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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日暮时分,天色已然转为深蓝色,像是遮了层柔滑的绸缎,而大雪如珠子似的落着,就仿若是缎子上绣好的梨花纹样。
汽车上已经覆了厚厚的雪,督军府朱漆的大门乌泱泱的人来人往,看在沈蔷薇的眼里,全都是不相干的人影。她安静的坐在后座上,竟就一动不动的,车内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说话。
冷风自车门的缝隙透进来,钻进骨子里,带起冷彻心扉的寒意,只是默默无声着,好似连身体也变得麻木不仁,任凭这狂风哀嚎,大雪漫天。
一个听差匆匆走到了车前,司机忙将车窗摇下,那听差说:“二姨太太说,请姨奶奶去正厅。”
沈蔷薇缓缓眨了眨睫毛,转顾窗外,不过是寒霜冷雪,孤灯残夜罢了。
她下了车,由刘妈搀着一步一步走进去,督军府内一派喜色,随眼可见的大红灯笼,廊柱之下挂着彩灯和松柏枝,各处的门前又织了彩绸拦出花网来,这一派的绯色缭绕,潋滟中流光溢彩。
她驻足站在廊下,那风呼啦啦的在耳畔游走,隐约夹杂着锣鼓喧天,一阵一阵在游廊里穿梭。
抬眼见那赤红色的灯笼,上面绘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被雪亮的灯泡一衬,好似要跃纸而出,那样真实饱满。
回首望去,长廊的石板上染着层水波似的红光,她站在这古境悠然中,好似将旧时光都走了一遭。
缓缓呼出一口气,寒夜风凉,那样的冷。
正厅内的热闹还没有散,院子里搭了防雨棚,里侧搭了戏台子,正有曼妙婀娜的戏子唱着戏,台下零星坐着几个人,兴味盎然的看着。
沈蔷薇一路朝里走,迈步进去。就见厅中权贵云集,高朋满座,皆是金陵政权上的要员及家眷,杯觥交错间一派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苏家的人自是应酬的一丝不漏,与一众好友相谈甚欢。
二姨太迎了过来,热络的抓着她的手,轻声说:“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沈蔷薇笑了笑,说:“还要谢谢姨娘惦记着我。”
二姨太着意看她一眼,就笑着一点她的额头,说:“你个倔丫头,这样的日子还偏要过来,真是气人。”
苏军几个女眷见了她,纷纷上前与她打招呼,因着今日这样的日子,也不好待她太过热络,彼此寒暄几句,就各自散了。
沈蔷薇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厅里人多且杂,二姨太忙着招呼应酬,也兀自去了。她在厅里坐了片刻,只是不见苏徽意,想着他如何的春风得意,倒觉得自己没趣,也就起了身出去。
却见苏芳菲携着几个女孩子有说有笑的过来,见了她也没有丝毫诧异,说:“好你个小蔷薇,都这个时间了。你才过来,原本我还想着让你去会会方语嫣呢。”
沈蔷薇知道她是随意说笑,就笑了笑。苏芳菲自然的拉过她,说:“老七和方语嫣在会客厅呢,我带你过去瞧瞧。”
她一面说,一面就拉着沈蔷薇朝会客厅去。厅里开着门,不过寥寥几个人,却都是些在国内举足轻重的权贵,苏苼白原本正谈笑风生着,转眼一瞥沈蔷薇,不由就皱了皱眉。
好在这样的场合,大家惯会做戏,那几位政要一见沈蔷薇,彼此交谈几句,闻听是苏徽意新娶的姨太太,就称赞几句。
原本这些人都是三妻四妾的,因此并不当做一回事,继续说笑谈天。
苏徽意正与对面的高官说着话,晃眼一瞧,就见沈蔷薇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她穿着身淡青色的长裙,领口及袖子皆是白色织花蕾丝,因是收腰的款式,更衬的纤腰不盈一握。
她走到近前,将手中高脚杯一伸,说:“我祝七少和七少奶奶,白头到老情意长,相濡以沫度终身。”
苏徽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淡淡说:“真是难得你连这样的场面话都说的出来,既然这么有兴致,不如去跟七少奶奶说,这类的祝词,她喜欢听,我却不喜欢。”
他说完这一句,就与她擦肩而过。
沈蔷薇侧首去看,不过是他颀长的背影,他今日穿着纯黑的燕尾服,款式是时下正流行的新郎装。
恍惚看着他渐行渐远,两人之间横亘着的复杂情愫,只余下轻叹。
直到了月影逐渐褪去,督军府的热闹才慢慢散了,按照苏家的规矩,新妇换过衣服就要来为长辈敬茶,沈蔷薇由苏芳菲拉着去了正厅。
但见苏苼白已经坐在了上首,他将浑浊的眼一抬,不过简单的扫了沈蔷薇一眼,竟就让她本能的汗毛竖立。
