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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修寺里,风向突然变了。
山谷中本来刮的南风不等撞到山崖就掉头回来,以丘字院为中心,盘成了一个漩涡。打着旋的风途径之处,点着了青涩的花苞,卷来了青鸾鸣叫。白鹿的幼兽报喜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院中池塘、小溪的水涟漪浮起,无穷无尽地荡开。
奚平在仙山中被灵气浸润了数月,死生关头,强烈的求生**打开了灵窍,仙凡之间那道门槛给他抄了近路,就在眼前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落在潜修寺丘字院中。
苏准一拂袖将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带开:“端睿师叔!”
另一位来的居然是“早离开了潜修寺”的端睿大长公主,她好像从地底下凭空钻出来的,一道无形符咒打在奚平后心——铭文字渗进去的地方。
奚平就像个行将炸碎的水瓶,被极寒冻住,堪堪保持了将碎不碎的“完整器型”。
大长公主掌中结出复杂的手印,奚平周围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茧,喝令道:“退下!”
苏准想也不想,卷起三个年轻人并一只半偶就跑。
紧接着,整个潜修寺的灵气山洪一般地卷过来,撞在了那裹着奚平的“茧”上,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聋了,丘字院里房舍假山顷刻间被扫成了一堆废墟。
唯独大长公主的手印纹丝不动,硬是将整个山谷的意志拒之在外。
支修曾问过她,要是奚平真的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端睿的回答是“除魔”。
如果人和魔不那么好分开呢?
端睿当时回道:“不知道,那并非我所长,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回内门请教其他高手。”
支修说:“可是在此期间,一旦弟子开了灵窍,立刻就会被夺舍。这邪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之前‘穿着’一具尸体已经是半步蝉蜕,任凭他夺舍成功,后果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大长公主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碍事,真到那时候,我可以暂时将潜修寺灵气挡住,等内门的办法,要是内门实在没办法,再议如何处置不迟。”
“可是师姐,江河入海是自然,瀑布倒挂是逆天,有人跨仙凡之交,天地都会拉他入玄门,你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个山谷的灵气吗?能撑多久?”
“行将八百年,”端睿大长公主不管说什么,语气永远跟点菜一样,“不多这一会儿。”
有这一句话,支修把潜修寺交给了她,回了内门请命。
奚平身边方圆一丈,大雨逆行,已经落到地面的积水重新化作雨丝,往天上飞去。
群山“隆隆”作响,像是要崩。方才凑过来的祥瑞们一个个有多远跑多远,奚平僵在那里,愤怒的电闪雷鸣下,他的影子一会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影,黑龙与人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搏命。
苏准为了护着弟子,被那暴虐的灵气扫了个边,发冠都散了,骇然回头。
支将军临走时跟他说过,这姓奚的小子心里有数得很,行事谨慎,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让他帮忙看顾一下,不必过分干涉。所以苏长老见那半偶在烟海楼鬼鬼祟祟,才睁只眼闭只眼地由了他去。
好家伙,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支静斋怕不是老糊涂了,他管作死叫“有数”?!
和奚平一起被困茧中的太岁低低地笑了起来:“端睿大长公主,呵,看来我是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谁?支将军呢,去仙山请什么法宝了?殿下……端睿殿下,天地洪流,你敢一个手印挡住,却违不得仙山的意志,以稀世罕见的先天灵骨之身走了‘清净道’,困于囹圄八百年。周氏真的感激你吗……哈哈哈!”
大长公主好像听了声犬吠,睫毛都没动。
太岁用奚平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茧外化为实质的灵气——只要泄露进来一丝,只要……
“殿下,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微妙吗?”他毫不吝惜奚平就快分崩离析的身体,强行抬起奚平的手。
这一动,那胳膊上将碎未碎的骨头立刻撑不住了,关节处直接从皮肉里刺了出来。
太岁举起这条软塌塌的手臂,将流了满手的血印在了奚平怀里的转生木上:“我在顺应天命,而你在负隅顽抗,你以为我要的灵气只能从这山中拿么?”
大长公主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转生木上,终于皱了一下眉。
“我本不愿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是你逼我,周雪如,是你逼我——”
天机阁诡谲的总督府里,转生木座上张张面孔齐齐扭曲,那些或丑或残的脸上七窍流血。肉眼可见地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就像当时安乐乡外的将离一样!
阿响胆寒发竖地跳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师父”和同伴们一边狂热地大喊着太岁,一边七窍流血地捧着转生木,皮肉枯槁、黑发褪色……
白令蓦地扭头:“庞都统,转生木给我!”
