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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余家湾县。
余家湾位于陶县东北、峡江上游一点,夹在群山之中。
打从高处放出目光,全县看不见几块平地,有十亩地够凑个镇。当地人去邻居家借根葱可能都得爬上几十阶,线一样细且蜿蜒的山路沟通四方,看得人心惊胆战,风一吹就会断似的。人们大多会在房前屋后搓出几块空地,见缝插针地种点口粮,生计则主要靠两矿:余家湾西边是铁矿,依矿有一大圈熔金厂,据说大楚三成的镀月金都是出自此地;靠北则有一大片青矿山,开成了梯田,每年出产大量灵药。
世上除了劫道绑票和搞邪术,比熔金厂和青矿田再有油水的行当实在不多了,余家湾就是这么一块乌烟瘴气的宝地。
余家湾西南角上,有座比其他山头高出一点的小山,叫做“寿星峰”,也不知谁起的缺德名字,仿佛暗示着什么——此山是个秃顶。
约莫是风水有点问题,这寿星峰没事老挨雷劈,隔三差五一场火,半山腰以上烧得坑坑洼洼的。巅上还有个破庙,只剩焦黑的残垣,门口挂着的破幡黑乎乎的,风一吹就“呜呜”响。附近村民会绕开这里,尤其晚上,都说破庙闹鬼。
此时夕阳已经沉入群山之中,晚风有些凉了,一个背着大木匣的年轻人独自沿着长满荒草的石阶走上来。
年轻人摘下漏孔的破斗笠,抬头看了一眼那破庙上的匾,徒手在半空中画了几笔。灵气在这人指尖搅动起来,一枚没有载体的符咒成型,利落地飞了出去,只听“哗啦”一声,眼前的破庙好像水中月,一下被符咒撞碎了,焦黑的院墙尽去,露出一座颇有西楚风情的小楼来。
小楼门口站着一对三尺来高的侏儒半偶,也不知是真双胞胎还是后天给雕琢成了一个样,他们吐着蛇似的细长舌头,垂涎三尺地盯着来客,齐齐叫道:“客官来啦,客官里面请。”
这居然是一个专门接待修士的驿站,还挺傲气——西楚不少暴发户会用丹药和灵石灌个几十年,把灵窍灌开,那些人不修行,开灵窍纯粹为延寿驻颜,符法铭一窍不通,比凡俗还凡俗,小楼外裹着个障眼法,得有能耐破开才能窥见真容,摆明了是不欢迎这种假修士。
“半偶要打赏灵石。”年轻人——魏诚响耳边响起奚平的声音,“你多少也给点。”
魏诚响进门画符已经觉得浪费灵石:“不给,此地民风不正。”
奚平笑道:“不怕他们给你饮食里加料?”
魏诚响一低头,假装没看见半偶的脸色:“没钱,药死我也不给。”
这铁公鸡进去找了个黑灯瞎火的角落坐下,将装银盘彩的大木匣放在身边,那玩意又笨重又占地方,很快招来旁人侧目。她也不在乎,让奚平帮着她把看不太懂的楚文菜单通读了一遍,记住不少字,点了套最便宜的面。
专门招待修士的驿站中,一般饮食都会加灵草,便宜的没有,纯果腹。没捞到赏钱的半偶看出这是个穷酸,便翻着白眼道:“先给钱,本店只收灵石。”
“半钱四等青矿。”魏诚响点着菜单上不熟悉的楚文,皱眉抱怨道,“怎么不去抢?”
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下摸出个药铺里用的小秤,从一块指甲盖大的劣等青矿上徒手抠下来点碎屑,一称,不多不少,正好半钱,小心地拢进纸包里递给半偶:“喏。”
半偶:“……”
奚平:“……”
在抠门这方面,庞文昌都得甘拜下风。
半偶回过神来,抢走纸包,骂骂咧咧地走了。
“魏老板,”奚平叹道,“你好歹也是吃蓝玉入的道。”
“年少无知,你也不指点我。我当年要是清楚蓝玉什么价,烂成花瓜也不用它。”魏诚响还在肉疼,“前辈,你约的人哪见不行,非得上这么贵的地方来?”