二姨太惯会做场面上的事,当即拉了沈蔷薇站在一边,压低声音说:“之前因着你住了院,也没有给老爷子敬茶,今儿就随着你们家七少奶奶,一同给老爷子敬一杯吧。”
沈蔷薇听她客气的这几句,就说:“多谢二姨娘想的周到。”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听差来报,说七少和七少奶奶过来了。沈蔷薇抬眼看过去,就见苏徽意与方语嫣一前一后进了门。
方语嫣穿着件绯红色织锦圆襟旗袍,长至盖过脚踝,下摆绣着梅兰竹菊百花纹样,密密匝匝缠覆着,端的是百花齐放,只衬一人之美。
因着旗袍只开了低衩,行动并不方便。苏徽意就回过身去,唇角含笑对着方语嫣伸出手去,那方语嫣霎时红了一张脸,将手放到他掌心用力握住,就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二姨太太见状就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伸手一挥帕子,端立在一侧的丫鬟就纷纷上前,将托盘递到方语嫣面前。
苏芳菲与沈蔷薇原本站在后面,见状就轻声说:“一会儿你也过去,怎么样都别落人话柄。”
沈蔷薇知道苏家人多规矩也多,总归一样做不好,平白的又让人看轻。她点点头,心上却是如擂鼓一般。
苏徽意神态如常的坐在了下首的座椅上,那方语嫣不敢耽误,端起白釉暗刻龙纹茶盏,得体的走了两步。
待到苏苼白对面,就依着旧礼福了福,双手捧着茶盏递出去,说:“父亲,请用茶。”
苏苼白和颜悦色的接过,掀开茶盖轻轻抿了一口,就将茶盏放在紫檀桌上,拿起桌上放着的精致锦盒递给方语嫣,说:“以后你与老七一定要相敬如宾,为苏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才算是尽了本分。”
方语嫣嘴角衔着得体的笑,双手接过锦盒,含羞带怯的道了句是。
苏苼白的姨太太而今只余下四位,除却风头正盛的二姨太和六姨太,内眷中还有三姨太与五姨太。
这两位姨太太不得宠,因此被安排坐在中间的座椅上,眼见着热闹散去,她们两个面面相觑着,彼此都没什么兴致。
今次苏徽意结婚,除去远在美国的五小姐没有回来,其余几个公子爷和着四小姐一家都到了场。因着平日关系淡薄,几个兄弟姐妹不过说些场面话,过来应个卯。
此时方语嫣敬过茶后,苏苼白就说:“今儿折腾了一天,你们也累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众人一听,就纷纷起了身准备出去。却听二姨太说:“老爷子,咱们蔷薇身为新妇,一早就等在一边要为您敬茶呢!”
苏苼白略一沉吟,却是没有说话。二姨太见状,就对着沈蔷薇挥了挥手,沈蔷薇心内虽然不乐意,到了这个节骨眼,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丫鬟端了托盘递过来,她拿起茶盏,但见苏徽意皱了皱眉,她的心咯噔一下。转顾苏苼白,但见他鹰似的一双厉眼。
却也并不害怕,直接跪在了他面前,双手捧着茶盏慢慢递过去,说:“父亲,请用茶。”
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由的抖了抖,倒像是害怕,又像是愧疚,抑或是掺杂其中的一丝勉强,她分辨不出。
只是这个不上不下的当口,苏苼白却只是摩挲着手指上那枚镶金的青阳翡翠扳指,并没有要接的意思。
沈蔷薇明知道他会给自己难堪,面上却不露,安静的举着茶盏等着。
厅内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就是这样的安静之中,却响起突兀的一声,“哟,一大家子都在呢!老爷子怎么单单就忘了我?”
但见门前出现了个婀娜多姿的身影,正是怀孕月余的六姨太,她穿着件水蓝色的紧身旗袍,行走间满是妖艳的妩媚,只是太过矫情做作,满身都是风尘气。
苏苼白一见了她,不由就发了怒,“你来这里做什么?雪天路滑的,明知道自个儿怀着孕,还敢这样就过来,真是没有规矩!”
原本苏苼白是对着六姨太发脾气,却不知怎么就碰到了沈蔷薇捧着的茶杯,“砰”的一声,茶杯骤然碎地,茶水霎时溅了沈蔷薇一脸。
因是温茶,沈蔷薇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刺痛,茶水顺着额头流下去,那茶叶片粘在脸颊上,自觉整个人狼狈无比,却越是放缓了动作,伸手抹了抹脸。
那六姨太初见这阵仗,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即就说:“老爷子别生气,我这就回去了。”
苏苼白也不理她,只是对着沈蔷薇说:“我这一上了年纪,反而却毛手毛脚的,好孩子,真是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