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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图书馆的顶部塔楼为八角重檐,铺有青色琉璃瓦,石灰岩的雕栏玉砌与郁郁葱葱的树影相掩映,阑额与柱交接处的花牙子雀替轮廓清晰。
再往前,牌楼和额枋是蓝底鎏金字样,色泽鲜艳。
Amy走下楼梯的时候还在沉思,以至于忽视了过往学生的问候声。
她的车是辆粉色的小甲壳虫,尾标和前标都有可爱的卡通喷漆,辨识度很高,Amy抬头扫了眼马路旁的车辆,很快找到她的那辆,此时蜷缩在路旁老洋槐树荫蔽下的迷你车。
她从帆布袋翻出车钥匙,车灯嘟嘟响了响。
当她准备启动发动机的时候,才注意到长乐已经在副驾驶位置上睡着了。长长的胡须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涎水似乎要从口中流下来,而被她找到的那本摹本,凄惨地被随意扔在脚垫上。
Amy实在有些好气又好笑。当年自己认识的那个优雅静美的社长夫人似乎已经分崩离析,完全不能跟这只天天没个正经的黑猫对应起来。刚刚变成黑猫的时候,长乐甚至每天在穿衣上考究半晌,现在呢…可能猫的一部分灵魂也改变了她吧。
转动钥匙,发动机传来震动声。
如果自己是长乐,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吗?Amy一遍遍地诘问自己。随着车缓缓行驶出了校区内,车速开始加快。Amy将两侧的车窗稍微摇下来,气流欢快地略过她的脸颊,心情一并着空气变得舒爽起来。她想了想,又将长乐那一侧的车玻璃摇了回去,顺手把自己的外衫盖在长乐身上。
肯定也会的吧。
毕竟,悍不畏死地挡在身前,是所有挚爱之人的无意识啊。
车辆驶出市区,入眼的浓郁绿色,平铺的广阔无垠的田野,都使得Amy变得释然。道路上的车辆逐渐减少,自我与世界的间隙无限减少,像是唯一自我与世界本源的对话。
“这一次测试,林见月同学又得了满分!”老师说道。
台下是稀稀落落的掌声。
讲台上的小家伙,缩着脖子,满脸雀斑,戴着厚厚的眼镜——从她的父亲那里遗传而来。从很早开始,她就是同学朋友里那个最努力最认真的“那个”孩子。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的人缘还不错,可能因为班里有一半人靠她的作业来养活吧。
小女孩最崇拜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她认知里,对世间一切透彻了解的男人。虽然后来她才知道世界上任何人都有疑惑和迷茫。
Amy加入月初社绝非偶然,她是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月初社社员职位的。那天,放学回家的自己路过书房,头一次被父亲喊住——以往父亲读书是绝对不可以打扰的。但那天,父亲叫住了她。
“想不想加入月初社啊?”
“想啊。”
“我要去远游了。”
“要去多久啊?”
“不知道。”
“那我以后怎么找到你?”
“我会给你写信,从世界各地寄给你,好不好?”
“好,那一言为定哦。”
从那以后,Amy就没再见过他。可是每年生日,无论自己在哪里,父亲都会给她寄来信,讲讲他自己的近况,聊聊国外的政策和景色,顺便让Amy代他给她母亲带去问候。这些信没有地址,也没有邮戳,只能从笔迹辨识。
“我老爹到底跑哪里去了?”Amy曾经问过长乐。
“他觉得打打杀杀和做生意都没意思,大概在世界哪个角落的咖啡馆躲着,研究自己那些哲学吧。”长乐也不太了解。
总之,自己这些年过得还不错,也没时间管那个任性的老爹。
揉着眼睛,长乐扒拉开盖在身上的粉色外衫,醒了过来。
驾驶座上空空落落。道路一侧是裸露的灰色山岩,大概有七层楼高,突兀的山崖裸露出来,另一侧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灰石砖堆砌的房屋,村头几头羊在一侧的空地上吃草,看起来十分悠闲。
“醒了啊?”
Amy趴在车窗上,递过来一个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喏,刚买的。”
是雪糕。长乐瞥了眼村口,有位老人正提着篮子在叫卖,篮子上裹着白布,防止因高温而早早融化。
她撕开包装,抱着舔了一口,手工做的雪糕的奶香味很足,冰冰凉的甜且醇香。
“马上就要到归山陵了。”
“知道啦。”
“我刚刚突然想到,”Amy顿了顿,“你说我老爹,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非要离开我们所有人,一个人躲起来?”