要是她自己,一兜子馕够啃到东衡了,这顿饭钱能买一车面!
“对方点的地方,是个金贵人,谨慎得很,不在自己地盘上不露面。”奚平慢悠悠地说道,“赵家余孽是在余家湾上的岸,咱们混进东衡还得靠他们,正好也顺路。”
魏诚响便问道:“什么人?”
奚平:“听说过‘虫师’吗?”
魏诚响闻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在小店里忙忙碌碌的侏儒半偶。
走南闯北,她当然知道什么叫“虫师”——那是一种特殊的炼器道,用的材料不是灵兽灵石,而是活物。
邪祟长期在一个地方窃天时,会影响周围凡人,特别是孕妇和小孩,新生儿往往畸形,幼儿也会生怪病,要是放着不管,不久就会夭折。便有一种偏门将这些半死的孩子制成半偶,做得好的半偶甚至一出世就带着修为和神通。
因为这种半偶又叫“螟蛉半偶”,所以这种炼器师人称“虫师”。
使活人炼器损阴德,虫师这一行当中讲究很多,头一样,就是不能故意害人,只能用“阳间鬼”,也就是被邪气侵染的必死人。一方面,虫师把必死的人捞回人间,生死肉骨,一方面这些半偶又只能靠吃灵石活,往往被人当成昂贵的奴隶作践,生不如死,就像奚悦小时候那样。所以也很难说虫师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他们老跟各路邪祟勾勾搭搭,在名门正派眼里都是一丘之貉。
魏诚响心里一紧,想起她在陶县小孩身上发现的满月痂:“怎么?”
“你上次说过以后,我就在附近留意了一下,发现陶县来了不少虫师,”奚平说道,“银月轮过处寸草不生那劲儿当时就让我想起窃天时,我怀疑他们都是来找‘材料’的。”
魏诚响:“可‘窃天时’不是要长期影响吗?”
凡间灵气本来就稀薄又不均匀,哪怕银月轮一口气将整个陶县抽干了,天上又没盖,风很快也会把别处灵气吹过来,除了地里脆弱的秧苗死了不好复生,凡人应该不那么容易受影响才对。
“我不知道……来了,你问他。”
奚平话音没落,魏诚响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松香,随后她眼前一花,一个人好像凭空出现,落在了她对面。
这人戴着手套,身上穿了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锦袍,隆重得有些古怪。人长得高挑、骨架舒展,五官无一处不精雕细琢,组合在一起却不知为什么……不太好看。
挑不出毛病的那种不好看,盯久了还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原本要给魏诚响上菜的半偶一见来人差点跪下,掉头就跑,不敢把加了料的饭菜往上端了。
来人朝魏诚响一笑,五官好像分了家,笑起来只有嘴动。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出声雌雄莫辩:“幸会,姑娘,代我向你背后那位蛇王殿下和‘太岁星君’问好。”
魏诚响一挑眉——已经很久没人一口道破她身份了。
“好,”奚平道,“你也代我向这偶背后的‘没心没肺’先生问好。”
魏诚响吃了一惊,偷偷问他道:“这是假人?他就是楚国最神秘的虫师步之愁?”
“淡定点,”奚平道,“他来野狐乡大集淘东西,还得给蛇王仙宫交保护费呢。”
魏诚响:“……”
她猜得出蛇王仙宫里渗透进了大宛官方势力,而且似乎与这位太岁前辈关系匪浅,便冷冷淡淡地朝那人偶一点头,依言客套了几句。
那人偶便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错,我们都是为着银月轮留下的‘阳间鬼’来的。”
魏诚响眼角一跳。
人偶道:“银月轮戾气深重,它扫过的地方会变成‘月影’,起码半年之内,周遭灵气流不过去,到时候三岁以内的娃娃怕是都得变成‘娃娃’了。”
魏诚响脱口道:“东衡三岳……”
就不管了?