庞戬立刻将自己怀里那块用符纸包着的转生木牌扔给他,就见白令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纸刀,刀尖飞快地在木头上刻了个特殊的字符。
庞戬瞳孔骤缩——那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铭文字!
可这白令分明只是个开窍修士,修为甚至不见得有自己高,他不可能看错!
开窍期连真元都没有,用什么刻铭文字?
但情况危急,这会儿不是问问题的时机,庞戬立刻把身上所有的灵石都搜罗出来,连袋一起扔了过去:“灵石接着!”
白令单手接住,足十多两的碧章石才一沾到他掌心,灵气立刻被吸干,隔着钱袋碎成了粉,强撑着他刻下最后一笔,指骨已经变了形!
转生木牌上铭文一成,白令就反手甩了出去,打在那木底座上:“断!”
铭文字爆出刺眼的白光,转生木的主人与疯狂信徒之间的联系被生生打断,木座上七窍流血的脸定格在那里。
太岁耳边陡然一静,他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暴怒:“鼠辈!”
庞戬吐出口气:“白兄,有这神通你不早用……”
白令:“不行。”
“什……”
只见木座上被定住的人脸极缓慢、极艰难的挣动起来,脸上浓重的仇怨愤懑呼之欲出,那铭文字竟开始颤抖。
庞戬悚然一惊。
不过片刻光景,铭文字抖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它像一道单薄的堤,在万心所向的洪流下一溃千里。
刻着铭文的木牌碎了,白令一下力竭,变成了纸,要不是庞戬捞得快,他险些一头栽在那血色的木头里。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为一点微末的念想献出一切的绝望信徒。
太岁纵声大笑。
而就在这时,潜修寺上空一声巨响,强光毫无征兆地砸碎了未央的夜空。
那响动将大长公主覆在奚平身上的“茧”都震出了细小的裂痕,奚平几乎沉到深渊的意识一下被唤醒了。
他被刺眼的光弄得有点迷茫。
天怎么这就亮了?
他居然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这么大的太阳……雨怎么没停?
不等他理出个头绪,奚平就听见太岁用自己的声音,轻如叹息似的说道:“我何其有幸,竟请动了劫钟。”
苏准一把拦下赶来的同僚们:“别过去!”
杨安礼被突然亮起来的天色晃得睁不开眼,大半夜的手搭凉棚,问道:“苏长老,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是什么响?天怎么亮了?”
“是劫钟。”罗青石一脚踩在一个稻童肩膀上,也不怕劈叉,终于成功将脑袋浮在了众人之上,“玄隐山三大镇山神器之一,亿万年压在星辰海底,无星辰海许可,司命大长老都请不动,非大妖邪降世不得出……幸亏这里是潜修寺。”
“啊?”
“哎呀,玄隐山铁律,劫钟绝不可越过仙凡交界。不然它响一声,能让凡间大旱三年,”罗青石恨不能把脖子伸出二里地,“院里那是奚士庸?有点意思!”
“别‘意思’了罗师兄,”苏准的声音从数丈以外传来,“快——走——”
“噫,也是。”罗青石踩着“高跷”也不耽误他灵活地转身,一对“高跷”替他撒丫子狂奔,他自己还能抻着脖子继续往后看,能多长一分见识是一分。
当——
奚平脑浆都快被那钟声从耳朵里敲出去了,神智又清醒了三分。
“劫钟要刻在灵相上的真名,”他听见太岁用一种奇异的语气,喃喃问道,“将军,你想起我是谁了?”
“梁宸,”支将军的声音从云上传来,那向来温和的嗓音被钟声的余波带出了冷意,“天机阁现任总督,仙门正统,行邪祟之事,你可知罪?”
“还有呢?”那腥风血雨的大邪祟追问道,他话音里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急切,任是谁都能听出那里面的期待,“还有呢?”
支修皱了皱眉,也觉得古怪,但没工夫让他深究了——就算大长公主扛得动整个山谷,奚平那离崩溃只差一线的凡胎**也不一定撑得住。
“你自己出来,我可以做主留你性命候审,否则劫钟三声,你必形神俱灭。”
太岁听完,沉默片刻,笑了:“是了,你早不记得了,贵人多忘事。支将军啊,我灵相上挂着‘黵面’,一个字也交代不出来的,你竟看不出来吗?候审,呵……”
说话间,他猛地一挣,似乎打算强行突破大长公主的禁制,那年轻人脆冰似的身体哪禁得他这么折腾?
