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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古物,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应该是哪位已故修士的本命法器,上头有一点道心的气息。但看得出原主修为不高,不超过筑基中期。
死筑基的破烂遗物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在海里浮尸的濯明却缓缓地直起身来,乱窜的眼都退回了原位。
一条藕带蛇似的从海水中钻出来,抽走了那面铜镜,灵光闪过,镜中映出模糊不清的地图,周遭海水似乎也被惊动,打起了细小的漩。
王格罗宝道:“我们南蛮见识少,三岳正根的仙尊给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大宛舆图?”
“当然不是,大宛舆图岂是一个筑基背得动的?赵隐都没这个资格——再说原稿早让南圣毁了。”濯明整个人几乎凑到了铜镜上,刚疯完,他短暂地正常了一会儿,“据说赵隐曾掉进过舆图里,将一部分融入了自己道心里,这应该是顺着他们宗族道心传下来的。”
“啧,别人传家宝至多是珠翠器具,他们家是道心,”王格罗宝笑道,“了不起,不愧是玄隐大姓。”
“姓赵的这一支人,混成玄隐四大姓,全靠能生,族中子弟黄鼠狼下耗子,别说自己摸索道心,肯去外面搜罗的都是难得有出息的。他们那帮废物筑基,人人都带点祖宗的痕迹。”
说话间,铜镜的镜面上多出一枚莲花小印,印记散开,铜镜随之化作了一把渣滓,被藕带上长出的嘴一口吸了进去。
濯明砸吧了一下嘴:“啧,鸡肋——就找到这一个?还有别的吗?”
“有很多。”
王格罗宝吹了声哨子,几个蜜阿族的修士应声将一个大箱子担了过来,里面堆满了各种仙器。放下的时候“哗啦”一声,箱子装得太满,仙器掉地上不少。
这里头每一件东西,都曾是一个修士生前以性命相托、心意相通的本命之物,死后就和他们出身显赫的无名主人一样,废品一样地将就在一起,被他们视作“邪祟”和“南蛮”的下等人随手乱翻。
“舆图的传说听来真是离奇,”王格罗宝道,“灵脉的倒影……那不就是灵山的倒影?而且这影还不服‘管教’,出世就想跑,晃一晃就会动摇灵山根基,好像灵山的影子给那个‘红眼余’寄生了。”
濯明眼皮也不抬:“这有甚稀奇,人有影子,灵山就不能有影子吗?灵山比你想象得龌龊多了——先圣所立,万民所归,呸,世上所有的冠冕堂皇都卑鄙,越伟大越脏。你蜀的凌云山和南海秘境不也一个鸟样?”
王格罗宝感觉他话里有话:“等等,你是说,当年被南圣毁去的‘舆图’,很可能跟南海秘境一样,也是个秘境?”
“几千年前的老黄历,我怎么知道?”濯明扒拉着箱子里的仙器,“史书上又不会记不光彩的事。”
说着,他挑挑拣拣,嗑瓜子似的挑品相好的道心“吃”,一边吃还一边点评。
“赵家人入的道真单调,除了一小撮工具似的丹器道,都跟着赵隐跑。接祖宗道心不过脑子,难怪赵隐一死就树倒猢狲散。”
“这个不一样……呸,这个是死于走火入魔的。”
“这个也……嘶,他们家血脉里有什么缺陷吗,只能选这么几条道心,选其他都走火入魔?”
“不和族人走一条路的,我建议你不要尝。”王格罗宝懒洋洋地往箱子上一靠,“那种啊,除非家世背景过硬,自己又有本事,否则在族中必定是被边缘化的,能有什么好资源?”
濯明一边吮吸着遗物上的道心,一边分了一只眼睛给他:“你又有道理了?”
