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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山脉距离南蜀西海岸尚有八百余里,全是灵兽场的地方。
灵兽场背靠灵山,三面环海,大得远超赵檎丹想象。
名义上的管事人很少过来,只定期拿神识扫一扫。赵檎丹用灵相面具把自己变成了个百乱民,跟着黎满陇混进了灵兽场。
“赵小姐不用担心,修士老爷们分不出我们谁是谁。”黎满陇说道,“也没人会仔细看我们。”
其实赵檎丹自己路过水边也不敢随便照,虽然不忍评价,但实事求是地说,百乱民还没有剃了毛的猴儿像人。
大型的水生灵兽环绕主岛,栖息在周遭海域,歌声与涛声不分彼此。
陆地上,靠南一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雨林,一路绵延到凌云山脚下,中间夹杂着大片的沼泽湿地与内陆湖,靠北则是草原。
此起彼伏的咆哮与尖叫一波又一波,有点吓人,赵檎丹听见呼啸的风声,一抬头,见一遮天蔽日的巨型飞禽掠过,足有十丈余长,鸟身擦过古木树顶,将枝叶间存留的水珠全打了下来,原地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那是西风郎,这只是幼鸟,还没长成呢,有点调皮。”黎满陇背着手悠然道,“西风郎个子大,但性情温顺,熟了以后甚至愿意载人上天,因此都是散养的……啊,这群倒霉鬼。”
话音没落,他们又路过了一片小山丘,山丘上有许多小孔洞,涌动着一股特殊的麝香。人一经过,每个孔洞里都钻出一颗百乱民的脑袋,“滴溜溜”地乱转。
赵檎丹:“……”
这是要吓死谁?
黎满陇喉间发出两声尖啸,脑袋们听了,就齐刷刷地原地转了一整圈,露出真容——是一帮大眼猴,咧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这些猢狲叫‘障眼猴’,能模仿周围活物的长相。有时你看到什么灵兽或者人举止有异,再闻见这股麝香气,多半就是他们逗你玩呢。不过这些猴儿虽然没事喜欢吓唬人,也有预警的用处,散养区的灵兽进不去封闭区,要是看到障眼猴变成了什么凶兽,我们就得留神了,多半是哪里的法阵又破了,有危险灵兽跑出来了。”
紧接着,他们又碰上了地下穿洞的灵蛇、喷出一个又一个梦境的蜃蛙、会突然长腿上岸的知鱼……许许多多赵檎丹只在书上看过的灵草灵兽,一路走来目不暇接,叫她一时忘了自己此时可怕的相貌。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有百乱民兴奋地高声呼哨,顺着哨声看过去,见不远处有头水牛一样大的灵兽,一双巨大的角圆月似的弯在脑后,胸脯挺着,四肢修长,优美得不可思议。它通体漆黑,站在林间,就像一个曼妙的剪影,见人也不怕,致意似的朝他们一点头,才缓缓踱走。
“好漂亮,那是什么?”
“是玄羊。”黎满陇怕惊着什么似的,轻声说道,“南蜀三祥瑞之一,它们不接受豢养,不认主,自由自在……我们也很少能见到,托小姐的福,近来必有好事发生,心想的都事成。”
赵檎丹礼貌地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当年他们那批人入潜修寺的时候,也有青鸾白鹿相迎,前辈管事们也说是“祥瑞”,最后没见谁飞黄腾达了。反倒是刚入秋,潜修寺就炸了,年底金平南郊一场大火又差点把大宛烧糊,后来又是……
她心头掠过阴影,遂飞快地拽回思绪,以防扫了自己游兴。
又往林深处走了一段路,赵檎丹感觉到了附近有很强的法阵。
“再往里就是封闭区了,这里是走地兽区,圈在里面的都是危险灵兽,小姐请勿随意靠近。我们这里伺候它们的人,必须严格在固定的时辰,走固定的路进去喂食收拾。法阵好的时候,可以阻隔人的气息。尽管如此,还是要打上十二分的精神。那些畜生发起狂来,半仙都难以抵挡,我们啊,一旦碰上……嘿,轮到谁进封闭区,走之前都会跟亲朋好友告个别。”
赵檎丹心里一紧,正想说她可以帮忙对付,便听黎满陇又缓缓地笑道:“那段时间可太美好了,同谁有什么龃龉都会自动消散,感觉人世间海阔天空,吸一口晨雾都是香甜的,这等好事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占着,让年轻人们熬资历等着去吧。”
赵檎丹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满陇又告诫她道:“此地已在镇山大阵范围内,赵小姐不是凌云山的人,记着太岁嘱咐你的,万不可随意动用灵气。你的转生木也别随便拿出来,如需给他老人家传信,只管告诉我。”
奚平没有一起跟来。
这灵兽场,赵檎丹进得,他进不得。因为半仙无真元,不截留灵气,只要赵檎丹不主动画符使仙器,戴好了灵相面具,她可以像凡人一样。
升灵高手却不同了。
上次奚平只是筑基,再加上三岳山鱼龙混杂,才能让他混进去。如今他已经升灵,就好比是个几千斤重的巨人,“仿品”纵然能遮住他的气息和灵相,他“重量”也还在那摆着。除非凌云山的镇山大阵裂成当年三岳那熊样,否则他一脚踩进去,搅动的灵气立刻能把凌云的镇山神器招来。
“你且安心住一阵,看上灵兽场什么东西直接拿,不用客气。”临行前,奚平对她说,“然后等。”
“等什么?”
