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回忆

水煮荷苞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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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雪宫

    已经入睡的褚雪被贴身婢女蕴蓉轻轻叫醒,蕴蓉上前轻轻说了一句,褚雪立即睡意全无。

    她身着单衣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遍。

    蕴蓉轻声道:“娘娘若是担心,不如过去看看。”

    褚雪摇头:“不,他生性多疑,现在过去,只会引起他的怀疑。先叫人盯着看是谁先出来。”等其余妃子都知道的时候,她再一块进去。

    不知道圣上现在是信任太医还是张天师。

    这天晚上不只是褚雪一夜未眠,燕京许多王族权贵也从梦中惊醒,严亭二更时分紧急入宫。张天师和一帮太医动起手来,最后武靖帝服下了张天师进贡的无上紫阳长生金丹。服下后如枯木逢春,满面红光,精神百倍地连夜批起折子来。唯有一帮太医捶胸顿足,数月以来以汤药稳固武靖帝的身子,眼见要有成效,一切辛苦都白费了!

    二娘和褚直全然不知皇宫里发生的一切。实际上几乎是同一时刻二娘忽然被一身汗湿的褚直给惊醒了。

    日子一天天暖和了,但还是冷,石桥坊的房子简陋,又没生炭火,主要是褚直一直喜欢跟她睡。所以当他身上的湿冷传过来的时候,她立即醒了。

    褚直不是发病了而是做噩梦。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一面嘶哑的嚎着一面冷汗淋漓,二娘觉得自己手心里沾满了他的汗,一面抱住他背,一面用力掐他耳朵。掐了好几下褚直身子才渐渐软下来。

    没有点油灯,屋子里黑漆漆的。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也幸亏没有看到。

    褚直觉得自己的脸现在肯定是狰狞的。

    鼻尖的柔软和幽香渐渐唤醒了他的意识,但真正让他踏实下来的是嵌在柔软中的一小片硬度,那是母亲留下的玉佩,早就被他送给二娘,被二娘一直贴身戴着。触摸到母亲的遗物让他才觉得是从那充满溃烂和恶臭的梦里出来了。他是活过来了,身边的人,又冷又硬的床都是上辈子没有过的。

    “水。”

    听到褚直说话。二娘立即准备下床给他倒水。褚直却松开她自己下去了。

    桌上茶壶里的水早就冷了,二娘听见他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他做什么事儿都慢条斯理,一派赏心悦目,就是病重她没有见过他这样牛饮,那样急切像是想把什么可怕的事物给一块咽下去。

    黑沉沉中只剩下褚直喝水的声音,接着是茶壶“砰”的一声放下。

    褚直在桌子边站了一会儿,转过来,似乎感觉到她在坐着,对着床道:“好了,快睡觉。”

    他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好像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完成了什么。

    “那……”二娘想问问他刚才做了什么梦,但褚直已经摸索过来,直接躺在了床外侧。她不得往里挪了挪,平常他都是睡在里面的。

    “吓着你了吧,我做了一个梦,没事了。睡吧。”褚直平躺着,不是以前侧拥着她,显然不想说,不过他的手却在被子里勾住了她的手。

    二娘眼眨巴了几下,困意上头,睡了。

    黑暗里,褚直的眼一直睁着。那样腐肉蚀骨的恨,他怎么能忘记了?!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众叛亲离……还有病床上整整躺的二十八年!一生困于笼中,从未有过自由的一天!

    他的手不由用力,手心却传来温软的触感,褚直猛地一惊,恰二娘睡梦嘟囔了一声,被他抓疼了似的,翻了个身大半个身子都覆在他身上,手臂却揽在了他的腰上。

    这是她习惯的动作……装满了仇恨的心忽然有了一丝柔软。

    他的妻,上辈子没有福分得到的,这辈子正温温软软的躺在他的身边,睡梦中还保持着保护他的姿势,可她还不知道他面对的敌人是谁啊。

    上一次断气之前罗氏的话,再度浮现在耳边。

    “孽畜,你以为褚陶万般护着你,你就能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你凭什么?哈哈哈……到最后,这个家还不是落在了我的手里,你想不到吧?”

    “我告诉你,他再也不会来看你了,还有你的奶奶!你这一团令人作呕的烂肉!看看你这张脸,看看你的手……谁还会把你当人看?哈哈,这就是王媛的儿子!哈哈哈,你跟那个贱人长得可真不一样呀,不过等你们在地下见面的时候可能是一样的。”

    “和我争宠?和我的儿子比?就算你以前有你的父亲护着,难道我就没人护着了么?你知道我后面有谁……”

    褚渊忽然出现,那时候他的原配裴氏迫不得已为严亭的女儿让位,褚渊与严亭勾搭在一起,根本没把褚家不与严家相交的规矩放在眼里,他打断了罗氏的话,不耐地擎着灯上前看他,滚烫的烛油滴在他满是脓血的脸上,他却没有一丝力气躲避。

    褚渊最后说:“你不是风华绝代吗?父亲不是最喜欢你吗?”

