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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吹,门帘卷,细雨骤然渐下。沈淑昭抬头看向永寿殿的方向,自言自语唱了一句道:“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何处凄凉否。”
轻轻一转轴,琴声悠扬,声声长慢,雨风将尾音送至远方黑云压人欲催之下的宫殿,然后又使之消散在空气里。此时太后的正殿内,人潮涌动,酒香四溢,所有尚乐府的琴师齐齐奏着明快的长曲,音乐宏伟高深,绕梁三尺,无人不感到身心舒朗。
一众美人舞袖于正中央,周围坐满了朝廷大臣,萧陈沈江四大家更是坐在所有功臣之前,太后和皇上则坐在上首,频频回敬着众臣的酒。
李司直,他就坐在最靠近太后的下位,今天连萧家等人都要让他几分。他本不喜品酒,但在这为自己的宴上也还是要给皇家一点面子,于是他只微抿几口。其他人此后不能再叫他李司直大人了,应该叫他李崇。因为到了今日,他就正式辞了官位,准备返乡了。
这时太后突然向他问道:“李卿,回去后你有何打算?”
李崇回言:“微臣只想带着怀有身孕的夫人回去安度日子,住原来的老宅子也未尝不可。”
闻言太后点头,说:“你夫人又得一孕,以后你也多有时日陪她了。”
举起手中的酒杯,李崇目光里满是不舍:“微臣对太后与皇上的恩德永生不忘,若不是李某有幸得到赏识,恐怕一生都不能近身服侍在侧。”
皇帝听后微笑着端起梅花银酒杯,轻啜一口,皮笑肉不笑。太后饮酒后道:“李卿,此后一别,就是永远了。”
“微臣在此祝愿太后长久安康,皇上福泽万民,卫朝生生世世都永传不休。”李崇说道,然后一饮而尽。
他不会明白,当他视线看不到任何人时,太后视他的眼神是如此意味深长,如此长久。而其他人,尤其是萧陈二人更是目光冷漠,萧丞相阴冷地注视着饮完酒的李崇和太后,等待着接下来的动作。
“李卿,你既然日后不打算为官,那么回去以后家眷又如何生计?”皇上开口问。
“回皇上,微臣另有盘算,虽然尚在谋划中,但是一定不会苦了夫人和孩子。”
皇上道:“那就好。你夫人和孩子的福气,都还在后头好着。”
太后笑曰:“没了李司直(辅佐丞相官职),萧丞相以后许就不习惯了。”
话语一转,众人看向萧丞相,他不慌不忙地语气诚恳道:“李司直如此兢业,没了他微臣的确会深感不舍。”
李崇听到向来对他有着戒心的萧丞相这么一说,不免微微一惊。太后顺着接话:“哀家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她挥挥手,高德忠呈上一篇字迹规整的长赋,送到了李崇面前。她说:“这是孤对卿离别有感所作,卿侍奉皇帝和大卫朝也有数年,苦劳功劳皆有,孤想起往事不免感到伤怀,于是作一篇赋赠予卿当作长别。”
一阵暖流流到心头,李崇恭敬上前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太后行了大礼,坐在角落里的史官赶紧提笔记下了这一幕:永元二年宴上,太后赐李崇道别赋,表惜才之情,李崇行叩首礼。
李崇看向太后,他孤身一人从小地方调上京城,本是站不稳根基的小蝼蚁,是太后给了他荣华富贵的机会。寒门出身的他,被太后从一始终赏识,即便她只是个女人,又怎会不心存感激?更何况太后的铁手腕和女子身份一直令他钦佩。
只是这京城实在不合适他,他一早就看出了皇上与太后的隔阂,他欣赏的太后强势,但这迟早有一天会让一些大事发生。所以就算那天陈家的人没有找上他说那些话,他也知道要明哲保身。
恍惚中,多年尽心尽力辅佐他唯一的女主上的一切历历在目。
宴会结束,众人散去,李崇一步步同别人走出永寿殿,从远处隐隐传来琴声,是谁人弹得如此凄凉?他短暂听到后,匆匆赶着离去。
几辆大马车前,李崇的妻儿撑着伞正忙着吩咐下人,李崇转过身来,看着身后送行的所有人,太后,皇上,萧陈二人,还有一些官员。
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天很黑,雨开始下大。
