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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夫姐探门而入时,我正坐在桌前发呆,心中仍在想着方才二哥,在门廊之前,将其中缘由与我道了个明白。
他说:“从前,阿青兄弟他追随生父,纵是再潦倒,也算是个自由之身。如今投奔侯府,却是卖身为奴。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出身为奴意味着什么了。他的母亲定是不愿意他和她一样,出身为奴,就像方才陈叔说的那样,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劝服阿青的生父把他带走。可是没想到……”
他望着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眉间一凛,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忍心再说下去。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阿青那日执意要带我走时,阿姐红着眼睛哽咽着,也明白了为何继母会说什么“宁愿去做侯府养的狗,也不愿做郑家的人”这样难听的话了……
我终是明白了,阿青为了我,割舍了什么。
胸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突然在胸腔之中轰然崩裂,粉碎湮灭。
“你不要哭了,哭于事无补。他不是那种没有担当的男人。你这样哭,叫他瞧见,也只是惹他难过罢了。”二哥在我身边轻声叮咛道。
经他这样一说,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脸上的面纱,也已被大颗的泪水浸湿了。
“其实你完全不必太难过,虽然阿青他现在沦落为奴,但好歹也是在平阳侯府这样的豪门。你看我,出身倡伎之家,祖辈世代皆是伶人,不照样逍遥快活。”他说罢眸子一暗,怔怔地望着我:“只是要你跟着我姓,也确实是委屈了你。”
原来出身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即便是在他清风晓月,怡然自得的笑脸背后,原来也隐忍着不愿与旁人倾诉的忧愁。
“不管阿青是何身份,都是我的阿青。”我红着眼睛望着他,轻声道:“二哥也自然是二哥。就算这世间人,以权势地位,硬要把你我,斗量出个高低贵贱。阿鸾卑微,我只能保,我所珍重之人在我心中,始终如故。”
我正惆怅着,忽而门帘轻动,只见一个身着月白红襟裙摆如云的女子掀帘而入。
她唇红齿白,生得十分漂亮,尤其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一柄青白色的玉钗轻轻挽起,自上而下流动着芳芷汀兰、出水芙蓉一般的端庄高雅之气,眉眼之处和阿青倒是有几分相似,双眸轻闪,眉若青黛。
她一进来,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就望着眼前的阿青,怔在原地,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是……青弟吗?”
阿青也凝望着她:“子夫姐姐,是我,我是阿青。”
那女子眼中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走上前来一把把阿青抱近怀中,哽咽着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姐姐不要哭了。”阿青轻轻松开子夫姐,伸手轻轻拭干她面颊上的泪水。
“方才路上碰见陈叔,都听说了。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子夫姐眼中闪着泪光,轻轻捧起阿青的脸,两个人相视一笑。
“卫娘您当真是好福气,孩子各个都出落的如此漂亮。”身边的二哥突然轻声笑道。
听他这样一说,我再看去,方才觉得他说的没有错。
阿青自不必说,第一次遇见他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现在看着他和姐姐站在一起,一个清俊挺拔的翩然少年,一个清雅美丽的妙龄女子,也确实让人旁人看了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纵是偌大的平阳侯府,这一路而来,也未见过有比他姐弟二人,形容更加出色的了。
“先生面善……子夫是否见过先生?”子夫姐闻声看向二哥,眉间轻颦,若有所思地问道。
“三年前,恰逢府中乐师回家省亲,便在府中代职了几日,姑娘那时便是侯府歌乐坊舞姬中的佼佼者了,延年倒都还记得。”二哥扣手笑道。
子夫姐姐乌黑明亮的眼眸一转,不由欣喜地向着二哥微微欠了欠身子,行礼道:“子夫失礼了,这才想起来,您是李先生吧,府中现在饮宴还多在用先生那时留下的曲子,一直仰慕先生才情。只是先生一别三年,相聚的时日又太少,子夫一时没有想起来,还请先生不要怪罪子夫。”
“三年不见姑娘,姑娘倒是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感觉这偌大的侯府都快要留不住姑娘了。”二哥的脸上依旧是那样云淡风情的浅笑。
“先生取笑子夫,侯府中能人辈出,才貌皆备之人比比皆是,子夫寒微,只想守着母亲,做好份内之事,未曾想到弟弟还能回来团圆,已是了了子夫的一桩心愿,其余的都不敢奢望。”子夫姐姐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语调温婉,措辞恭谨得体,这点倒是和阿青十分相似。
忽而她漂亮的眸子落在我的身上,眼中忽而一亮,不由轻抿红唇一笑:“倒是先生身边的这个小妹妹……区区一条面纱,实在难掩其蕙质。”
二哥听了子夫姐姐的话,不由会心一笑:“舍妹还小,这次来,也是想将其托付与侯府,若是事成了,还需要姑娘多多照拂。她年纪太小,又还未涉世,只怕是要给姑娘添上不少麻烦的。”
“姐姐自幼在侯府长大,对侯府的规矩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若是由您照顾阿鸾,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阿青见子夫姐姐只是看着我默声不语,急忙也附和着二哥说道。
子夫姐转眼望着阿青,又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倒是不知,青弟你在外多年,都是这样直接唤人家姑娘家的名讳的?”
