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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两人立于小巷深处。
因退朝后众目睽睽,容佑棠再三推脱未果,勉强按捺烦闷之意,率先发问:“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
“明棠,你——”周仁霖又伸手想抓儿子胳膊。
“有事说事,莫动手!”容佑棠敏捷避开, 面无表情道:“方才散朝, 众目睽睽,你却生拉硬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殴打同僚。”
“老子教训儿子, 天经地义,难道我打不得你吗?”
周仁霖理直气壮,压低嗓门质问:“自你回京以来, 四处拜访亲友,连叫不出名字的都亲自登门问好, 独独遗忘了你的亲生父亲!我几番派人递话,你却千方百计推脱, 避而不见。明棠,你未免太不孝了!”
“父慈子孝,父慈排前边儿,慈父方得孝子,周大人,您怎么看?”容佑棠板着脸。
“你——”
周仁霖忿忿呵斥:“孽子, 亏你饱读圣贤书,却连天理孝道都不明白,简直该打!即使从前有些过节,可你嫡母已死,我年纪也大了,周家属于你们兄弟三人,你心里究竟还有什么不满的?”
容佑棠定定神,警惕扫视周围,强压下火气,干巴巴答:“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周大人,今日并未休沐期,你不用忙公务吗?叫外人看见,大成的朝廷命官忒也游手好闲了。”
“怕什么?外人看见又如何?”
周仁霖眉头一扬,相当没好气,昂首训责:“你个逆子,肆意妄为,硬生生把户册从家里挪走、挪到舅舅名下,认舅作父,那些我暂且不追究。但,即使你另造身世,也无法改变瑾娘是我妾氏的事实,退一万步,若论眼下辈分,我是你姑父,仍是亲戚呢。”
瑾娘,容怀瑾,乃容佑棠生母。
容佑棠脸色突变,勃然大怒转身就走!他最憎恶生父嘴上牵扯娘亲,此乃其逆鳞,永生无法释怀的疙瘩。
“哎,站住!”
周仁霖急了,忙抢步追赶,伸手狠拽庶子胳膊,死死抓紧,气急败坏地威胁:“想走?有本事从我身上跨过去,让老天爷睁眼瞧瞧,你是如何忤逆父亲的!”
这条巷子往前走一段,便是繁华闹市,京都各部衙门均分布附近。
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
对方豁出去了耍无赖,容佑棠还真不能如何,险些气个倒仰,再度挣脱,抻了抻凌乱袖筒,怒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父子对视,剑拔弩张。
周仁霖单手叉腰喘了喘,他鬓染霜华,眼尾细纹密布,渐渐发福,昔日风流英俊的探花郎已老去。
半晌
“你回京述职,并无紧急公务,连聊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吗?”周仁霖无奈抱怨,态度软化。他仔细打量多年未见的庶子,满意于对方勤恳上进、政绩斐然,难掩欣慰骄傲——尤其对比至今一事无成的嫡子时。
容佑棠别开脸,冷淡催促:“周大人,请勿强人所难,说吧,你蛮横拦路是何意?”
“咳咳。”周仁霖抬袖掩着,清了清嗓子,威严说:“你在外三年受苦了,政绩尚可,但切勿骄躁,应时刻谦虚自省。听说,与你一同回京的那两个武官已经受到封赏,那你呢?陛下可有旨意?”
容佑棠皱眉,十分不解,困惑问:“我什么?”
“别装傻!”
周仁霖佯怒,开门见山问:“你把喜州治理得不错,任地蒸蒸日上,连跟随的属下都有封赏,你怎会没有?”
容佑棠摇摇头,不可思议地笑了笑,诧异道:“您这话真奇了!陛下的心思,臣子岂能公然议论揣测?封赏与否,全凭陛下圣明裁断,朝廷命官只需尽忠职守即可,邀功请赏像什么话?”
“话虽如此,但依陛下平素性情,他多少会嘉奖你的。”
容佑棠挑眉,反感道:“我年轻无知,却幸得陛下委以重任,已经心满意足,时刻铭记浩荡隆恩,誓死效忠朝廷,从未肖想其它。”
“哎,人往高处走,你我父子之间,且说无妨。”周仁霖凑近了,作苦口婆心状,耳语劝导:“明棠,如今朝局复杂莫测,波谲云诡,那几位主争红了眼睛,将来不知会酿成什么祸。坦白说,虽然喜州清苦,可为父希望你尽快返回地方,继续当知府,扎扎实实沉淀几年,认真修习为官处事之道,待尘埃落定后,你再设法回京,那时才稳当。”
云里雾里的,你什么意思?
容佑棠全程戒备,频频扫视四周,直言表示:“我奉旨回京述职,是走是留,并无选择余地,只能听从朝廷命令。”
东拉西扯铺垫至今,周仁霖终于说出真实来意,叹道:“据悉,陛下似乎有意让你留京。”
“哦?我倒是没听说。”容佑棠收回观察巷口动静的视线,泰然自若。
“你这孩子,又装傻!”
巷子里刮过一阵凛冽寒风,卷得青石板上的积雪打旋儿,寒意刺骨。周仁霖搓搓手掌,冻得嘴唇发白,笃定说:“连我都能知道的消息,庆王势必更加清楚,莫非他没告诉你?”