“等镇山阵动荡,凌云仙山灵气外泄。”奚平笑眯眯地说道,“一众邪祟都到齐了,仙山要是再没点反应……那它也太不行了。放心,要真那样,到时候我会‘提醒’它的。”
这资深搅屎棍子的发言听得大小姐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道:“那多、多谢前辈?”
“在此之前,你可以继续打磨道心。”太岁说到这,人又正经了起来,摇身一变,他又成了神秘的升灵前辈,“你道心发自本心,一切都得自己摸索,不像那些直接从师长那里抄过来的……我过去有一个朋友,道心足足打磨了一个甲子带拐弯呢。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和这些南阖人们讲讲,他们只会听不会说,不会乱问问题扰你心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服,但对你有好处。”
好处是不假的,这里灵气充裕堪比潜修寺,外面千金难买的珍贵灵草野菜似的满地都是,她可以随意取用调理经脉,就是跟百乱民说话有点困难。
除了黎满陇和少数几个人能连比划再结巴地简单沟通,绝大部分的百乱民都不太能说话,他们彼此间用高低不同的啸声沟通,外人听不出门道。
黎老是整个灵兽场的无冕之王,每个百乱民见他都会停下来致意,低头让他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这些百乱民男女老少很难分辨,身体都是一样的蜷缩,声音都是一样的尖利,以看不出颜色的破布遮体。只有非常仔细地对比,才能看出女人的头发稍多几根,薄皮包的骨头细一些。
“女子住这边,我叫她们给你提前收拾出房舍了,招待不周,小姐不要见怪。”
“哪里,黎老客气。”赵檎丹其实早做好了住牛棚的准备——也没什么,半仙身上是可以不染污渍的,她没有洁癖。筑基连经脉重塑都得挨,住的地方差点怕什么?
谁知那屋却让她吃了一惊。
蜀南部气候温热,一年到头不用封门窗,屋里采光很好。窗户上挂着防蚊虫的艾叶帘,尾端都打成了精致的小荷包形状。墙面地面一尘不染,茅草床上搭着条手编的雪绒草毯子,也不知是谁那么有心,在窗口放了一束与雪绒草同色的鹅黄小花。
百乱民们知道她不是同类,怕她嫌弃,都远远的避着偷看,不敢过来。
黎满陇用古南阖语指着那束花说了什么,大概是夸赞,说了好几遍,才有个身形纤细的百乱民带着几分扭捏跑来,伸出头给黎老拍。
她五官骇人地往中间收缩着,脸上好像凭空多出个坑……那是百乱民可怕的笑容。她匆匆跑过来,朝赵檎丹行了个如今只能在书上看见的南阖古礼,不待还礼,又溜走了。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赵檎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困在了妖怪躯壳里的南阖少女。
“黎老,”赵檎丹忍不住道,“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们跟我以前听过的传言很不一样。”
“传言不假,我们这些被灵山抛弃的人无法做人,多数人活不过二三十岁就夭折。近半数人生来痴傻,也有本来不痴的……后来发现不痴傻过不下去,也只好随了俗。是魏老板给了我们活路,太岁把我们聚在一起,只要有路,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的。”黎满陇道,“不然谁还记得故国乡音啊。”
南海仙岛上,西王母按住琵琶,古阖之地的余音消散。
她出了会儿神,似乎在等虚空中传来回响,然而没有。
西王母叹了口气:“回来了,怎么样?”
广安帝君凭空冒出来似的落在她身后:“以我的修为突破不了,这岛周遭法阵堪比灵山镇山大阵,海底铭文闻所未闻……抱歉。”
西王母摇摇头:“我听过一个传言,说南蜀三岛与主岛之间其实是相连的,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海水盖住了,底下其实有一条凌云山绵延出来的灵脉……莫非所谓‘南海秘境’,就是那条灵脉?”
这时,一个异常温柔低沉的男人声音传来:“不错。”
“谁?!”
广安君一道剑气已经朝海上飞了出去,却打了个空。
只见海上浮出了一个人影,剑气将海水劈开一条深沟,却没能伤那虚影分毫。虚影朝两人行了个南阖古礼,用不太流利但很真诚的阖语道:“在下王格罗宝,此番准备仓促,招待不周。方才被殿下一支琵琶曲勾起万千思绪,不请自来,并非故意偷听,殿下见谅。”
西王母淡淡地说道:“丧家之犬的亡国曲罢了。”
“蜜阿同病相怜,”王格罗宝叹道,“这些年我族人的处境,二位想必也有耳闻,我族人入玄门的门槛越来越高,且除丹、器二道之外,几乎无路可走。不是丹器二道不好,只是他们都需要神识凝练、灵感敏锐,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建树的。况且这二道都不擅斗法,久而久之,我族在灵山越发被打压。凡间排挤蜜阿族人之风也愈演愈烈,我们族人在主岛已无容身之地。”
西王母与广安君对视一眼,没想到王格罗宝这样直白。
西王母问道:“这么说,道友背后有凌云山的蜜阿族人支持?”