阿青一怔,才觉得自己方才说漏了嘴,却也不敢看我的眼睛,急忙退却说:“是阿青一时情急,失礼了。”
“阿青兄弟也是热心,姑娘莫去怪他。”二哥连忙摆了摆手,急忙也帮着阿青搪塞说。
“那子夫就要怪先生了,明明自己藏着这样一颗明珠在身边,却还要取笑子夫。”子夫姐朝着我浅浅一笑,朝着二哥行礼道:“两位远道而来,子夫和母亲这便去准备些吃食来。”
转首搀扶着旁边的卫娘,又朝着阿青温柔地说:“弟弟也休息一下吧,有我帮着母亲,你就不要担心了。”
二哥方才松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一碗水,抿了一口,自言自道:“才三年而已……现如今以子夫姑娘的才貌与气度,公主又对她如此垂青,侯府虽然显贵,但也并非算做是什么‘金屋’,怕是平阳侯府也会藏不住她的。”
“金屋?”我不解地问道。
“坊间趣话,说说也无妨。”二哥皱了皱眉,扬手对着天轻扣道:“相传圣上还是胶东王时,曾见到窦太主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陈后,惊为天人。窦太主戏言若将陈后嫁于圣上可好,陛下大喜,便说,若是能娶得陈后,定要建造一座金房子把她藏起来。陈后闺名是一个‘娇’字,于是就传出了‘金屋藏娇’这样一段佳话。”
“言下之意,好像是要拿个鸟笼子把漂亮姑娘都装起来,怎么大汉都是这样的习俗吗?”我有些纳闷:“不过……如此别出心裁的溢美,但凡事女子,想必都是愿意听的。想必也是一对琴瑟和谐的比翼佳话吧。”
“那倒也未必……”
“先生还是慎言的好。阿鸾她心思单纯,若是听了先生的故事,出去和别人学,到时候只怕也是惹祸上身。”阿青急忙打断了二哥,温柔地冲我一笑:“都进到屋子里来了,面纱可以摘掉了。”
说罢伸出手来,轻轻地揭开我的面纱,如春水一般温柔的眼睛望着,淡淡地说:“不过,阿鸾说的对,姐姐不是侯府里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我的阿鸾,就更加不是了。”
“是我一时失言了。”二哥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眼睛突然变得深邃难测:“不过,你若是能这番打算,那便最好不过了。”
卫娘张罗了一桌的饭菜,我们围桌而坐,倒像是融融乐乐的一家,当让我恍然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和大娘与大哥,住在草原帐子中的好时光。
子夫姐告诉阿青,他的长兄和其余两个姐姐已经不在府中居住,侯府在外的田地和农园需要人照看,便派了他们兄妹三人过去,每逢节庆时,方才回来团聚。侯爷、公主体恤郑娘也算是府里的老人,身边的孩子也各个都乖巧懂事,吩咐的事办的也都非常妥帖,侯府自然是显贵非常的地方,也并不在乎多养一两个侯府的老人,基本上也并不叫郑娘做什么重活了,平日里也还算是清闲的。
卫娘在一边沉默不语,不时帮阿青夹着菜,怔怔地看着他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似乎正以她温柔的目光,帮他梳理着羽翼,拭去一路上的疲惫与伤痛。
这样的神情,吉婆大娘也曾有过,我心中明白,那便是一个一个母亲,期盼自己久别重逢的孩子的欣喜。
饭后,阿青扶着卫娘进去里屋歇息,仔细地帮她遮好被褥,一直守着她睡着。子夫姐向我们暂别,说自己也是偷偷溜回来的,前面还有些事情,便也匆匆走了。
二哥一人坐在桌前,有些倦怠地眯着眼睛,似乎酒足饭饱之后,也泛起了迷糊,单手撑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阿青从里间出来,看到我一人百聊无赖,走上前来对着我恍然一笑说:“阿鸾,我带你去见一人,可好?”
