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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凝眉,细思半晌,摇了摇扇:“以嘉之见,此却为曹操之计也。”
“噢?奉孝可愿细说一二?”
即使被郭嘉直白地指出自己是被曹操骗了,燕清也全无不悦之色,而是微微含笑地看向郭嘉,鼓励他提出为反驳而列举出证据一二三四来。
郭嘉微哂,眸光闪烁。
他虽只在袁绍帐下为其短暂地效过力,然在谋士们聚集起来,为主公出谋划策时,皆逃不出个‘针锋相对’来。
他方才的话既不委婉,也未拿出依据,直接就否定了燕清的猜测,若换作旁人,不当场反唇相讥,愿真心听咛也是少数,又有多少结党营私,勾心斗角?
重光偏生是个十足的异类。凭他建过的功绩,和吕布愿分予的信任与权柄,大可高枕无忧,若只辅佐主公做一地诸侯,他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谋主。
却是公正无私得着人发指,四处奔赴登用人才,丝毫不惧新人乍露头角,反将他给顶了下去,是彻头彻尾地忠心事主,只为吕布势的总体利益考虑。
亏得吕布对燕清也是从头到尾,一如既往的信任,让他可放心施为,而其他谋士也都是精明的,哪里瞧不出这点,怕是往后都无可动摇?
是以吕布帐中,永远是一团和气。
郭嘉无奈地笑了笑:“看重光这模样,怎跟颇感期待似的?”
燕清心想那是当然,只要保住你身体健康,那你表现得越厉害,不越是我日后安心退休的保障?
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将手一摊,坦诚相告道:“清亦觉这一招险得离谱。曹操难道就如此避袁绍似洪水猛兽,宁可将希望投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上,也不肯卧薪尝胆?”
郭嘉点了点头,道:“公孙度此人镇守辽东,时日已久,与曹操、主公等人相比,虽是一介庸才,却有手段狠辣,昔日斩尽与其毫无仇怨的当地世家豪族,独权特令,百姓不见得对他有多拥戴信服,却深惧他暴戾久矣。”
燕清同意,又中肯地加了句评价:“他固残暴不节,领兵打仗上却有些本事,曾东征高句骊,西征乌丸,是有开疆扩土之志;又曾励精图治,开辟学舍,招贤纳士,收拢流民,有以并州为基,逐鹿中原之念。”
公孙度要真是个废物,那中原诸侯再相互制衡,也不可能放这偌大的辽东不管。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要是落到旁人手中,也能成个香饽饽。
郭嘉挑眉,戏谑一笑:“那重光认为,他如此辛劳,为何收效甚微?”
燕清毫不犹豫道:“他麾下无甚能人……”
郭嘉飞快地将扇一展,虚虚一掩燕清的唇,笑道:“重光错矣。”
燕清顿了顿,也笑道:“清虽不知究竟是为何故,但这定是奉孝料重光险些中计的理由罢。”
“然也!”郭嘉慢悠悠道:“并州固远离中原纷争,可保一时之安,却终是苦凉荒芜之地。兵民乃抗战之本,无兵无民,粮草亦是贫匮,左有公孙瓒虎视眈眈,右有不轨异族伺机而动,纵有能人胸怀锐意,苦心经营,在这内忧外患下,又能如何?别说三年五载,将时限宽至二三十年,这气候也不定能成,而彼时大局怕都已定了!”
“曹操治理兖、青两州,短短时日内能有这般政绩,除他自身擅政明鉴,人才济济外,也与此地是他散尽家财,兴起义兵之根基有关!凭渔船渡海,士卒又多不习水性,又以乏兵疲将远征,同时犯二大忌,再者背井离乡时日越久,军心越散,于曹操何等不利?他岂会当真贪图那片刻安宁,去犯这如此不智之大险?”
燕清一开始就觉得这事有说不出的蹊跷,只是在被曹操撤军的路线蒙蔽时,他考虑的更多的是并州的益处,却忘了它致命的缺陷,经郭嘉轻描淡写地这么一揭穿,他也瞬间明白过来了。
并州人口稀少,土壤贫瘠,再发展也极有限,而那不怀好意的邻居公孙瓒,既堵在了他往中原发展的路上,也是个极其危险的不稳定因素:若真打起来了,袁绍又卑鄙地打着坐山观虎斗、等消耗完二势实力后,再发兵一网打尽的主意,那曹操被封堵在孤立无援的并州一地,是连后路也没有了,只得正面迎战。
而就凭曹操一军,想对抗公孙瓒,哪怕他再用兵如神,也是一半胜算都不见得有。
即使乘时运打败了,公孙瓒的幽州会落入谁手还是个未知数——当初连盟友的冀州都能厚颜无耻地出手暗算的袁绍,在这巨大的利益诱惑前,能对曹操讲究几分旧情?