“不错,我本是人间行走降龙骑出身,因寻到的道心不在丹、器二道中,灵山不许我筑基,”王格罗宝说道,“族长师叔抗争不过,令我假死脱身,倾全族之力供我修行,方才成就我如今升灵。”
“道友必是天赋异禀。”
王格罗宝摇摇头:“不敢,侥幸,我继承的道心来自我凌云山老祖天波真人。”
王格罗宝说着,身形化作轻烟,扶摇而上,声音在诸岛上空响起,落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呈现出不同的语言:“多年来,天波老祖道心散在南蜀群岛中,护国安民,不曾出世。他老人家乃是修翼蜜阿混血,当年就是通过他,我们两族才团结在一起,扫清诸邪,落成凌云山。老祖宗无尘归去前留下密信,若两族和乐,他道心永不出世,若有朝一日两族分裂……继承他道心者可以找到凌云山海底秘境,庇护族人。
这本该是我的宿命,可打开秘境需蝉蜕修为,修翼人却已经要迫不及待地将我们赶尽杀绝。在下这才觍颜请来诸位道友助拳。秘境中所有资源,蜜阿族愿与诸位共享。王格罗宝可与诸位立下心魔誓!”
这时,海底深处的无心莲上,所有眼睛同时睁开,濯明倏地从藕带里冒出来——有人动了转生木,果然有人在随时联系太岁!
“抓到你了。”
以此同时,奚平真身将纸条揉碎,分别传信给了陆吾和黎满陇,感应了一下,转生木的种子已经藏在灵兽的饲料中,穿过一些灵兽的五谷庙,落在了凌云山的角落里。
而此时,赵檎丹已经在灵兽场里住了十天。
一开始,她时常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咆哮惊到,也没法和百乱民交流。过了没几天,黎满陇教百乱民们说古南阖语的时候,赵檎丹悄悄地走了过去。她就算披了百乱民的灵相面具,举手投足间还是很不一样,众人一眼将这异类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挪出一片空地给她,自惭形秽地不敢靠近。
黎老教了一句话,连跟读声都低了。
却听赵檎丹大大方方地跟着说出了声——南阖灭国,语言早没人用了,博学如赵檎丹,也是年幼时图好玩学过一点,只能连蒙再猜地听个大概,说得更是大舌头。
黎满陇面不改色地纠正了她发音,赵檎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像笨拙的幼儿,又朗声学了一遍。百乱民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口舌伶俐的修士小姐学起话来也磕磕绊绊,时常忘词卡壳。
第二天,就有一些胆大的年轻人放开胆子,跟着她一起念。
第三天、第四天……
渐渐的,百乱民们开始习惯了这个学得最大声,说错最多次的声音,忘了她是异类。黎老突然问个问题她反应不过来,会有人偷偷戳她比划,听到她犯很好玩的错误,百乱民们的五官就会一起凹进去,前仰后合地哄笑。
修士小姐周围的空地渐渐消失了。
她还是不大能分辨出那些高高低低的呼啸声,会试着现学现卖,用刚学来的南阖话跟百乱民们交流,常常驴唇不对马嘴,众人便又会善意地笑她。
带着灵气的夜风拂过她的经脉,赵檎丹那因没有传承而总觉得不太坚实的道心,忽然就在百乱民们那乍一听有些凄厉的笑声中定了。
人生而不同,有人天生含金勺、有人襁褓丧考妣;有人心有九窍、力能扛鼎,有人天生残疾、缠绵病榻;众生有男女之别、强弱之别、灵愚之别、资质分三六九等……然而那又如何?
体弱多病就该躺在床上等死吗?贫贱出身就得终身贫贱吗?女子妇人就该纹上奴印,做个身不由己的筹码配给人下崽吗?
她要这世上每个人都能为了成全自己活一遭,哪怕这一生到死拼尽全力,只是挣扎着保持人形。
就在这时,地下突然雷鸣似的响起隆隆声。
原本嬉笑的百乱民们陡然紧张起来,周遭无数灵兽发出不安的低吼,一种名叫“月光鸟”的灵兽集体上了天,排成了个三角形。
赵檎丹蓦地起身,扣了个手诀——月光鸟她在典籍上看过,最是有灵性的一种鸟,能预知危机。
“稍安勿躁,”黎满陇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百乱民们查看各处灵兽笼和法阵,“赵小姐跟我来。”
赵檎丹连忙跟上,见黎满陇回屋后仔细查看了周遭,从床后面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有个赵檎丹十分眼熟的机器……
正是南宛这些年才刚兴起的“新鸿机”(注)。
原理赵檎丹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东西既不是仙器,也不是降格仙器,完全用凡人手段,却能将文字编码后,从一地传到另一地。
机器上传来了一张纸条,黎满陇拿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密文本对照片刻,将编码的文字译了出来,写道是:时机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