我点了点头,还不等二哥阻止,阿青一把拉着我的手,便向外跑去,身后传来二哥的惊呼:“你们两个这是要去哪?”
阿青拉着我,顶着灿烂的阳光,一路飞奔。后院的晌午异常清净,只听得到悠长的走到上,传来我和阿青爽朗的笑声。
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在草原上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拉着我的手,沿着淙淙的河川一路迎着骄阳奔跑,他此时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我,仿佛洗净了铅华,笑容清澈如溪,比素日里似乎平添了一些少年应有的的稚气,竟让我觉得煞是英姿勃然,俊朗动人。
我虽然心中欣喜,但仍不免被这一路的奔跑搞得气喘吁吁,冲他喊道:“阿青,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要带你去见我的师傅。”他望着我笑道,跑了这么远,他的气息却一直非常平稳,气定神闲,说话声音也并没有想我一样打颤,:“小时候在侯府的时候,有一位锦师傅教我骑马的,我想带你去见见他。论骑射,他算是一流的高手,知识也十分渊博,小时候还教我读书习字,授我君子之道,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
我方才明白,原来阿青的马骑的那样好,驭马之术如此奇特,原来并非是无师自通。既然能被说是自己最敬重的人,我想必然是英姿勃勃,气宇不凡,再想想,平阳侯府,皇家贵胄的居所,确实能人辈出,心中也不免好奇了几分。
他一路上拉着跑到似乎是马厩的地方,只见能容下几十匹骏马的硕大的马房,我们的马也在其中。
它看起来确实要比周围的马强壮高大几分,低着头吃着马槽中的草,似乎也并没有察觉到我和阿青渐渐地逼近。
“原来你在这里。”我欣喜第急忙跑上前去,那马似乎认出了我,抬起头来,黝黑发亮的大眼睛一转,对着我嚏了一口热气。我急忙用袖子遮挡,不由失声笑道:“你这马还真是让人讨厌。”说罢,伸手轻轻第抚摸了几把它的鬃毛。
“却不失为一匹好马,就是性子烈一些。”阿青闻声走过来,和我一起轻轻抚摸着马浓密的鬃毛:“说到底,经历了这么多,还是它一直陪着我俩。”
“也是它带我遇见阿青的。”我望着这马,想起往事,竟觉得它也有些可爱了。
若不是它,苍茫的草原,如此辽阔。
差一点,差一分,我都遇不上你。
“不如我们给它取一个名字吧。”阿青双手抱住马的头,凝视马的眼睛:“还记得李先生跟你讲的那个故事吗?就叫它青鸾,如何?”
这名字也确实是妙。
举目四望,“青鸾”似乎要比周围的马都要高大,看起来确实有鹤立鸡群之感。且它的性情那样傲慢不急,吃软不吃硬,倒也是像极了青鸾舞镜中的那只孤鸾。
细想,“青鸾”二字,各取自我和阿青的名字,“从今天起,你就有名字了。”我抚摸着马颈轻声唤它的名字:“青鸾,青鸾。真是个好名字。”
不知它是否听懂,又朝着猛第喷出一口热气来,我急忙抛开躲在阿青的身后,惹得阿青直笑。
似乎听到了我们吵闹嬉笑声,槽枥间走出两个下人在刷马,看着我们两个,打量了半晌才问道:“两位来这做什么?”
阿青上前扣手行礼恭敬地问道:“这位大哥,请问可知道,原本在侯府照料马匹的锦师傅,他人现在何处?”
