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章 钟先生

十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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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落里那个家伙,从我一醒来时,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对于他的存在,林医生和护士姜美丽,始终视而不见。

    又或者,对于林医生和姜美丽来说,角落里那个家伙,其实是不存在的。

    所以,他是谁?

    一定要猜的话,我猜他就是那个家伙。

    那个,专门负责人死了以后,各种事情的那个家伙。

    名字?还真不好说。

    因为他这一身打败,实在是有些出位。

    浅灰色的短檐圆礼帽,别着一根花哨的雄鸡尾羽做装饰。轻薄却笔挺的花格呢西装,赭红色铅笔裤,拉着笔直的裤线。

    脚上,穿着一双前尖上翘的皮鞋,擦得锃光瓦亮。暗紫色的衬衫敞着领口,露出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链子。

    还有手上。

    十根手指,戴了六个戒指。又大又圆的戒面,黄灿灿的。

    应该是金的吧。总不能整几个铜的凑数。

    那家伙的一张脸,有些瘦削。脸面很干净,一副精于保养的样子。嘴唇上留着精致的八字胡。细眉细眼,眼神却透着明亮。就算坐在幽暗的角落里,一双眼睛也在闪着光。

    我能猜到他是谁。

    事情到了这一步,留给我的不也就是死路一条了吗。

    只等到监控仪发出一声长长的“吱”,跳动的绿色曲线,变成一条平滑的直线。我在临床意义上,被宣布为“已死亡”。

    这种事,不会因为你心有不甘就不发生。赶上了就得认。

    而且这件事,根本怨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好活不活,非要作死。

    所以,既然你都来了,咱也别非等着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了。

    我现在就跟你走,给大家省点时间。

    坐在角落里的家伙,听着我絮絮叨叨地讲完之前的经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直到我跟他说“我们走吧”,才站起身,走到病床前。

    接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我那张黑红色,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脸。

    “疼吗?”

    他问。

    我就站在他旁边。

    不错。我一直都在站地上,看着病床上的,我的身体。

    所以我才料定我已经必死无疑,没救了。

    那家伙捅着我的伤口,问我疼不疼。

    但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刻是应该疼好,还是不疼好。

    要说我此刻真实的感觉,其实已经没有疼痛感了。但是看到我自己的那副样子,又觉得有必要疼一下。

    不理解吗?举个简单的例子。

    你手上被划了个大口子,哗哗淌血。而你忙活着别的事情,根本没看见。直到你闲下来,留意到血流如注的伤口时,那一瞬间你很可能会疼晕过去。

    疼痛,不只是神经末梢关联大脑中枢的事情。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同样关系密切。

    那家伙不停地在我的伤口上东按按西按按,检查的倒是比那个林医生还仔细。

    半晌,他把沾了血渍的手指在床单上来回蹭着,转过头冲着我,很抱歉地笑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你已经没救了。”

    他说。

    大概是还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所以张着嘴僵在那里。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然后转过头向着走廊里大声问道:

    “病人到底要不要手术?”

    走廊里,传来另外一个护士的大声回答:

    “找不到病人家属,病人昏迷签不了同意书。问过科主任,让继续找。”

    “那也不能这么晾着吧。”

    门口的护士嘟囔着,瞥了一眼病床上的,我的身体。转身走了。

    那家伙转过头,看着护士离开,关严了房门。又转回头看着我。接着说道:

    “我还是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他说道。

    “我姓钟。大多数人都叫我钟先生,也有喊我老钟的。其实我个人更喜欢老钟这个叫法。显得亲切。我所从事的,怎么说呢,像是收债。我有个搭档,或者叫合作伙伴,姓史。他所负责放贷。我们两个一放一收,缺一不可。”

    老钟说着,转过头看了看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弹开的盒盖里面露出细杆的雪茄烟。

    老钟把烟盒递向我,我摇着头。

    老钟自己叼起一根,又摸出一个表面镶着钻石的打火机点着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走回到房间角落里的椅子前面坐下来。

    “我其实是路过这里。”

    老钟说道,还是带着一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模样。

    “按理说,今天不应该出这事。我是说,你这件事。”

    老钟说着,看着我,一副希望我能懂能理解的样子。

    我能听懂吗?我能理解吗?你说话吞吞吐吐躲躲闪闪,你让我怎么理解?

    一会放贷,一会收债。你们干吗,开财务公司?还是混黑涩会的?

    你还别说,老钟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和手指头上的大金镏子,还真有些黑涩会的架势。

    可是这身穿戴,不像。太雅痞了。

    我冲着老钟毫不客气地摇了下头,老钟显得有些泄气。

    “这么说吧。我是准备去度假的,年假。你看我这身打扮,就不是在上班的样子。所以呢,今天是不应该有人”

    老钟说着冲我摆着手,斟酌着嘴里的词句。

    我替老钟说出那个字:

    “死。”

    老钟冲着我摆了下手。

    “我们现在都要求工作人性化,所以不再使用那些刺激性极强的词句了。通常,我管那个叫账期到了,应该还本付息了。”

    随便你。我看着老钟。

    你奇怪我是怎么看出老钟的身份是吗?

    我,或者说我的身体,就躺在旁边的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站在地上的这个,我的魂、主观意识、或者是什么什么吧。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面前的这个钟先生,老钟。

    钟,是姓。它还有个同音字,是“终”。

    所以你觉得他会是谁,一个每每出现在死人面前的,“终”先生,又能干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老钟说着,看着我。一副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我点着头。

    我明白。我死了,但死得太不是时候了。让你措手不及,打乱了你的度假计划。

    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应该道歉吗?

    我也不想死啊!

    大好青春,我还没来得及虚度呢。美好人生,我也没仔细品尝过。就这么嘎巴一下死翘翘了。我这一肚子委屈找谁说去!

    老钟看着我,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你那日子过得,就是一个穷屌丝。就别谈什么美好人生了。”

    屌丝这种词你也懂?你也太潮了吧。

    “少见多怪。”

    老钟冲我说道。

    “我们日常办公,也都用平板。资料传递也都无纸化了。”

    老钟说着摆了下手,接着说道:

    “还是说你吧。我路过这里撞见你,完全没准备你的资料,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我看着老钟,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要让我再回去坚持活几天,等他参加聚会回来,再来找我。

    不是我不想。

    你看看病床上我的样子。

    照理说,一个人最不应该嫌弃的,就是自己。自己都不爱自己,世界上还有谁会来爱你?

    可是,我那具躺在床上的身体,实在也太惨了。躺回去,除了活受罪,没别的事能干啊。

    “不,不。”

    老钟摆着手打消我的疑虑。

    “我不会那么做,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那你想怎样?

    我猜老钟不能把我留在这里不管,那样有悖他的工作职责。可是他又不能带上我在身边。

    老钟是去参加聚会的。身边带着一个死鬼,算是怎么回事。

    而且我这一身,崩的到处都是血点子,也不方便出去见人。

    老钟又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点着,透过淡蓝色飘渺的烟雾盯着我看着,最终下定决心一样说道:

    “要不这样吧,我先找个地方,把你寄存一下。等我回来,查清楚事情原委,再来决定应该把你怎么办。”

    我看着老钟,来了兴致。

    活人的世界里,有寄存小孩的地方,叫幼儿园,也有寄存老人的地方,叫敬老院。死人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地方?那又该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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