容佑棠心念一动,蓦然醒悟,暗忖:哦,他八成替人当说客来了。
“唉,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我却没那福气,生了你这任性的孩子,天生反叛,处处与长辈对着干!”周仁霖扼腕痛惜,想了想,殷切地叮嘱:“明棠,父亲不可能害你。记着,假如陛下留你在京,无论如何,切记一定推了!你留京百害而无一利,须知国丈病逝、广平王奉旨奔丧,顺便贺万寿节,至少年后才会之国——到时一山三虎,搏命相争,你便成了庆王最大的软肋,必定遭殃啊。”
庆王殿下……
容佑棠面色不改,神态沉静。
“倘若你们果真情投意合,忍心看他争储落败、郁郁寡欢甚至丧命吗?”周仁霖加了把劲儿,继续游说:“为父所言句句属实,明棠,你一贯聪敏,必能想通,非常时期,水火之局,宁少一事不多一事。皇后孝期已完,庆王年届而立未娶妻,于皇室中着实罕见,正处于风口浪尖,假如你留京,天天往庆王府跑,难免招致流言蜚语,何必呢?”
不得不说,生父提的都是实情。
容佑棠垂眸沉思,半晌,抬眼,眸光明亮,肃穆答:“具体该如何办,我自会慎重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总而言之,你千万别留在京城!我不逼你认祖归宗了,听父亲这一次,就算你是孝子了。”周仁霖一手叉腰、一手扶了扶官帽,万分焦虑,脱口而出一句实话:
“好歹帮一帮爹啊!”
容佑棠顿时了然,大概猜出对方处境,沉吟不语。
“说话呀,别发呆。”周仁霖伸长脖子催促,他被大皇子党胁迫,无法逃避,只能听命行事,急欲摆脱威胁,迫切渴望抽身退步,遂不管不顾,竭力劝说庶子:“常言道,一山不能容二虎,何况三虎?爹是为你好才特意提醒的。明棠,你年纪轻轻,仕途已算得意,别太冒进了,听话,退回喜州再缓几年吧,以免被卷进争储旋涡。”
虚伪,假仁假义,满口为我好,实际上你是给自己打算!
忆起种种往事,容佑棠心头火起,忍无可忍,语调平平说:“你既然知道一山三虎争斗的凶险,为什么还敢一脚踏两船呢?不怕船翻了?”
“你……”
周仁霖愣了愣,继而震惊,瞠目结舌,仓惶左顾右盼,目不转睛审视庶子,避重就轻,含糊回应:“你先管好自个儿。”
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
容佑棠坚信生父正设法摆脱大皇子、不愿继续效忠,逐渐夺回主位,淡漠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那事儿,三五年前或许无人知晓,但如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少胡说八道!”
周仁霖狼狈语塞,无言以对。他眉头不展,喘着粗气,片刻后,猛地一摔袖子,戾气十足,眯着眼睛打听:“外头是否有谁议论我?”
“周大人心知肚明,何必询问?”容佑棠反问。
“哼。”周仁霖扯着嘴角弯起,冷冷道:“我确实知道一些,不过,那几位皆不足为惧。虽然皇后和国丈相继去世,但威望永存于大成,我、我不怕,大不了一块儿死!”
困兽之勇,更不足惧。
容佑棠暗中摇头,内心五味杂陈,面上却不显,深感疲惫,平静道别:“周大人,我尚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告辞。”语毕,转身迈步。
“慢着!”周仁霖立即阻拦,张开双臂挡住去路,仿佛拦截救命浮木似的,神态近乎疯狂,夜不能寐的眼睛泛红,缓缓道:
“以上一件,是为其一,你仔细考虑考虑。其二,你不认父亲,连兄长也不肯认吗?明杰在翰林院苦熬三年,至今未能挑上庶吉士,无法谋取好缺,你是侍讲学士,有权参评,何不拉一把他?你们可是亲兄弟!”不等庶子开口,周仁霖又说:
“假如你听话,我可以将你娘亲提为贵妾。”
“够了!”
谁稀罕?
——平南侯尸骨未寒,以周家的乱象,容怀瑾清静长眠才是上策,提贵妾并无好处。
容佑棠难以自控,瞬间暴怒,目光如炬,从牙缝里吐出字说:“阴阳两隔,逝者入土为安,周大人竟然拿逝者做文章?”
总算捏住你的七寸了!周仁霖微笑,掸掸袍袖,慢条斯理道:“本官处理家务事,谁有理由阻拦?”
容佑棠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夜间·庆王府
“简直荒唐!”赵泽雍一声断喝。
“周、周大人也太过分了。”郭达叹为听止,顾及容佑棠在场,他艰难忍下许多批评。
“虽然荒唐过分,但他确实有权处置家慈名分……以及我的衣冠冢。”容佑棠长叹息,透骨酸心,难掩低落,深吸了口气,勉强镇定道:“毕竟在周家生活十几年,我们母子的存在无法抹除,那是不争的事实。”
“无非大殿下他们怕容哥儿补缺户部要职,所以命令周大人威逼罢了。”郭达直言不讳。
赵泽雍略一思索,凝视容佑棠,低声问:“此事必须尽快解决,小容大人,你是想自己动手?还是本王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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