“别说傻话,”奚平在灵台上打断她,“灾荒年间小崽子死得多了,年景不好易子而食、或是闹起时疫来被亲爹娘活埋都不新鲜,这算什么?你告诉步之愁,以后他来仙宫夜宴,不管买卖什么,给他抽成减半,问他怎么办。”
人偶听说,脸上笑出了两块瘆人的疙瘩肉,早有准备似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香喷喷的绢:“我早说,邪祟未必比父母官心肠硬——喏,聚灵阵。”
魏诚响刚要伸手接,那人偶却又按住:“不过我提醒阁下,这可不划算。”
魏诚响朝他假笑了一声,将那丝绢拽过来展开,只见绢上详细地画了个法阵,对方怕她看不明白似的,还十分贴心地将陶县地图贴了上去。
她只大略一扫,心就沉了下去:这里头需要的白灵是天文数字。
“聚灵阵聚灵也需要时间,最晚中秋之前,阵法得成。”那人偶轻声地说着风凉话,“唉,已经七月底了,从三岳仙山运灵石怕是都来不及了——不管怎样,我主意是出了,开出来的条件不带往回收的。”
“你……”魏诚响一抬头,对面的座位上却已经空无一人,人偶消失了。
这时,侏儒半偶老老实实地把饭菜端了上来,盆似的一大碗,配一碟牛腱子肉、半斤火腿、小菜若干、外加一壶上等花雕,香气扑鼻。
魏诚响却没了胃口,两人一时沉默。
正这当,只听不远处有个修士低声道:“……据说大宛有一支子赵家人就在余家湾,余家家主亲自接待,三岳内门都来人了。”
“这么大排场?”
“玄隐四大姓之一,走到哪自带秘境,好家伙只有赵家人自己能进去,往里一钻谁都找不着。赵家在余家湾露面就是有意结交,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吃,几千年积淀的名门望族,得有多少好东西?”
魏诚响深吸口气,强打精神,风卷残云地吃起饭来。仿佛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接着别人的话音,问奚平道:“余家是什么?三岳大姓?”
“楚国除了项家,没有所谓‘大姓’,”奚平道,“这说的是本地的地头蛇。”
楚宛是邻国,虽仅一江之隔,山川地理却大不一样。
宛国除靖州衔接玄隐山脉,北边的洪阴、朔州各有一点山地外,其他地区多为平原。国内总共九大州府,州下又有郡县。一条运河纵贯南北,交通发达,一处起风,不几日就能吹遍全国。有些势力——比如当年的漕运司,就是沿运河水系铺开的,有些则是跨州的官商勾连,各地盘根错节,勾连八方,说上一天一宿也不见得捋得清。
而峡江这边的楚国民风却闭塞许多。
此地多山、多丘,以前没有蒸汽机开山造路,一山之隔的两地恨不能赶好几天大车才能到,沟通传话都不便。因此楚国自古不设大州府,只依山势划为不同郡县。不同县之间往来常要翻山越岭,阻碍重重,地头蛇势力很大。
上有西楚项家把持东衡三岳,在天做神圣、承运做天子,各地又有各地的土皇帝。
余家湾的土皇帝就是当地大族余氏,占着这块宝地,富贵逼人,族长就是个私入玄门的半仙……不修行的那种,但不耽误人家比玄隐山的升灵蝉蜕都有排场——余家湾一个县,光是供奉族长老人家的生祠就好几座。熔金炉门口族长大像一丈多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仿金术是他创的。据说这位族长还有个孙女嫁到东衡做皇子妃,生了个据说极有出息的儿子,入了三岳“东中西”三主峰中的“西座”。
奚平补充了一句:“那骨头不知凑没凑齐的项肇好像就是西峰出身。”
“懂了,前途无量。”魏诚响道,随后又叹了口气,“陶县怎么就没有这种富贵逼人的地头蛇呢?”