王格罗宝便笑道:“古往今来,好奇心重、喜好新东西的人群都是散沙,还不够他们自己内部起争端的。像赵氏这样千年的大族,旁支遍布五湖四海而宗族不散,必是极端抱团排外的,族里掌权的一定都是墨守成规的老僵尸。老僵尸只喜欢小僵尸,胆敢叛逆的都得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濯明冷笑道:“嚯,驾驭南蛮的经验之谈。”
“不错,这就是为何我蜜阿族三岛上,绝不许那些喷汽的铁怪物工厂进驻;除了自卫的火器,绝不许那些难看的铁家伙破坏我族祖宗规矩。”王格罗宝起身道,“镀月金居心叵测,腾云蛟扰乱风水,修翼人谄媚地跟在楚人宛人屁股后面拾人牙慧,富贵人家皆以在大宛金平有亲友自夸,数典忘祖……简直该杀,你听。”
王格罗宝说到这,忽然亮出嗓子,用悲怆的古蜜阿语唱起悼亡曲。
不光修翼人爱唱,蜜阿人更是人人一把好嗓子,而且很少独唱,他们讲究“闻人歌,必相和”,哪怕小两口求爱唱情歌,路人听见了,也得帮着“嘿嘿”几嗓子。
岛上的蜜阿修士听见他的声音,不管正在干什么,都停下了手里的事。
“拾起我兄弟的骨,还给美丽的珍珠……”
随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气氛渐渐变了。
一开始悠长悲伤的悼亡曲开始杀气腾腾起来,蜜阿修士们唱到重音,便用手或脚重重地拍一下地。
珍珠啊,请不要哭泣。
咚——咚——
织一双手套吧,让我举起兄弟的刀。
咚——咚——
所有人都像给歌声共振了起来,渐渐的,他们集体转身,面朝北方——西大陆的方向。
哪怕是一句蜜阿语也听不懂的人,也能通过这些人的表情猜出歌声里的悲愤与仇恨。
领歌的王格罗宝轻易搅起了蜜阿修士的情绪,似有意似无意地低头和濯明对视了一眼,那双异色的双瞳里不见半点火星和激愤,反而含着得意的讥诮,仿佛在显摆:你看,不是我妖言惑众,这就是民心。
濯明板着脸,又慢吞吞地消化了一个仙器上的道心,心说:早听说驭兽道容易出王八蛋,果不其然,这小子可真不是东西啊。
忽然,濯明住了嘴,将神识沉入千心百道的藕里,他发现自己方才囫囵吃着玩的“鸡肋”逐渐拼出了一张能辨认出来的图。
这一支赵家人来自南宛沽州与宁安,而宁安距离金平不过百十来里地。
这拼出来的舆图,好像恰好是宁安金平一带。
濯明缓缓瞪大了眼睛,脑袋上下颠倒着转了一圈,他嘴角拉到了太阳穴。
相传……世上最繁华、最令人向往、毫不费力便能引领整个大陆潮流的金平城,龙脉可不太结实。
那里还有开明陆吾的老窝。十几年来,大宛因开明司,国内“邪祟”几乎被肃清,四境让天机阁那姓庞的狗整治得铜墙铁壁一样。其他三国苦陆吾久已,偏偏又不敢像财大气粗的南宛一样,将大量民间修士收作外门。
如果他们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跳过边境,直抵金平……
三大灵山是觉得诛这么多年肃不清的“邪”重要呢,还是将不守规矩的南宛拉下水才是当务之急?
金平好像还有一棵烟云柳的根。
“老王老王,快别在那领唱嚎丧了,”濯明从海里探出头来,“南海这一回,四大灵山有再多成见,估计也会设法捏着鼻子合作,联手追杀我等邪祟。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玄隐山潜修寺,云上。
奚平守在大长公主留下的屏障外第九天,被镇山大阵震碎的胸椎和肋骨已经自己长好了。
端睿的屏障只是隔绝外界干扰,并没有下多大力气,也绝不会比镇山大阵难闯,以奚平现在的修为,想破开其实不难。
但端睿离开的时候,只是淡淡地看了奚平一眼,像是在说“你来得正好”,没给那屏障做任何加固便飘然而去,回主峰忙自己的去了。
道心是一条不归路,道心一旦落成,就再不能碎,心碎则人废。
筑基修士道心初成时,境界不稳,是最脆弱的。哪怕奚平恨不能立刻闯进去,像小时候一样撒泼打滚,质问出一万句为什么,此时也只能替大长公主做个省事的守卫。
