑昭问:“您方才是从空蝉殿来吗?”
“嗯,孤正好看见你从清莲阁出来,脚步匆匆,竟一时跟不上你,于是就和众宫女慢慢随在你的身后,只远远看着你的背影。直到你在此地忽然停下步子,孤才走了过来。”
听后沈淑昭一阵脸红,想到卫央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走路的身影,她掩着心跳道:“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吧。”
卫央安静地凝望着她,回言:“好啊。”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卫央的面骨柔和,下颚勾勒出完美的弧度,眉目却冷艳无极,天生的长公主不容接近气派。但就是这样的她,却待自己温柔如水。
沈淑昭怜她道:“宫内风雨将至,此次很可能将有一番大变动,臣女只希望公主能保全自身。”
“比起孤,你更该担心自己。”卫央沉默,“此番风雨,有孤陪你。”
两人心照不宣地看向彼此,对面朝阳逐渐升向高处,辉阳金鳞洒在她们身上,将眸里的对方映得更明亮。
随后她们坐着长公主與车前往至宣德殿,经过万岁殿时,沈淑昭却见一人脱下官员帽跪在殿前正门口,面前灰白,颓败不已,她仔细观察着那人的冠帽,断出此人身份显贵。
卫央见沈淑昭看着他,眉头一挑:“他是钱长史。”
前殿在举行大典,钱长史却脱帽跪在皇上的宫殿前,沈淑昭心里立刻了然,她马上问道:“他上奏了?”
“嗯。我昨日去了一趟长史府,将皇上的‘意思’告诉了他,说萧家功劳过大应当封赏,可是朝中尚有臣反对,所以皇上需要一个人首当其冲上奏封萧将军为司马大将军,皇上才有理由在宴席上时晋封,于是他便欢天喜地地上奏了。”卫央说完,轻蔑笑了一下,“除了和孤征战的萧陈将军二人知晓孤的身份,其他人皆视孤为皇上亲信。”
沈淑昭听完后,再看向宣室殿的方向,嘴角也啜了一抹嘲讽。萧家此时正在大典上威风得不可一世,他们在宴席上受尽皇恩,而为了萧家出声上奏的钱长史,此时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万岁殿门口请罪。
讽刺,当真讽刺!
想想皇上一面暗地里疑心萧家还被上奏触怒龙颜,一面又在宴上对着群臣待萧氏坦然赏赐之,她就觉得十分好笑。
来到了前殿,沈淑昭在别处等着太后散席后出来。过了许久,宴席终散,皇上要和群臣去甘泉宫玩乐,太后称身子不适后离去,将剩下的时辰留给了天子与功臣独叙国事。
沈淑昭和卫央看见太后后一同跪下:“拜见太后。”
太后自离宴后不好的脸色变为了诧异:“怎的你们一起来?”
“臣女有事要和太后密谈。”
太后看见她手里拿的竹轴,什么也没说。
“母后,儿臣也有重要之事禀告。”
“都起来吧,边回长乐宫边谈。”太后被女御长扶着往前走,沈淑昭她们起身跟上。
那一边,前殿的正门口,萧将军萧祝如面色阴沉地远远瞪着离开的太后,在心里压抑着怒火,若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今日司马大将军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看到熟悉的长公主身影,心里突然生了一丝畏怕,这个女人冷酷,且嗜血得可怕。他永远忘不了她一席白衣上沾满敌人的鲜血站着一动不动,他只在背后轻唤了公主一声,便被她转身回头拿着长剑近乎差点穿破自己心脏,这个女人疯了,在战场上嗜血得都杀红了眼!更令他恶心的是,在她的身上,流淌着的是太后的血,而那也是沈家的血!萧祝如捏紧拳头,沈家的女人——全部都是可怕的毒妇!
“你怎还不走?”耳旁传来爹爹的声音,他回头——是萧丞相。
萧丞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皱眉道:“时机未到,忍为上策。”
萧祝如忍下手背的青筋道:“阿爹,儿子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皇上会在大典上册封他为大司马,然而没有。
他看到太后身旁那个体态纤瘦弱不禁风的少女,突然好奇问:“太后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萧丞相沉思后言:“该是侄女。”
“莫非是那个二侄女?”
“不知。”
“呵,若是就好了。妹妹说就是她替太后当说客,拉拢了许多妃嫔倒戈太后。上次在刺客跟踪李崇的时候,险些被杀掉的宫里人也有她。要不是有那个女魔头相救,她不会活生生地还出现在这。若前面真是她,我定要记住她那可憎的脸。”
萧丞相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被众臣包围的皇上,然后压下声:“糊涂,在皇城之中怎敢如此说这些话!莫非今日的一个宴席,就让你忘乎所以了吗?”
萧祝如咬牙切齿道:“儿子知错……只是妹妹贵为母仪天下的中宫,那些妃子又是觊觎皇后之位才投奔太后,儿子怕妹妹会在宫里受委屈,受恶毒妇人欺负!”
“你管好自己便是。”萧丞相摇摇头。
“阿爹……其实原本儿子觉得迎娶长公主也不错,但是这也根本不可能,所以我们才替那李家声张去求长公主的姻事,如今看来……”萧祝如摸着下巴,道:“儿子觉得娶一个沈家的小庶出,也并非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