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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辙的奏疏报上去之后,赵煦略略扫了一遍,便嘿嘿冷笑两声,随手扔在了一旁。
苏辙在家里等了两日不见赵煦回复,于是再接再厉,又上了一篇——
“圣意诚谓先帝旧政有不合改更,自当宣谕臣等,令商量措置。今自宰臣以下,未尝略闻此言,而忽因策问进士,宣露密旨。譬如家人,父兄欲有所为,子弟皆不与知,而与行路谋之,可乎?”
这话就说的十分难听了,直接指责赵煦遇到事情不和他们这些大臣商量,跑过去给那些参加考试的举子说,就好比是一家人里面父亲兄长想要干个什么事不跟儿子兄弟商量,跑到路上随便拉个不认识的路人说。
赵煦心中怒道:“你这老匹夫一再指责我,我还没说什么呢,现在竟然说我不把你们当回事!我倒是想要把你们当回事呢,可是你们把我当回事过么?太皇太后在时,你们眼中只有一个太皇太后,把我这个皇帝当成了摆设,太皇太后死了,你们还是把我当成了小孩子欺负,有什么事情你们几个老臣就定了,我只要提出点儿异议,你们就群起而攻之,非要把朕骂成十恶不赦的桀纣才罢休,如果我是你们的家长的话,有你们把家长不当回事的子弟么?”
赵煦冷笑道:“苏辙亦知父兄乎?”就将那奏章扔在了地上。
李清臣正要给赵煦禀告河北黄河修堤的事情,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奏章上面的内容,于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故意露出为难之色道:“官家,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煦正在气头上,不耐烦道:“讲。”
李清臣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谦卑地道:“是。早上臣和几位大臣议事,大家意见不统一所以就想要禀告官家让官家定夺,谁知苏相公突然口出狂言:此事禀于他知道就好,不用在给官家说。他还说……还说……”说着脸上故意露出迟疑之色,仿佛有些话难以启齿的样子。
“还说什么?”赵煦冷冷地道。
李清臣一哆嗦,仿佛是被赵煦的“王霸之气”给吓着了,连忙道:“还说给他说和给官家说是一样。”
赵煦虽然讨厌苏辙,但是觉得以苏辙的智商不至于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来,皱眉道:“他真这么说?”
“臣亲耳所闻。”李清臣肯定地道,拱了拱手道,“官家,苏辙这话,明明就是大逆不道,不当官家是君上啊!”
后面这句话戳到了赵煦的痛楚,他脸上肌肉一阵扭曲,眼中杀气逼人,邓温伯又在一旁慢悠悠地道:“早上议事时臣也在一旁,苏辙这句话臣也听到了。”
赵煦再无怀疑,气得脸上青筋突突地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去把苏辙找来,朕要见他!”
旁边伺候的黄小四连忙小跑着出去传召,李清臣和邓温伯对望一眼,眼中都不可察觉地露出一丝喜色:苏辙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苏辙得到传召,连忙去见赵煦,在路上遇到刘过,问道:“改之这是何往?”刘过道:“正要去拜见官家。苏相公这是?”
“官家传召,去垂拱殿面圣。”苏辙回道。
“那正好一路。”刘过拱了拱手,两人便结伴一同去面见皇帝。
往日赵煦看到刘过都十分亲热,但是今日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便落在了苏辙身上,语含不善道:“苏相公接连上两道奏章劝谏朕,朕看了很受启发啊。”
苏辙虽然看出赵煦面色不善,不过难得有个见皇帝的机会,忙又把他的那一套说辞道了出来,一心想着能劝的赵煦悬崖勒马,不要在昏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赵煦越听越火越大,想起在第一本奏疏上他竟然把先帝比作汉武帝:这苏辙真是狼子野心,骂我也就罢了,竟然还诋毁皇考是昏君!
赵煦啪的一拍御案,打断依旧在哪儿喋喋不休的苏辙,责问道:“苏卿竟然在奏章里说先帝是汉武帝!”
苏辙一怔:这都是哪跟哪儿啊,我在这里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你还在想我前几天那道奏疏的事情?
苏辙呆了呆,才明白今天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忙答道:“汉武帝,乃是明主。臣将先帝比作汉武帝,没有诋毁先帝的意思。”
赵煦怒道:“你在奏疏中不断地说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难道这就是明主!”
