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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这一病,直接病到五月中旬。
不是他不想痊愈,而是南康公主压着,不许他轻易好转。于是乎,桓某人只能听亲娘的话,继续躺在榻上抱恙。
儿子养病期间,南康公主入台城三次,次次是空车而去,满载而归。直到最近,褚太后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都肝颤。就差在台城门前挂上牌子:南康公主和桓府车辆不得入内!
殷康希望重塑同桓氏关系,哪怕不能联姻,至少不要成为仇人。可惜殷夫人拖着病体几番上门,南康公主一概不见,送往姑孰的信也没有半点回音。至此,殷康彻底歇了同桓氏结交的心,但也没同殷涓走得太近。
殷涓和庾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晚被桓大司马一手捏死。殷康自认还长着眼睛,自然不会跟着殷涓同路寻死。
关乎政治的是是非非,桓容之前了解不多,也不甚感兴趣,现下却逼着自己去了解。
经历过前番种种,他十分清楚,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避免像只蚂蚁一样被碾死,就不能万事随心。
至五月下旬,南康公主依旧不许桓容离开都城。姑孰的桓大司马得讯,特地遣人送来亲笔书信。
南康公主扫过两眼,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
“送信者何人?”
“回殿下,是郗参军。”
“郗景兴?”
得知是他,南康公主压根没有客气,当场下令轰走,见都不见一面。
“轰走,以后不许他再进门!”
“阿母,此事恐怕不妥。”桓容试图劝说,现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机。
“妥与不妥已无大碍,不如顺心些。”南康公主道,“郗景兴几次在老奴面前出言,以为我当真不知?没有将他绑入府已经是给那老奴脸面!”
桓容默然。
“再有一事,”南康公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日前我入台城,从太后口中得知,你父明年将领兵北伐。”
“明年北伐?”
“对。”南康公户肃然道,“氐人同鲜卑胡交战,无论谁胜谁败,北方都将大乱。对朝廷而言是难得的良机。若是看不到这一点,他就不是桓元子。”
桓容坐直身体,知道南康公主的话并未说完。
“此战若败,你父不过损些名声,蛰伏些时日,照样无人能奈何于他。若是胜了,哪怕仅是小胜,建康城都要变天。”
变天?
推测南康公主话中的意思,桓容不禁悚然。
他知道桓温造反没有成功,但谁能保证历史百分百不会拐弯?万一突然出现变数,桓大司马真的登上皇位,即使只有一天,也够他们母子死上几个来回。
“桓元子没有心。”
在桓大司马眼中,天下人皆可为棋。
平民百姓,皇室公主,亲生儿女,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区别。
早年间,南康公主嫁入桓府,也曾以为得了如意郎君。
结果呢?
虚伪的表皮揭开,现实只让她心冷。
“你此去盐渎,未必不是个脱身的办法。设法同郗方回结好,防备西府军出身的旅贲。不要相信任何姑孰送出的消息,你父的话尤其不能信!”
“诺!”
“我给你准备的金银绢帛,养活千人军队绰绰有余。”
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坚定道:“切记,不要担心阿母,务必要保重自己!假设建康真的换天,立即联合侨郡诸侯王,以护晋室为名拥城自保!”
桓容不姓司马,亲娘却是晋室长公主,和太后一个辈分,同司马氏有天然的盟约。若是能在侨郡站稳脚跟,不说一呼百应也能聚起不小的力量。
关键在于,桓容是否掌控得住。
“阿母……”亲娘这是让他造反,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乃万不得已之举。”南康公主攥紧手指,沉声道,“你父若登上大位,绝不会放过我们母子,你那几个庶兄更不可能。”
“阿母放心,儿定当秉承教训!”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不抵抗必死,抵抗尚存一条活路。与其委曲求全,不如轰轰烈烈留名青史。
桓容退后半步,郑重行拜礼。
“你父既然派郗景兴送信,怕是再拖延不得。眼见要入六月,梅雨将至,提早几天出发也避免路上麻烦。”
“诺。”
桓容再拜退出内室。
南康公主独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闻听脚步声渐远,神情间现出几许怆然。
夕阳自窗间洒入,映出半室晕黄。
许久,南康公主终于动了,长袖猛然挥过矮桌,杯盏漆盘尽数滚落。变凉的茶水泼湿地面,浸出点点暗影。
“桓元子,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李夫人站在门前,挥退婢仆,轻轻推开房门。
莲步轻移,长裙下摆似彩云流动。
走到南康公主面前,李夫人缓缓跪下,玉臂轻舒,将南康公主揽入怀中。
“阿姊,郎君定会平安无事。”
南康公主双眼紧闭,呼吸微滞。片刻后,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无声无息落入衣间,再无踪迹。
太和三年,五月庚子
桓容启程前一日,桓府前突然停靠数辆马车。健仆上前通禀,车队自姑孰来,车中是桓济之妻,桓容的二嫂司马道福。
司马道福是司马昱次女,初封县主。后因同桓氏联姻,由褚太后做主封其余姚郡公主。
桓济同司马道福结缡数年,始终未有一儿半女。
一是桓济早知桓大司马心思,无意亲近嫡妻,更不愿意留下儿女。二来,司马道福看不上桓济,对夫主始终不冷不热。两人间的关系可谓“相敬如冰”。
桓济随桓大司马驻军姑孰,司马道福本不乐意随行。奈何形势不由人,收到亲爹的书信,只能乖乖跟去。
逮住桓济的妾室有孕,故意大闹一场,急匆匆返回建康。心中打定主意,好不容易找到借口,短期绝不再回姑孰。
得婢仆禀报,南康公主当即皱眉。
“她怎么回来了?”