百位宫人送行下,李崇坐上马车,离皇城越来越远,再没回过头。当一扇宫门合上以后,从此前程就此改变。
留下身后神情诡异的各人,端着的,装着的,在他走后,都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宫城最高层楼上,红墙拐角处,卫央曼妙的身姿立于鼓楼旁边,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李崇那辆马车与众人的分别。
微微细雨拂在面上,青丝被风吹起,她无动于衷地看着马车渐渐走,最后一声轻叹隐在风中。
散去后,太后随江家的当家人一路前行,对他道:“哀家好久没见夫人了,江卿改日可带长子和二子随她一起入宫,叙叙旧也是好的。”
江元东回:“太后若是想见,不久微臣便可让他们入宫与太后作伴。”
当所有权臣都朝外边走时,唯他和太后一边聊着,一边往长乐宫的正殿走去。
这边清莲阁内,沈淑昭弹奏着的琴声,越来越显得悲戚。她抚摸过琴弦,想着那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外面大雨纷至,李崇的马车在滂沱雨点之中离开京城,往绵延的深山大路驶去。离开城门的时候,他让妻儿走在离自己的很久之后,让自己的马车走在最前面带路。
琴音加急,似这越来越下的大暴雨的雨声。
深山老林之中,李崇的那辆马车显得孤身一人,后面好几队马车载着那么多东西,都离他差了老远的距离。终于天空还是打了雷,紧接着一道白光打在昏暗的森林间,霎时间开始雷鸣闪电。
在人烟稀少的路上,马车的上身被陡路弄得摇摇欲坠。穿过一道很长的被两旁树林笼罩遮蔽的小路,“哒哒哒”的马蹄声依然响彻着,在树林遮挡住的中半段,马儿在里面忽的惨叫了一声,然后过了很久,路的尽头,已然等不到任何东西出来,一切归于寂静。
李崇躺在山底下,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两手无力搭在地面上,淋着大雨,
此时琴声慢慢变得消极颓废,有着快要终结长曲的意味。
他在冥冥之中听到耳边有人的脚步声走来,是谁已经不重要,他闭上眼睛。
即使他离开了皇宫,但谁人也别休想从他这里得到任何关于太后的秘密。一切可能的他都早有预料,但是在临走之际,所有有关太后朝堂的私底下的事李崇都已嘱咐好人处理好了。
他走了,但是至少对太后问心无愧,这个他唯一的——主上。
脚步声传来的人走近,李崇的眼神僵硬地定在最后一刻,前方的人,竟然是太后的……
这,怎么……怎么可能!
长乐宫内,沈淑昭心慌意乱地拨弄着琴弦,她颦蹙着眉头,非快地弹奏着变得杂乱无章的琴声,就连那戴上护甲的手指尖也仍是疼得厉害。
终于,琴弦承受不住她的力度。
一声琴断后,人头落地。
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李崇的生命永远停在这场雨夜。
后面的几辆马车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穿过那相同的山路,朝着远方的家乡一如既往地赶过去。
沈淑昭痴痴地看着断了的琴,房外面是狂风暴雨,她揉了揉手腕,看着眼前此情,不由得想起一句诗句,自嘲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感慨完后,她起身,却看见惠庄进来通报:“二小姐,长公主殿下又来了。”
这么大的雨她来作甚?
沈淑昭让人收好琴,她出了门,卫央正好出现在门口,她差点撞了个满怀。
她看着卫央冒雨过来,也不知是为何事,于是心疼道:“这么大的雨,你来所为何事?”
卫央一言不发,沈淑昭环顾其他宫女示意离开,待她们走后,卫央合上屋门,然后轻轻环住了沈淑昭的柔腰,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沈淑昭被她信这么突然一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反手搂住她,看着卫央撑伞冒雨而来,背部都湿了一片,很是心急得不行。
“淑昭……”卫央说,“这世间的最可怕莫过人心。”
“怎么了?”