“族弟啊。之前他就是那样的性格,蛮喜欢较真的,也许跟自己较上了劲吧。”
“你说他心里有我妈吗?这么绝情。”
“唔唔喔嗷,男人的感情藏得可深了呢,等你以后恋爱结婚就知道了,小女娃。”长乐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Amy叹了口气。“小时候那么努力学习,还不是想证明给他看。早知道,本科毕业就不读了,全面发展德智体美劳。”
“你现在人气也不差啊!林~老~师。”
“吃你的雪糕。”
意识在跌落。
起初只感觉有风呼呼地从耳边略过,更多的像是海风,因为觉得有些沙滩边的咸潮气,似乎还有浪拍打在岸边的潮水声。
下坠的感觉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参考系的缺失下,相对运动的方向捉摸不定,连运动本身也似有似无。有时像是悬浮在半空,与时间的一切停下,有时觉得反而在上升。无所谓,反正所有方向的尽头都不明确。
时间的概念更无从谈起,这里不仅没有过往与未来,也没有滴滴答答的流逝感。一切的记忆都作为不可信的记忆,像梦一般破碎诡谲,又比任何一个梦更为真实。既然漂浮或者下坠都无所谓,那么自我与世界,也无什么理由存在差别。
光是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刚刚有光的时候只觉得刺眼。
直到眼皮底下的毛细血管自然地浸染成红光,以至于视网膜觉得实在不适,大脑皮层才像是老式台式机一样缓缓地、沉重地、慢吞吞地启动起来。
路畅睁开眼。
从那之后到他认清四周,足足过去了一分钟之久。用各色花篮装饰的栏杆,满地紫金色和牡丹色的地毯,暗色涌动的海面和天空,放在纯白色桌布上的唯一的银色秒表,时针一动不动。
我醒来了。
这是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个认知。
随后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深入骨髓,伴随着永恒的无边无界的的绝望和孤独。他触电般地一颤。
差点就死掉了啊。
路畅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算是死过一次了。因为时间的缺失,尽头和起源一样不可捉摸,任何一点的时间被无限放大,永远比永远更加永远。如果再让自己选择一次,他一定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扣下扳机。
路畅翻出自己的手机,七点整。时间跟入梦前没半点改变。
是张潇那个魔术吧。路畅努力回想之前的记忆,可记忆的一切都错位崩离。
他环顾了眼四周,收拾干净而整洁的桌面,刀叉整齐地摆在桌面,插花杯放在刀叉一旁。亮木色的钢琴,小餐车停在靠近玻璃护栏的一侧,餐盘也整整齐齐地摞叠在上面,什么都显示着正常。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太对。
路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脑袋因疼痛而难以思考。
他想开口询问烛有没有带止痛药,习惯性往左侧扭头——
座位上空空如也。
不仅是烛,白晓、齐铎…统统消失不见。灯火通明的餐厅只有他一个人。
路畅毛骨悚然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椅子在地上推动的摩擦声在整个餐厅回荡。
“林…林烛?”他试着低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
路畅扶着栏杆,步履蹒跚地往前挪步,腿因为趴坐了太久而变得麻木酸痛。从正厅的旋转扶梯缓步下到一楼,就足足用去他五分钟之久。前门的乳白色推拉门紧闭着,他慢慢走近,尝试旋转把手推开。
门纹丝不动,不像是从外部抵住了,反而感觉是从内部锁住了。
路畅松开把手,又从大堂移步到后门,那里是厨房的所在。
果然,跟前门一样被死死锁着。
路畅靠着后门,急促地呼吸着,缓解着自己的疲劳。他有些奇怪的是,即使腿脚不太方便,这体力消耗…有些出乎意料地快。
歇息了一会,他拿出手机,时间还是七点整。
不会真的是双重梦境吧。路畅直勾勾地盯着远处桌子上的那把餐刀,心想着。不管死亡是否真实,死亡的疼痛感和死去的绝望可是一点不差。如果自己做错选择,可能再也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了。
林烛和白晓会在哪里呢?她们既然还在上一层梦里,应该还活着吧。那么,又是谁让他们在下一层梦境中消失掉了呢?
他苦苦思索。
对了!给长乐打电话!他第三次拿出手机,拨通长乐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女声冰冷且僵硬地传来。
路畅感觉身心俱疲。他仰头靠着门坐下,想让自己放轻松些。
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房顶上的红色字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里。
不要自杀!不要自杀!不要自杀!
宛如恶魔的临别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