“锦师傅?你是说姜锦那老头吧。”那人思忖了片刻才恍然,反手一指身后的马厩:“喏,在那后面醉生梦死呢。”
阿青眉宇轻颦,有些惊异,拉着我朝着马厩深处寻去,路过七八个马槽了,最终在马厩的深处看到一个瘫软在一堆酒摊子中的落拓的大叔。
他的衣衫比起这府里的恭谨整洁的下人们看起来要褴褛一些,似乎许久没有洗过,头发也有点凌乱,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但眉宇之间,却似乎有着常人没有的锋芒。
他根本没有在意我和阿青,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有人走向他,头都没有抬起来,只是自顾自地单手抓着酒坛喝着。
阿青颦着眉望着他,愣了半晌,方才松开我走上前去,单腿跪下,一把抓住那大叔正要送向唇边的酒壶,轻轻地叫了一声:“锦师傅。”
大叔没有抬头,眼下迷离,一把夺过酒坛,他的力道有些迅猛,硬生生地把阿青都拽得身子一斜,险些摔倒。
但他似乎并不以为意,眼也没抬,只是冷声道:“懂不懂规矩?有事去外面找他们,来烦我做什么。”
阿青望着他,皱着眉,似乎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向我说的那个骑射一流,见识远播的他最敬重的老师。
他怔怔地望着自顾自一饮而尽的大叔,眉宇紧锁,半晌才有唤了一声:“锦师傅……我是阿青啊。”
那大叔听到“阿青”两字,似乎才有些反应,他慢慢地抬起头,迷离的打量着眼前的阿青,沉默了半晌,狐疑地问道:“你说你是谁?”
“是我啊,我是阿青啊,卫家的那个阿青。”阿青双手一把抱住大叔的双肩,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小时候您教我骑射,还叫我识文断字,您忘了吗?”
随着阿青的呼唤,大叔混沌的眼眸中似乎折射出一道异样的光芒,手中的酒坛哐啷掉到地上,洒了一地,伸手有力地紧紧扣住阿青的肩膀,打量了他许久,方才唤道:“郑青?”
“是我,您想起来了?”阿青欣喜地喊道。
那大叔的眼中本是惊喜,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用力,把阿青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心中一惊,急忙冲上去扶起阿青,只见他厉声道:“你这傻子跑回来做什么?”
阿青似乎并不在意,脸上仍是方才被大叔认出时候的欣喜之色,急忙爬起来,跪正身子,深磕一头:“阿青这次回来匆忙,心中惦念母亲,没有先来见师傅,还请师傅不要怪罪阿青。”
“怪你个头,说!你回来到底作什么?”他一把拽住阿青的领口,从我手中扯过阿青单薄的身子。
他若再用点力气,似乎真能把阿青的身子扯散一般。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壮,可是力道迅猛,着实让人心惊,我不由用劲抱住大叔的袖口,大喊道:“大叔,你轻些好吗?你这样会把阿青扯坏的。”
大叔似乎从刚才就没有注意到外婆,睥睨地望了我一眼,皱着眉说:“哪冒出来的丫头?”
“没有事的。”阿青冲我浅浅地笑道,抬手拂开我紧紧拽着大叔的袖口的双手:“锦师傅是不会伤害我的。”
我顺着阿青的意思松开了手,默默地抱着膝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大叔,眼中满是不悦和警惕,生怕他又突然发性,做出什么伤害阿青的事。
那大叔也一直盯着我打量,终于是忍不住开口笑道:“丫头,你似乎很怕我的样子。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我和阿青显然都没有大叔健壮,但若大叔真是方才来时,阿青跟我所说的君子,那我是自然不怕的。”我望着大叔,正色道:“阿青说,以大欺小,倚强凌弱,都算不得君子所谓。”
“呵,好高一顶帽子。牙尖嘴利的怪丫头。”大叔一把松开轻的领口,望着我,却似乎是对阿青说:“你这小子走都走了,又跑回来作什么?怎么?外面也不好吗?”
阿青沉默着低下头,锦师傅转过头,目光凛然地望向他,厉声道:“为何不回答我?”
“走头无路?你到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天生就是块软绵花枕头,什么事情是你忍不了的。”锦师傅的目光如刀子,见阿青低头不语,转过头来望着我:“回来就回来,还带着这么个怪丫头……”
他望着我,目光如炬,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冷声道:“我只问你……”
他突然眼眸轻抬,原本混沌的眸子忽然清澈起来,死死地盯着我,却对着旁边的阿青问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今以后,我是叫你郑青,还是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