    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浅笑,就好像看着一个笑话。

    “时候不早了,送他上路,反正父亲再也不想看到这样一个怪物……”

    伴随着褚渊的声音,一张张浸湿了的宣纸覆盖在他脸上,他就是在那样的痛苦中死掉的……

    褚直眼角的肌肉在剧烈的跳动着,他很少去回忆当时的情景,没有人乐于回顾濒死的感觉,他一直遵从的不过是从中得到的最直接的推论,但此时再一次咀嚼那种痛苦,却发现出一些与原本的看法迥然相反的蛛丝马迹。

    罗氏也说,褚陶万般护着他,现在距离他死还有五年,前世的这个时候他身子自然是不好的,可褚陶却没有说要赶他出去?至于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上辈子能忍到他死,他这辈子怎么就忍不了了?

    什么情况下,褚陶再不会来看他?他记得在上辈子他身子彻底被毁之后,虽然很少见到褚陶,但仍有一个又一个的大夫来给他看病,药也是一直吃着的,那证明褚陶是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一个人不能来看另外一个人,除了这个人伤透了他的心,让他绝望,会不会是他根本来不了?

    “就算你以前有你的父亲护着……”

    这句话越咀嚼越不对,原来他注意的是“护着”,现在却是“以前”,以前有,现在没了……那个时候,褚陶是不是已经出事了?他保护不了他了……

    寒意从褚直脚底冒了出来,他继续一字一字的咀嚼罗氏母子的话。

    褚渊忽然打断了罗氏,他当时以为褚渊是急着送他上路,现在想想,却似乎是怕罗氏说出什么。

    这母子俩如此不择手段,毒蛇一样盘踞在国公府多年,他们的话可信吗?

    褚渊那个浅笑不停地在褚直脑中回放。

    “你不是风华绝代吗?”

    “父亲不是最喜欢你吗?”

    褚直极力回想当时褚渊的表情,浅笑中糅合着残酷和得逞的快意再明显不过,但他的眼睛,冰冷中却夹杂着一丝……嫉恨。他嫉恨他,他都要死了,为什么还不能释然?不,他没有释然,他是更恨了,因为他不停地重复褚陶对他的失望透顶,就是想让他以为父亲是对他真的失望了,让他死在对父亲的误解中,死在绝望里。因为褚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

    他不觉又出了一身汗,比方才噩梦中的汗还要多,但心脏却在砰砰砰地跳着。

    “怀瑾,睡觉了……”

    二娘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口中模糊地呢喃着叫他。

    怀瑾……他的字是褚陶所赐。怀瑾,怀瑾握瑜兮,何等美好的寓意……不,这绝不可能,褚陶连绿帽子都给自己戴上了,他诋毁了他母亲的清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

    褚直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才昏昏沉沉睡去。

    二娘知道他昨晚上没睡好,想到最近伙食无味,褚直身子骨又弱,大清早提了篮子叫上敛秋去早市给褚直买老母鸡去了。

    石桥坊附近就有一个早市,燕京附近的农家或者小商小贩一大早带着要卖的东西进城,聚集在早市上,有需要的人家就去买,天一亮开市,一般过了辰时这早市就散了。

    二娘去过几次了,现在青菜少,但是新鲜的无污染的柴鸡蛋、老母鸡、野生鲤鱼、鲫鱼、干菜、米粟……还是很丰富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遇上野味。

    不过她今天的目标是老母鸡,牛肉自从被赶出来后基本就跟她无缘了。比起羊肉,二娘觉得老母鸡更适合褚直消化吸收。没多久,她就相中了一位老婆婆带来的老母鸡,三斤多重的老母鸡,毛油光油亮的,才八十文钱。二娘买了两只,老婆婆还送了一大把自己晒的干豆角。

    二娘把干豆角交给敛秋装在菜篮子里,见她提的篮子已经满了,手上还拎了一只鸡,就自己拎着另外一只去看卖山蘑的。

    褚渊戴着帷帽站在远处默默看着那个穿着白绫袄儿、湖绿色织金裙子的高挑姑娘。同样家常的衣裳,她穿着好像就比别人多出一种感觉,鹤立鸡群地站在人群里,即使手上倒提着一只鸡,即使是跟人讨价还价,看着还是那么赏心悦目。她脸上挂着恬然的笑,行走在早市里自在又随意,好像从来没过过国公府那样的日子,也从来没有被从国公府里赶出来过,真是个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