有的话,说不定就能想办法就近打劫了。
奚平心里一动:陶县穷乡僻壤,隔壁不是啊,隔壁还来了一帮财大气粗的玄隐大姓。
此时蛇王仙宫中,“蛇王”换成了老田,徐汝成则奉命与另一拨陆吾混进了赵家人藏身的秘境。
今日余家湾的族长宴请赵氏族长,族长带着几个天机阁的半仙去赴宴了,徐汝成趁他们不在,迅速在各处布下隐形的窃听符咒。
不料赵家人比他预想的回来得还早。
赵家大小姐赵檎丹勉强用五官钉住了脸皮,一回他们临时栖身的赵家秘境,人还没站稳,脾气就爆发了:“爹,他们什么意思?”
赵檎丹是渝州赵氏族长之女,渝州赵氏跟主家隔着十万八千里,虽然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己在族中没少偷偷养半仙,但也没敢打过玄隐山大选的主意。六年前大选,族中照例随便填了几个适龄子弟的名字就报了上去,其中就有赵檎丹。
报归报,谁也没当回事,哪知那一次大选居然是支将军亲自主持的,没人知道那位剑神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挑的人,反正征选帖送到渝州的时候,全家就跟当年的永宁侯府一样傻眼。
赵檎丹家世、相貌、资质……甚至运气,无一不出挑,她当年在潜修寺里,是前几个开灵窍的弟子,直接上了天机阁名单,下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渝州分部。
渝州分部中赵氏同族不少,副都统就是来自金平主家的前辈,突然来了这么个小姑娘,万千宠爱自然不必说,谁都捧着让着,平时内门来的好东西尽着她先挑,脏活累活从来不让她沾手。
她曾以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女。
谁知世事竟这样无常,赵家老祖宗倒了,昔日的“大姓仙族”人人喊打,成了过街老鼠,她跟着天机阁中几个前辈西渡峡江,从此成了没有根基的他乡之客。
楚人何等无礼,区区一个县城的井底之蛙,竟当面同她爹娘说叫她嫁给他们余家那位不知是圆是扁的内门皇孙!
“什么东西,他们也配……”
赵族长摆摆手打断她:“不管母家是什么出身,那也是大楚皇孙,咱们家也不过是个边陲之地的旁支,要说门第,咱们还算高攀的。何况殿下是三岳主峰内门弟子……”
“哈!”赵檎丹冷笑一声,“在仙山待了八年开不了灵窍的内门弟子?”
有这一嘲,是因为仙门内门高不可攀——东衡三岳除外。
玄隐山十年招一届弟子,不管是谁家子弟,潜修寺只让待三百六十天。这期间开不了灵窍就得从哪来回哪去,没下回。管你是郡王还是公主,来了都得起五更爬半夜。
三岳却没有所谓“大选”,收徒靠“缘分”——也就是看门路。弟子去了以后,得交钱供养自己师尊,比如“钟灵毓秀”的西峰弟子,筑基以上不交钱,随便做点杂事还能领灵石使。筑基以下的弟子按资质分四等,甲等每人每月要白灵三两,每下一级,束修翻倍,越废物交钱越多。
只要花得起钱,在仙山赖到寿终正寝都行。
余家那皇孙外甥是个“丙”,每年要往三岳交白灵将近一百五十两——这是什么概念呢?按市价换算成金银,隔壁陶县全县的财税收入可能也就这点——交了八年,青葱少年进去的,如今胡子一把了,还是凡人,何等定力。
赵族长却顿了顿,委婉地说道:“我们毕竟是外来的,要想在三岳扎下根,跟项家结亲是最好的选择。”
赵檎丹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所以你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