奚平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山顶一块石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到了第九天傍晚,山顶的灵光与红霞忽然汇聚成一线,往周楹闭关处去了,紧接着风中送来一声轻响,是端睿留下的屏障碎了,里面的人要出关了。
交叠的光影在奚平的眼珠上滑过,他眼睫倏地动了一下,如梦方醒。
然而下一刻,他不等见周楹,突然起身掉头就走,好像慢一步会撞见鬼。
再一次兜头被镇山大阵拦截,奚平才慌里慌张地想起从芥子中拿出弟子名牌,近乎仓皇地滚进了玄隐山内门。
升灵撞“门”上的动静能让潜修寺的祥瑞们集体掉毛,周楹自然听见了动静,但他毫无触动,好像窗外只是飞过了一只莽撞的鸟。
他睁开一双全新的眼,看山看水皆如天地,吵闹的声与色划过五官,再不是烦扰。
开明司和陆吾等他回复的信已经攒了一打,周楹没管,他的目光落到了端睿留下的字条上。
端睿殿下写道:我无法为你引路,此道你须自己摸索。
周楹毫不意外,拍散了字条,他从随身的芥子中取出一个锦盒。
入潜修寺之前,他将芥子里的东西清空了,连转生木在内,都丢给了白令保管,随身带的只有这么一件东西。
盒上的锁叫做“扪心锁”,只是个开窍级的常见仙器——跟凡人的“密文锁”道理差不多,对上密文才能打开,只是稍微多些花样。
抹过锁头,那盒子上便显出一行字:清净道之道心至诚,绝不自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周楹:“嗯。”
盒子上旧字便应声消失,要对的密文冒出来:清净无情道其实不在所谓“灵山三千大道”之中,是不是?
周楹一顿,随后他轻轻弹出灵气,将所有字抹了,只留下个“是”。
密文渗入仙器里,“咔哒”一声,扪心锁解除,锦盒打开了。盒里是一打厚厚的字条,足有成百上千张,都附着灵气。
周楹没有动手翻,随着七情封闭,他似乎连好奇也消失了。其中一张字条却被预留的灵气卷裹起来,活了似的自动弹出来落进他手里。
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端睿不会指路,不妨试试找到心魔种,借此打磨道心。”
周楹看完,纸条就自动灰飞烟灭,他耐心地等了片刻,见盒子中没有第二张纸条飞出来,便平静地将小盒扣好,重新收回芥子。
走到窗边,周楹眺望玄隐内门方向。
筑基后,他那本就让人烦心的灵感比先前高了百倍有余,如果入的是其他道,能在睁眼时守住灵台清明就不容易,无心莲估计就是那时候彻底疯的。
清净无情道却刚好能让人六感中流过的一切都变成过眼云烟,让那过于尖锐的灵感彻底变成一件工具。
周楹一眼就“看见”了玄隐三十六峰弥漫的淡淡魔气。
无渡海心魔已死,世上只剩下周坤偷出来的那一颗,当初藏在了无渡海里,被三大长老不知不觉地带走,直接导致了前任司礼赵隐殒落。
心魔这东西,说厉害确实厉害,不管升灵还是蝉蜕,沾上一点,不死也得脱层皮。但它同时也很“弱”,一旦被人警惕察觉,很容易就露出形迹,玄隐大能们每天查验身心,又不是稀里糊涂的凡人,竟在赵隐死后八年都没将那颗藏在玄隐山的心魔种找出来……这不合常理。
周楹客观且不带丝毫评价地思量着:所以当初跟着三长老上山的心魔种,一定寄生在一个众人都以为不可能的地方。
周楹将目光投向了玄隐主峰,特殊的眼睛让他能看见隐藏在主峰上的劫钟。
这传说中逢邪必诛的镇山神器没有发声,但每时每刻都在无风自动着,像耷拉着眼皮,随时张嘴噬人的凶兽。
周楹拍出一封“问天”,询问端睿大长公主自己能否上主峰修行一阵。
这时,窗外又飞进一封白令的信,周楹挥手按下,跟其他信一起扔在角落没拆。
开明和陆吾一干凡俗琐事,他已经没兴趣了,替仙山料理而已。仙山既然还没有吩咐,他也就懒得看,白令自行处理即可。
菱阳河中刚驶过一艘喷气的“金平一日游”小船,被惊散的鱼群重新聚拢起来,嘴一张一合地吃着水底的藻。
突然,水底稀疏的水草中冒出了一截奇怪的藕带,几条眼神不好的鱼被吸引过去,淡淡的血迹弥漫开。
然而菱阳河中到处是人留下的污迹和蒸汽船喷出的泡沫,那一点血迹很快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