怕是到头来只给袁绍作了嫁衣。
对怀有鸿鹄之志的曹操,退据并州的思路,根本连缓兵之计都称不上,而是条不折不扣的死路。
只是他在这困境下还大费周章来迷惑外人,引诱他们往这处想,是不慎忽略了并州不具备能成为根据地条件的燕清所没能料到的,且因曹操常出惊人之举,之前有过身携七星宝刀,在武艺天下无双的吕布眼皮底下,单枪匹马去行刺权倾朝野的董卓的光荣记录,有这胆量十足的赌徒表现,再带着几万人马杀去并州跟公孙度抢地盘,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多亏奉孝机警,是清方才想岔了,”郭嘉愿意不故作神秘,遮遮掩掩,而是有理有据地分析一通,证据对他进行说服,燕清就很满足了,也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疏漏之处,又谨而慎之地行礼一谢:“谢过奉孝。”
郭嘉眉心一跳,当燕清还在拿这调侃于他,叹道:“重光这把戏还没玩够?”
燕清笑道:“凡得奇策,当先谢奉孝,怎就是把戏了?”
燕清之所以在与郭嘉探讨此事时,不将吕布喊来,是存在一些重要原因的。
倒不是因他恼吕布在明确双方心思后直接就近霸王硬上弓地来了个一步到位,莽莽撞撞地由着性子将他按在身下捅了好几天的缘故。
……虽然他的确快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一旦涉及势中大事,燕清绝对称得上公私分明,也因而万分清楚,当他和郭嘉的意见相佐,存在争议的分歧时,之前对他几乎就称得上言听计从的吕布,至少在近期,就成了个必须避嫌,绝无可能公正地进行评判,中肯地进行采纳的麻烦存在。
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出吕布会无条件支持他的意见,坚决选择反对郭嘉的一切异议。
……那样迟早玩完。
至于燕清自己,倒是更倾向于相信郭嘉。只是郭嘉被称作‘才策谋略,世之奇士’,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完人,在史上就没算到陈宫叛变迎吕布入城,导致后方根据地尽失这一事。那出于谨慎,还是得交流探讨,集思广益才是。
现郭嘉已将他说服,一会儿再将所达成的共识说予吕布听,比让吕布在旁边听着,再堂而皇之地表现出偏心要合适地多。
想到被他沉下的脸色唬到,食髓知味后,终于懂得伏低做小的吕布,燕清的嘴角就不禁微抽,接着奔向重点:“那奉孝认为,曹操以此为障眼法,真正意在何处?”
郭嘉偏偏在这时卖起了关子,笑眯眯道:“待嘉去取了沙盘来,为重光推演一番,即可一目了然。”
“沙盘?”燕清下意识地俯身,伸手拉开那桌旁紧闭的木柜,往里探去:“不就在这儿——嗯?”
这一够就摸了个空,殊不知本该在里头的沙盘已不翼而飞了。
郭嘉打了个哈哈:“主公近来顾着看护重光,无事不亲力亲为,怎有空来主帐中?偏嘉近来频需推演,每日不得不往返数次,索性使人搬去了嘉的帐中。”
沙盘虽是军事机密,可郭嘉要借去一用,燕清哪儿有不允的道理,只笑道:“奉孝也觉那物有用的话,不妨命工匠多制几副,好送予你,也省得常需费事,老搬来搬去。”
郭嘉对这倒是求之不得,全无半分推辞的意思:“也好。这回便先请重光候上片刻,嘉亲去取来。”
燕清颔首,换了个舒适的坐姿,目送郭嘉起身翩翩而去。
然而郭嘉刚一掀开帐帘,往前一迈,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肌肉虬结,端的是坚硬无比的高墙,猝不及防下被吓了一跳狠的,一边疼得揉着鼻子,一边倒抽一口凉气道:“主公怎在此处!”
吕布自身姑且不论,身边往往跟着十数个亲随,当沉甸甸的步伐地齐齐迈开,走路时的动静可不算小,往往在他离得还远时。就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燕清对他的脚步声可谓是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了,断无人都走到帐前了,还察觉不到的道理——除非吕布有意藏起那些个声响。
于是吕布还未开口,燕清锐利的眼刀就悄无声息地扫了过来,刮在那奇厚无比的脸皮上。
吕布却是面色如常,还通情达理地侧身让了一让,恰到好处地扬了扬眉,奇道:“布刚忙完,便顺道来看看,不想惊着奉孝了。难道先生们赶巧也完事儿了?”
饶是燕清将他底细猜得八九不离十,也不得不佩服一下他这炉火纯青的演技。
郭嘉微蹙着眉,不着痕迹地瞥了面无异色的吕布一眼,又以眼角余光瞟了瞟淡定漠然的燕清,不显山不露水地一笑:“尚未。”
“噢。”吕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刻意移开的目光忍不住又黏到了自正常的问候后,就漠然捧茶不语的燕清身上,嘴上随意催道:“不是要去取沙盘么,去吧。”
郭嘉:“……”
见郭嘉应诺而去,燕清头疼扶额。
他却是高看吕布了——这蠢货刚刚还装成才到不久,假作不知道他们探讨内容的缘故,下一句就暴露出他偷听许久了。
见郭嘉走了,吕布还老老实实地呆在门口,面上虽没露什么表情来,那偶尔搓动的手掌,和时不时飘来的目光却是充满了欲言又止。
燕清眼皮一跳,不好就这么僵着,不然被鬼精的郭嘉一看,铁定就得露出马脚来,唯有面无表情地开口邀请:“主公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