“我亲眼看着他们眼睁睁送他离去,人人明都知道那是赴死,却什么也不说。”
沈淑昭摸着卫央的头发:“殿下继续说,臣女在听。”
“他还有妻儿,还有着身孕,还有老人,他也并未做何过错……”
沈淑昭心里一酸:“我也知道。”
“即使有人收手,他也仍是……很可怜。”
“可是殿下,我们能做什么呢?”沈淑昭问道,“我们只是宫里的浮萍,连自己都身不由己,又能挽回什么?”
她松开卫央的环抱,伸手抚摸着这个美得让人留恋她每一寸眼波的女子,温柔细语问到:“公主,臣女问您一句话,您不想现在就离开后宫嫁为人妇,对吗?”
卫央声音一沉:“我不想,也不曾考虑过。总而言之,无人可擅自为我做决定。”
沈淑昭开心地搂过她:“既然如此,那若是殿下的打算,臣女都祈愿您能实现。”
实际上,她是要自己亲自出手为她实现。
得到她这一句话,沈淑昭也不用过多担忧自己会强加自己想法于她了。
她知道,卫央本就是个不随波逐流的人。她是自由的鸟,是既可以在金笼里,也可以飞出困城里的飞鸟。来来去去,哪里都是最好的归宿。而她,是一尾永生永世都待在湖底的鱼,这辈子都注定会和皇宫纠缠不清,不是沈淑昭愿意,是命运,和李崇一样,这都是命。
游鱼喜欢上了飞鸟,究竟是悲剧,还是宿命。
若不是前世那惊鸿一瞥的回眸,和阴差阳错的重生入宫,她哪里会与她之间发生这样那样的故事。
今生此刻,她只能竭尽所能让卫央自由地飞,飞去哪里,都不是她能控制的。后宫这么大,她怎么舍得荣华富贵又万众怜爱的可以嫁为正妻的高贵女子,跟自己无名无分与一生一世呢?
在爱没有开始之前,趁着喜欢还够浅,她都尽力克制这份感情的深度。
这时卫央忽然出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留在哪里?外面,还是这里?”
她在试探着。
沈淑昭明白她所想,于是笑回:“哪里都好,只要能找到那个可以陪伴的人,臣女都愿意随她去。”
卫央道:“陪伴表妹的人会有很多,你不知下一次会遇见谁,怎就如此肯定?”
沈淑昭觉得卫央似乎有些生闷气,诧异道:“公主为何会这般想?”
“太后是不是让你去见江家二公子?”
“是……但是陛下也只是提过而已。”
“唉,淑昭,你真以为太后提的任何事都只是随口一提吗?”
“所以……”
卫央直视她的眼睛,说:“你会和他相见的。江家二公子待人甚温和,长得也俊美,你会对他动心吗?”
看到她这么说,沈淑昭噗嗤一笑,道:“臣女不会的。”
因为……那最温柔,最美的人,就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
二人相视,眼神间绵绵情愫在流转,上次那未完的一吻,还让沈淑昭心中念念不忘。
“所以你不会听从太后所说的安排。”卫央说。
“臣女不会。”
“可是今日所发生的事,淑昭,你对孤还会这样肯定吗?”
“公主,臣女做的要比您看得到更多。”
卫央望着沈淑昭坚定的目光:“……好。”
抱住有着分明担忧的卫央,沈淑昭心内满是一层被她挖出了被掩埋的最惶恐的悲伤,“下次不要再赶着大雨来见臣女了。”
卫央轻声道:“在宫城上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让孤深感很无力,孤……想到你了,所以就过来看看你。孤很想你,昨晚屋内发生的事,你会觉得孤可怕吗?”
这话让沈淑昭摇摇头,只道不会。抱紧卫央,她说:“公主,我也很想每一次去太后那的时候,都能见到您。”
“淑昭,你这样说,可让孤如何是好?”
她抬起头来,问道:“为何如此说?”
望见卫央眼底一望无际的忧郁,她愣住了,这是她头一次看到如此坚强又冰冷的人,有着这样的一面。
卫央叹道:“没有结果,何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