苏辙目瞪口呆地看着杀气腾腾地赵煦,这才明白今日搞不好自己有性命之忧,连忙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
其他大臣见了苏辙的惨状,心有戚戚,唯恐触到赵煦的气头上,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悄悄往后移了移身子。
刘过见旧党的大臣一个个做了孙子,苏辙毕竟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忍心见死不救,在一旁神色从容地对赵煦道:“官家,汉武帝雄才大略,史无贬辞,苏辙以他比先帝,非谤也。陛下亲政之初,进退大臣当以礼,不可如呵斥奴仆。”
邓温伯一看刘过要救苏辙,不等赵煦回答,就越次奏道:“先帝法度,为司马光、苏辙坏尽。”
刘过冷冷地盯着邓温伯,直到对方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才不急不缓地给赵煦道:“法本无弊,弊则当改。”
赵煦虽然尊重刘过,不过觉得今天他站在苏辙一方,还是有些过了,道:“人谓秦皇、汉武。”
刘过知道赵煦这样说已经表示对自己不满了,自己应该适可而止,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怂了,以后谁还肯跟自己混,所以硬着头皮道:“苏辙所讨论的,是事与时,不是讨论人。”
赵煦觉得刘过说的有些道理,关键是这话是刘过说的,神色便好了一些。苏辙见赵煦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忙失去地退了出去。
赵煦单独把刘过留下来,等所有的大臣都走了,这才面色不悦道:“刘侍读倒是清闲惯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看朕。”
刘过心道:“我就是怕惹是非,过早地介入新党旧党之争中,所以才要躲出去的,你这里就是是非窝,我要是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我还躲个屁啊。”脸上却露出苦笑的神情道:“臣也想日日看到官家,可是这段时间,事情确实太忙。”
赵煦不耐烦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朕知道你刘侍读事情多,也就不为难你了。不过今日自然来了,抽空陪朕对弈两局如何?”低声抱怨道:“妈的,这段时间朕天天被大臣们吵,都快烦死了。”
刘过见赵煦难得露出一点儿年轻人的真性情,心中不知为何忽然一暖,微笑道:“敢不从命。”
于是赵煦把刘过带到后宫,两人就在御花园中摆下棋盘,厮杀起来。赵煦棋艺极好,刘过棋艺极差,基本上都是赵煦在狂虐刘过,这让赵煦十分开心,觉得欺负刘大才子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两人对杀良久,赵煦这才放刘过出去。
刘过出了左掖门,正想往回走,突然不远处一人向他喊道“改之,改之稍后!”
刘过转头一看,见是苏辙,明知故问道:“苏相公在此作甚?”
苏辙惭愧道:“前段时间苏某对改之多有误解,今日才知道,改之实乃有菩萨心肠。”说着躬身对刘过行了一礼。
苏辙原本对刘过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躲清闲,而不肯动用赵煦对他的信任劝赵煦屏退宵小,回到旧法的正常轨道上来,心生不满,今日他苏辙蒙难,别人都躲避唯恐不及,只有刘过仗义执言,帮他说话,心中不禁对刘过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所以才特意在宫门口等着刘过出来道谢。
刘过连忙诚惶诚恐地道:“苏相公如此可是折煞我了。苏相公一心为国,我也只是说句公道话,并没有做什么事情。”
苏辙感叹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刻,才能越是看出一个人的真性情啊!”
刘过见苏辙说这话是大有萧索之意,不禁皱眉道:“苏相公怎会有如此悲观,事情还没有道不可挽回的地步……”
苏辙摆了摆手道:“已经来不及了。老夫打算回去后就写辞呈辞去尚书右丞之位,去地方上为老百姓做点实事。”
刘过见苏辙终于想通了,也就不再劝他,因为苏辙现在的处境,离开中枢未必比留在朝中好,现在他还留在朝中,新党所有的矛盾都对对着他,而赵煦也会对他越来越厌恶,离开权力中枢,躲开这是非之地,说不定对他来说还会得个善终。
“苏公什么时候离开,提前知会改之一声,改之也好送送苏公。”刘过发自肺腑地道,自然对方都打算辞职了,也就不再以官职称呼他。
“我会的。”苏辙拱了拱手,转身回去写辞呈去了
苏辙回去后立刻写了辞呈报上去,赵煦诏以苏为端明殿学士、知汝州。这时又出来了点儿意外,中书舍人吴安诗草制,有“风节天下所闻”及“原诚终是爱君”之语,赵煦看到后不满,让重新写。苏辙也被撤去了端明殿学士的身份,以散官知汝州,吴安诗也被罢为起居舍人。
随着苏辙的离去,旧党在朝中的最后一根支柱倾倒,旧党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真正的无力回天了。