对自己这个儿媳,南康公主素来不喜。但人已经回来了,总不能直接轰出去。
“瓜儿,你先回去。”
不喜司马道福性格孟-浪,南康公主压根不想儿子同她见面。哪里想到,后者算准她的性格,不等婢仆来请便径直走到门外,笑盈盈的进来行礼。
“阿姑。”
两晋的规矩,婆婆称阿姑,岳母称外姑。
桓容来不及出门,被司马道福堵在室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姑”是南康公主。幸亏是从夫家论。若是从娘家数,儿媳妇叫婆婆“从姊”,那辈分才真是乱套。
“几年不见,小郎长大了。”
南康公主不愿意搭理她,司马道福丝毫不以为意。见到桓容在旁,当即杏眼微亮,丰腴的面颊现出两个酒窝,煞是美艳。
“阿嫂。”
桓容退后半步,躲开一阵迎面吹来的香风,端正行礼。
严格来说,司马道福五官生得极好,哪怕不符合时下审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惜气质俗艳,举止稍显轻浮。单独看还好,在南康公主面前登时被比到泥里。
桓容突然间明白,为何亲娘看她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说。有这样一个亲戚,不糟心也难。
“闻听小郎有恙,半月不见痊愈,如今可好些了?”
“谢阿嫂关心,容已无碍。”
司马道福目光放肆,让人很不自在。桓容不想多言,借口明日启程,尚有事情要处理,行礼退出室外。
直到他背影消失,司马道福才收回目光,对上南康公主冰冷的眼神,嫣然一笑。
“阿姑之美,鱼见深入,鸟见高飞。小郎肖似阿姑,人品非凡,实令人歆羡。”
南康公主不悦皱眉,司马道福不敢真的惹怒了她,忙见好就收,道明此次归来的缘由。
“阿姑,桓济这般对我,我在姑孰实在是呆不下去!”
说话间,司马道福取出巾帕,假意拭去两滴眼泪。
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南康公主肃然道:“你刚才说什么?那老奴回到姑孰调兵,先后几次遣人外出送信?”
“是。”
司马道福扭了下身子,见南康公主压根没心思听她诉苦,实在没法继续哭下去。
“你回来就老实呆着,住你原来的院子。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你带回来的人看好,没事别往那边去。”
“诺!”
司马道福福身行礼,心中乐开了花。
她又不是桓济,没心思找那两人麻烦。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继续惹南康公主烦心,麻溜起身离开,吩咐婢仆打点居室,看架势就要常住。
思量司马道福的话,南康公主心神不定。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无法掌握桓大司马的真实意图,只能提前预防,将桓容的护卫增加到五十人,令跟随自己多年的忠仆护其出行。
“务必护得郎君周全!”
“诺!”
“阿姊。”李夫人碰巧过来,听到这番安排,建议道,“何妨请郗参军与郎君同行?阿姊修书一封送去姑孰,想必夫主不会反对。”
“让他同行?”
李夫人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道:“有他同行,正好给郎君挡灾。”
郗超回建康送信,其后迟迟没有离开,想必是不怀好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客气。桓大司马安生且罢,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现成的“人盾”送上门,不用白不用。
劫持朝官?
谁会管?
满朝文武巴不得见桓大司马吃瘪,郗超的亲爹都会拍手称快。
南康公主心领神会,当场拍板,郗参军的命运就此敲定。
不乐意?
直接绑上马车,不走也得走。
如果桓容再狠点,直接授给郗超国官,将他扣在盐渎县,不付出点代价,桓大司马休想捞人。
所谓神功未成先砸脚面,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得知随行人数增加,其中还有郗超,桓容转了转眼珠,对亲娘和李阿姨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发走小童,将藏在榻下的玉枕-塞-进书箱,桓容拍拍手上榻休息,难得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桓府前人喧马嘶。
近五十辆大车长龙状排开,每车配有数名健仆。五十名护卫立在两侧,桓容一身蓝色深衣,发束葛巾,拜别南康公主。
“阿母保重。”
三拜之后,桓容直起身。
少年俊秀文雅,风度翩翩。登上马车时,长袖随风摆动,发尾拂过肩背,映着高悬的烈阳,仿佛一道镌刻在时光中的美景。
车队离开桓府,沿路向码头行去。
车厢极沉,车轮压过路面,留下半指深的辙痕。
路走到一半,马车忽然停住。桓容正闭目养神,忽听车外传来娇音:“桓氏郎君妙有姿容,心甚慕之,望能一见。”
小童好奇推开车窗,当即瞪大双眼。
桓容凑过去,同样僵在当场。
不知何时,车队已被人群围住。尤其他所在的车厢,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小娘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目测不下数十人手握银簪环佩,双眼发亮,严阵以待。
“郎君?”小童脸色有点白。
“别说话,让我想想。”桓容脸色更白。
上巳节日,谢玄等人是主角,更有桓祎分散火力。
今日他独自出行,不露面怕会被一直堵在这里,露面的话……想起小娘子们手中的钗环,桓容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么多锋利的银器迎面飞来,难保不会有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