支修心里一紧,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催动劫钟。
当——
潜修寺上空一片肃杀,奚平脑子里被惨叫灌满了。
下一刻,他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惨叫。
他的身体陡然一松,一道血光从他天灵盖冲了出去,附在他身上的伪邪神被劫钟锁定,生生从**里拔了出去!
那大邪祟癫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混在惨叫里,洒得漫天都是。将大雨也染成了血色,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
当——
无情劫钟响了三声,余波将笑声、惨叫声都压了下去,钟声在拢音的山谷中久久不息,印证着冰冷的天道。
天机阁总署,转生木上密密麻麻的人脸无端消失得干干净净,刀枪不入的骸骨突然裂开,在庞戬和白令惊骇的注视下滚落在地。
那方才还有清浅呼吸的身体就像被吸干了灵气的灵石,一砸在地面上,登时碎了,扬起来的灰让那二人忌惮地退后几步。
温柔的灯光从窗外斜扫进来,目送着那尘灰……或是骨灰寂寞地游荡了一会儿,无依无着地落了地。
形神俱灭。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仍是一动不能动。
“奚士庸,”略显低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你被铭文所伤,筋骨本该碎尽,我用符咒将你强行定住了。”
奚平:“……”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碎渣堆的沙子人,喘气都危险。
端睿大长公主又道:“但你死生一瞬时灵窍已开,现在邪祟已除,我将放开禁制,让灵气冲过你的经脉,你做好准备。”
奚平:什么?他现在风一吹就攘了,还要给灵气冲?
那怎么不干脆拿壶开水把他沏开呢!没准种地里明年还能长个小的。
支修恭送了劫钟,与夜色一起落在废墟上,先是冲大长公主一点头,随即对奚平道:“我与你端睿师叔会保你身不溃,但灵气穿入,必比别人痛苦千百倍。你须保住灵台清明。要是熬不过去……”
端睿大长公主打断道:“别说了,拖越久越凶险,我放了。”
奚平:不!等等,还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抢救……
大长公主已经不由分说地松开了手印。
奚平身上裹的“茧”一下被山风卷得没了踪影,端睿整个人虚脱了似的往后倒退了三步。
他耳朵里“嗡”一声。
那一刹那,他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反复撕裂,痛觉比潮水一样的灵气更汹涌,一下就湮没了他的神智。
他只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少爷而已,又不是什么刮骨疗毒的壮士,除了在太岁手里吃了点苦头,他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伤就是骑马摔断腿……师叔们太高估他了!
要真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他早成材了,还能轻易被几页佶屈聱牙的书放倒?
大长公主低声道:“这孩子恐怕不行。”
支修脸色微变:“士庸!”
然而外界的声音这时候根本传不到奚平耳朵里,他像是千丈海啸中,一只蜷在树叶上的小虫,连朵水花都挣不起来。
人力是有尽的。
麻雀再有胆气,还能飞过昆仑山巅么?
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奚平想:他这辈子吃也吃过、玩也玩过,温柔乡里泡了小二十年,金粉都腌入味了,够本了。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遗憾,于是放弃了不值一提的反抗。
任凭灵台寂灭下去,神识消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穿过了风暴:“太岁!太岁星君……”
转生木仍被血粘在他手上。
南边有无数转生木,长在地上的、做成木料的、供在神龛里的……阿响不间断的呼喊把奚平随波逐流的神识拉进了木头里,他一沉入其中,就好像长出了一具不知几千几万里的身体,方才差点把他拍死的剧痛一下被稀释了不少。
奚平一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遥远的呼唤。
阿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弯弯曲曲的小巷,钻进自己家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方才还是后怕得不行。
她不知怎么就迷糊了,失了神智似的,差一点就跟着师父他们一起发疯。阿响记得她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朝拜下去,只要她诚心诚意,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要不是那道“神谕”叫醒她……
阿响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转生木,惊魂甫定地想:我听见的才是真神的声音吧?
于是她虔诚地感激起又救了她一次的太岁星君。
大运河的灯塔不知疲惫地喷着蒸汽,在滂沱的大雨中,奋力将灯光打向远方。
疾雨下了一宿,洗透了金平的天,竟现了罕见的蓝。
少女的祈告中,“呜”一声,蒸汽大船掀开浪,缓缓地驶进了港口。成群的劳工们穿着草鞋跑过去,吆喝着抢起活来。
潜修寺的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